这天傍晚,看榆树林子的高项远,背着一小口袋粮食,低头出了村,向西河堰上走去。走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踅了回来。他的口粮,在生产队上,每每隔上一段日子,就去队上仓库里领一回粮食。来到村里后,径直朝村南秀英家走来。将至近前时,看到有个人影趴在秀英家圈墙头上,向里扒瞅着什么。走到近前,看到是村里的光棍汉狗剩儿。高项远就吼上了:“你这个鳖吊操的,下流痞子,快给我滚开!”
听到呵斥,狗剩儿从墙头上滑跌下来:“大、大爷,俺家里的公鸡不见了,留着过年吃的,我是来找俺家的公鸡的。”
“快滚蛋吧!不守规矩的狗东西。”
“唉唉……”狗剩儿倒退着,转身溜了。
高项远走进秀英家里,见秀英正从厕所解手出来,在圈门口扎着腰。秀英看到高项远径直去了北屋里,也没有说话。秀英感到跷蹊,不知道他来自己家里,究竟要干啥?张嘴忘记叫叔了,跟着来到屋里。看见他弯腰揭开冒着热气的锅盖,看到箅子上只有几个棒子面捏成的菜团子,二话没说,把自己背着的粮食倒进一个空筲里。秀英看到满满一筲麦子,心里一热,甚是感激:“大叔,这是你的口粮,俺家可不能要你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的粮食。”说着,就去夺高项远手里的布口袋。
“英子,听话!这是三十斤麦子,腊月了,过年就快了。添着给圆圆,包几顿饺子吃吧!我再去仓库里,跟他们要的。我的口粮在队里,没有哪个人敢拦我。说起来,我和你死去的爹,还是要好的一帮连子呢!”高项远说着,走出北屋,在院子里又站下来,和秀英说,“现在风气不大好,坏心肠的人多,天晚了早一点关门。”
高秀英眼里含着满眶泪水,只是一个劲地点着头。
高项远出了秀英家的大门,却不料,在门口围聚着一大群村人,正在朝着他神神秘秘地议论着,指划着,并听到人群里高一声低一声地说:“天晚了,一个孤老头子,人家顺年不在家,你上人家一个妇道人家的门,干啥来了?”
“唉,现在人心不古呀!”
“瞎说,不怕伤天害理。榆钱大爷,不是那号下三滥的人。”
看见的就说:“我看见了,榆钱大爷背着半口袋粮食,给圆圆家送来,许是看到秀英母子日子难熬。根本没那事!”
高项远听明白了,人们拿自己当成了啥人。心想,定是让自己撵走的狗剩儿造的谣。确实如此。狗剩儿让他赶走后,跑到大街上,吆喝着说,高项远这个疯老头子,去圆圆家里,脱光了腚,耍流氓了!他亲眼看见的。
跟出大门的秀英,听到人们的猜疑,眼中的泪水,汹涌而出。心想,自己家遭了难,顺年生死不知,自己快急疯了,还有人如此中伤自己。一时不知道怎么和人们解释清楚,双手捂脸,倚在大门上哭出声来了。哭自己命运多舛,哭人心冷漠不善。高项远看到狗剩儿夹在人群里,偷着黠笑,气怒双加,恨到极处。他的脑子,就做不了自己的主了。转身从秀英家的大门洞里,抓起顶门用的小腿粗细的杠子,没有人声地嚎叫一声,冲进人群里,铺天盖地地抡了起来。一时间,人们呼叫着纷纷散去。
失去理智的高项远,狂乱不止,总想毁灭一点什么。他举着杠子,唔哩哇啦地追打着逃命似的村人们,来到大街上。霎时,家家关门闭户,村巷里街面上阒无一人,只见鸡鸭乱窜,狗吠不停。砸了几户大门砸不开,却听到躲在门里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高项远把胸中平日里压抑憋闷怨愤的蓄孽,张狂地发泄出来。这个过程之中,或伤了别人,也或伤了自己。所以,人们都望见他犯上病来害怕。走到钟树下面,他碰在树上,抓住杠子,朝着钟树一阵乱打。震得手疼了,才扔下杠子。快六十的人了,往下一蹲,两手抱树,和敏捷的狸猫一样,噌噌地爬到八九米高的树杈上。没一会儿,地上即落满了一大堆槐树枝子。一棵枝干蓬松的老槐树,瞬间,即让他折得枝干稀疏光秃秃的了。躲进家里去的人们,又纷纷来到大街上,看着热闹。直到高项政让高庆山找人把狗剩儿拖到树下,在他穿了棉裤袄的臃肿的身上,用地上的树条子,抽打了一阵,才将槐树上的高项远,诓了下来。高项远早已精疲力竭,瘫软在了地上。
这时,天也全黑下来了。
临近年关之际,秀英并没有像高俊平说的那样,收到高顺年寄来的信和汇款,而却是收到了极不情愿的顺年的骨灰盒,和她给丈夫用自己织的棉布做的一件白衬衫。这也是全村善良的人们,所不愿收到的。人们将怨声和责任,一起推到高项政和高庆山的身上。落得这样一个结果,也是高项政和高庆山所没有预料和背离他们初衷的。当初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将高顺年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只不过是想将他赶走而已。当时想,高顺年是个走到哪儿,也能够照顾自己和能挣碗饭吃的男子汉,一个大活人,咋说死就死了呢?可是,当高项政收到寄自东北的高顺年的骨灰盒,又不能不让他相信这是真的!接到骨灰盒后,先托高广路拿着和骨灰盒一块寄来的高顺年那件褂子,去让高秀英辨认了,确实是高顺年的之后,高项政这才变被动为主动,亲自出面,招呼着村人们,由大队出钱出物,给高顺年置办一口上好的棺材,体体面面地像办自家丧事一样,庄重地将高顺年的骨灰盒,发送进了他家村北的墓田里,入土为安。高秀英和高顺年两家,在村里没有特别亲近的人,只有村人们在私下里发一些议论和牢骚,见高项政和高庆山很上心地操办了高顺年的丧礼,也就不再说啥了;只是为秀英母子不幸坎坷的命运,而深感悲叹!尽管在秀英的梦中,自己的丈夫高顺年,不知道多少次让火车以及洪水猛兽,吞没多少遍,可是,在她心里,一直拒绝承认和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事情真的出了,还是把她击倒了多次,一天哭中了痰好几遍。丈夫的丧礼,从始至终,她都不知道是怎么处理的。事后,听人说都是榆钱她爹,招呼着群众们,村里出钱出物承办的。心里木木然然的,无法恨起当初赶走丈夫,如今才使得顺年丧命他乡的高项政来。心说,这,都是命啊!自己不认命,又能咋样呢?一个妇道人家,还能去和人家拼命吗?自己只有活下去,和乡亲们劝慰的那样,把儿子圆圆拉扯成人,才能对得起死去的丈夫。
紧接着到了春节,期盼团圆的气氛,使得秀英,对顺年的思念,和万千痛苦无法排解。小榆钱和高俊平看到秀英快支撑不住了,商量着,小榆钱把铺盖搬到秀英家里,和秀英母子,一块过完了年。和顺年骨灰盒一块寄来的,还有一封顺年口述别人代笔的遗书。村里认字的人,都传着看了。大意是,说顺年到哈尔滨后,要找的姑表哥,领下工钱后,领着个大姑娘跑了。自己被个过路的好心人搭救,跟着去了林场干活。进山伐木时,让塌楞的木头,击中头部,不治而去!并嘱咐秀英见物如睹人。怕秀英去林场找麻烦,给秀英寄来500元抚恤金,并没注明林场地址,只写了个黑龙江伊春林场的字样。秀英有心去问个究竟,和去信问问,也因为没有准确地址,只能作罢!不过,秀英和村里的人们,没有谁怀疑,认为顺年的死,是千真万确的了。
正月十六日晚上,是极其迷人的。月照当空,像嵌在天幕上的一只美丽光洁的大瓷盘一样。
村外的小路上,小榆钱和高俊平两个人的影子,重重叠叠,分分聚聚的,默惬地向前走着。
终于,小榆钱在俊平面前,站了下来,扑在他的怀里。
“榆钱,不,不要这样。”俊平说着,轻轻地往外推着怀里的小榆钱。“我,我不能伤害你。”
“你伤害了我,真的,很重很重的!我知道,父亲找过你;可我不知道父亲找到你,究竟和你说了一些啥?你不要听他的……”
“不不,也许你父亲说的对。事实上,我和你同你的姐姐高小杨一样,是没有结果和走不到一起的。再这样下去,我才真的伤害了你。你爹也有他的难处,我才答应过他,不再和你来往的!”
“过了年,从爹狠狠地训了我一次后,在父亲威逼之下,我也答应过父亲,不再见你的。我也和自己斗争过,尽量克制不和你见面;后来,我才发现,我做不到!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是的,你是很傻,傻得叫人心疼!你爹找到我,和我谈话的时候,跟我说了你拒绝了小路家提亲的事情。如果,真的是你父亲说的那样,是因为了我,你才拒绝了小路的求婚,那你就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傻……”
小榆钱从身上掏出用手帕包着的高档的高粱饴软糖,塞给俊平:“过元宵节,姐姐从县城来过,这是她买回来的糖。你吃几块,给你家奶奶也尝尝。”
俊平收下了糖,为了避开听到高小杨的名字,把包糖的手帕还给小榆钱,又岔开话题说:“我……在一天夜里,也曾拾到一块和这块手帕一样的小手巾。”
小榆钱就想起了,在俊平醉酒的那个晚上,自己把淹湿的手帕敷在他的额头上。便假做不知地说:“是啊,以前,我的和这块一样的一块小手巾找不到了,还以为让小猫小狗的拉去了呢!”
“啊,你骂人!”俊平说着,追着跑去的小榆钱。
小榆钱在前面咯咯地笑着,弯下了腰去。
俊平撵上来,小榆钱故作支撑不住,倒在他的怀里。俊平低头一下捉住她的滚烫的嘴唇,二人紧紧地相拥着,热烈而长久地相吻着,双双陶醉不支地跌倒在软软的干草上,翻来滚去的……小榆钱阻止了俊平探摸她身体的手,从身上摸出一双自己手工绣制的精巧的鞋垫,扔到俊平怀里。
俊平知道这是小榆钱做给的第五双鞋垫了:“榆钱,以后,可不要再给我做了。这么好看,舍不得往我的鞋里垫呀!”
“我要给你做,做上一百双一千双,只要我活着,就一直给你做下去。”小榆钱倔强地说着,眼里不争气的泪水,却涌流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将来和俊平能走到哪一步?不觉把头深深地埋进俊平的怀抱里,失声委屈地哭出声来。
高俊平天天不亮就起床,一个人来到村外的生产道上,来回跑上一遭,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释放一下心中的郁闷,和一夜里身体中淤积的浊气,出点儿汗,顿觉心肺舒畅。跑惯了,一早上不跑,反而觉得身体这儿那儿不得劲了。跑上一会儿,再住下来,伸伸胳膊踢踢腿的,打上几个旁连(侧翻)。无意之间,他竟发现大自然是那么地博大宽厚,和人的生命是那么地脆弱和虚无缥缈,以及不可复来的珍贵。看着村外不同于农忙干活时静谧的田野,少了一份喧嚣和繁乱。在前面桥头的水泥栏杆上,有几只早起来的黄鼬,正在上面跳来跃去地追逐着。一会儿,用它们的前爪爪,干洗着自己的脸,它们也是讲干净和爱卫生的。偶或看到一两只野兔,在明净的小路上,悠闲自在毫无惊悸地踱着步子,一点也没有那种干活时从人们身边闪电一样逃过去的小胆的样子。树枝上面,那些叫得出和叫不出名字的鸟儿们,在宛转悠扬地练着嗓子,唱着歌儿,赞美着栖身的大自然!俊平发现,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和值得人们去留恋的!是这些可爱的小生灵们,先于人们,将太阳和光明迎接和呼唤了出来。人可以死去睡着,然而,这个大自然,从始至终,是一直醒着和充满了无限的活力的……
这天早晨,俊平和平日里一样,早早地起来,沿着坑洼不平的土道,一溜小跑。回来时,路过村后的小桥,将腿担在桥栏杆上,压了压,做了下深呼吸,又没有章法地胡乱做了几个动作后,即在桥栏上坐了下来。看到北边一片让人放了的坡火,和烧得一片黢黑的光秃秃的坟头。顺年哥的新坟,赫然而立其中,坟头上压了新的坟头纸,下面地上,插着几株鲜柳树枝儿。鲜柳树枝儿,是亲人给死人出丧时,一路拄着的哭丧棒儿。看着,不禁扪心自问,顺年哥,难道你就真的和信里说的那样,让滚下来的木头,击中头部,不治而亡了吗?如今,看着你的坟头,仍有一丝儿的疑问,让人不能安心!可一时又难以找出证明你没死的理由。如果,你真的没有死,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祈求上苍,传递给你些许的灵感,让你快点回来吧!如果,你真的那样死去了,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照顾好嫂子和圆圆的。高俊平望着田野上嫩绿的麦苗儿,又想起了年前的一个冬夜里,高项政找到他,和他说过的话。
“俊平,有人说,你和榆钱瞒着我,偷偷地互相来往。这件事情,你不至于欺骗我,而不说实话吧?”高项政。
“叔,是真的。可并非和你说的那样,是瞒着你来往。我们生活在一个村子里,做为乡亲,免不了的那种交往而已!”
听到这儿,高项政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气火火地说:“够了!你应该知道,本来,你是上不了高中的,是我点了头说了好话,你才捞着上的。我看你是个人才,指望你回来,在村里帮我写写算算的。这一点,你没有辜负我。回村后,各方面干得也不错。还有,你在学校里,给过小杨不少帮助,我对你是有好感的。平心而论,我上任支书以来,对你家咋样?再没让你和你奶奶扫过街,挨过斗,我对你够可以的了。可是,你不知道好歹,还想跐着鼻子上脸!我也承认,你也是个好小伙子。可是,你也得替我想想,我也有难处。实话和你说,不是你家那富农成分坠着……要不,我还咋在公社和村里混呢!再说,榆钱还小,她和她姐小杨不一样,事事认死理,我们家不能没有她!今晚上,你答应我一句,今后,不许你和榆钱来往了,离着她远一点!”
俊平脸对脸地看着高项政:“叔,我首先是一个人,我也有追求爱情的权利。俺家的成分,你也知道是咋回事,是你的父辈,为了完成凑够上级的任务指标,派在我爷爷头上的!再说,与我又有啥关系。做为本村的人,我不能保证今后在路上或是村里,和榆钱走一块,或是偶然见了面。不过,不用担心,我们之间不会有啥事的。我答应你,离她远点就是!”说完,高俊平走出了大队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