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吃过晚饭后,高俊平来到村子南边的牛棚里。
高福禄老汉已经早来这儿了,坐在那个磨得又黑又亮的榆木墩头上,抽着旱烟。只见他,抽一阵,咳嗽一阵的,咳嗽一阵,再吧嗒上几口。高俊平看到高福禄老汉咳嗽得快要断气了的样子,就说:“爷爷,那老旱烟不抽不行吗?看你难受的样子,比吃毒药还受治呢!”
“校(学)上的毛病,改不了了。”高福禄。
高俊平没有再说什么,来到外屋的牛圈里,走到牛槽旁,将里面牛吃剩下的草渣子,收出来;之后,又拿下挂在墙上的竹筛子,去草棚里收上草料,又添进打扫干净的红砂石槽里,好等牛们早上的时候起来吃草。这之后,看了看牛们吃饱后都趴在地上,在嚼沫(反刍)了,放心地吹熄了挂在杆子上的马灯,又退回到和牛圈一床草帘之隔的西棚子里。问着高福禄老汉村上的典故什么的:“爷爷,咱们村西这条大河,挖掘多少年了?”
“有二十多年了。那时,还没有你们这一茬的人呢!”高福禄又说,“好像是解放三年后的五二年挖的吧!”
“这条大河淤得就像浅碟子似的,挖出来后,一直没有清淤过吗?”
“哎——”高福禄老汉轻叹一声说,“上边号召人们自从挖出来这条河以后,到现在,从没有清过淤!每年到夏天发大水的时候,洪水都能冲到村子里去。水落下去后,在大街上的水洼里,都能捡到大鱼呢!说到鱼,这条河挖出来以后的前十多年里,里边那个多法,总也逮不净拿不完的。家家户户会抡鱼网的,不会抡鱼网的,都置办了鱼网。那鱼网抡下去,不管撒个圆圆长长,还是扁扁的,收上来,网网不空。大的小的,啥样的鱼也有。鲤鱼、白条、黑鱼、鲶鱼、王八啥的……后来啊,才知道,这条大河和好几条岔河连通着。河里的鱼,所以才格外的多和全换呀!农闲午后连阴天,上不了坡的时候,村里这行啦,河两边打鱼的拾鱼的人们,像逢年过节一样热闹哇!有时,碰巧一网下去,拉上来的时候,黑网都变成了白的。人们都围拢上来,咋咋呼呼一阵儿,就又散开了,像吃了大烟一样,来了精神头。使出吃奶的劲来,往水里抡着鱼网。就好像,河里的那些鱼姑娘鱼媳妇的,冲着打鱼的汉子们眨着媚眼呢!这个节骨眼上,狗剩的爷爷,一网抡下去,把跟在他腚后头拾鱼的孙子狗剩儿,裹进网里还不知道。拖着鱼网老沉,还以为捞着稠的了呢!等狗剩儿从河里的鱼网中站立起来,才往身后看,不见了孙子。人们那个笑啊!就这样,人们都编成了歇后语了。说:狗剩儿的爷爷打鱼,捞稠的!关于打鱼的笑话,多了去呢!”高福禄老汉说着,和高俊平都仰头哈哈地大笑了起来。说到打鱼,高福禄老汉就有说不完的话儿。抽了几口旱烟又说,“那时候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人们逮的鱼,还真的给平淡的日子添了不少的油星呢!一时吃不完的,拿到集上或是下乡,去换几个油盐钱,也有送给亲戚朋友的。热天,住在河边上的人家,用棍子和网片,在河水里插得曲里拐弯的,留出鱼道,只有进口没有出口。就是人们说的迷魂阵。男爷们白天干活累了,他们更多的时候,喜欢用网打鱼,不愿意下河摆弄什么迷魂阵。这个时候,妇女大嫂子们,就上了阵。用迷魂阵逮住的鱼,不少于爷们用网打的鱼。人们在河里,用鱼网扑打上一天,惊得鱼们到处乱撞,这时候的迷魂阵,就成了鱼们的避风港。白天没空,老婆们在老母(月光)地里的晚上,起完了迷魂阵后,就脱去脏衣服,光着个白生生的肥腚,下到水里扑腾上一阵,洗得浑身干干净净的,回来爷们要上她,她还嫌自家爷们的肚皮拉茬呢!”高福禄老汉说着,还一边嘬得烟袋锅子吱吱嘶嘶地响呢。其实,烟袋锅子上连一颗火星儿都没有了,显然是早就灭了。“唉——这会儿不行了,河一淤,大水过不来,大鱼过不来,几个小鱼小虾的,就看不到当年那种热闹的打鱼的场景了。在老母地的光亮里,后生们,再也偷看不到老婆们洗光腚了。”说完,高福禄老汉将烟袋锅子在腚底下坐着的榆木墩头上,磕了几下烟灰。
“爷爷,那高小杨她大爷,是咋的一回事呢?她的大娘真的让冲进村里来的大水,洇倒房子,把人砸死的吗?”高俊平问着说。
“可不是真的吗。榆钱大爷的命苦呀!下了几年关东,好不容易诓了个媳妇回来……”
外面,小榆钱串门回来,路过牛棚,看到西头人呆的那间屋里,还亮着灯。知道高俊平又和高福禄老汉,在通宵地拉呱什么的了。之后,小榆钱回到自己家里,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天上的星星,静静地伸手探摸着自己的心跳。随着自己身体的日趋成熟,穿在身上的衣服,不到一年,就小得不能穿了。胸部的发育和胀满,让她感到丝丝的惶恐不安,和羞涩难言。伸手从枕头下面摸出姐姐走时,送给自己的小背心和三角短裤,都是新的。看着,不禁脱下自己的粗布小褂和裤衩,匆忙地将绵白舒适的小背心和小裤头,穿在身上,看了眼自己丰满玲珑的躯体,害羞地慌忙钻进被子里面,将小背心和小裤头从身上扒下来,又将自己原先的小褂和裤衩,穿在身上。
有一天,在对着镜子梳妆的时候,看到自己齐耳的短发里,包裹着一张好看得自己多看一眼,都觉得脸红的瓜子儿脸,上面生着一双黑亮明澈的迷人的眸子,居中而秀巧的鼻子,好像一个忠实的哨兵,在守卫着这一张好看的面孔。姐姐高小杨的美,和她的性格一样,是外在的;而她的漂亮,则是内在和含蓄的。一双好看传神的眼睛里,充满了梦幻和希冀。寂寞的时候,故去的母亲的身影,常常地浮现在她的眼前。要是母亲还活着,该有多好呀!女儿的心里,有多少悄悄话,要和母亲说啊!让小榆钱时常感到痛恨和不好意思的是,自己想着和梦着的,竟是姐姐高小杨以前的恋人高俊平。她知道姐姐和高俊平在前不可能相处,自己和高俊平在后,难道就可能相处吗?好像是不太可能!时常地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愿苍天给我一次机会,让俊平和我相处吧!俊平啊,你知道吗,我的容妆为你而梳洗,我的心,为你而跳跃啊……
春天无声的脚步,踏碎了村西河里那一层薄薄的冰屑,踩出了一曲鸡肠似的涓涓细流,冷清凉澈的河水里,有骚头摆尾的小草鱼,趴在水底的脚窝里,微风荡过河面,拂起了层层波纹,那小草鱼受到惊吓似的,箭一般向前蹿游了出去,水面上,犁起一道直线型的吻痕。有的地方,裸露出的河床突兀着。旱时河水一条线,涝时河水连成片。水边上,人们垫上砖头石块的,大人孩子踩在上面,洗手洗脸,淘米洗菜的,方便了不少。
村西河边较下游处,大清早上,不见了高俊平扛着镢头破冰的身影。这天早上,高福禄老汉一个人悠闲地抽着旱烟,吆喝着二十几头大小老弱和精壮的牛群,在河边上喝着水。老汉的腰上,拴着的盛烟末子的荷包,悠来荡去的,像一只活蹦乱跳的麻雀。高福禄老汉,今年五十七八岁,走起路来腿轻脚快的。所以叫老汉,那个时候的人,出力大,营养不良,老得快,不到六十岁的个人,就和个老汉差不多了。他一辈子,喜欢侍弄个牲口。小的时候,给富户家放牛,做梦也在想,啥时自己也有一头牛啊!现在,他一个人掌管着队上二十几头牛,安排高俊平帮着他添添料,敛敛牛圈的,夏天帮着赶到荒坡里放放牛。母牛下犊的时候,是高福禄老汉最高兴的事儿,像扒扯自己的孩子一样上心。这二十几头的牛,都是经过他的手,从配种到接生,并养育大了的!每一头牛的生辰八字,他都能张口说得出来。
这会儿,高俊平正在圈里,用铁锨清扫着一夜来牲口的屎尿。之后,再等着老汉高福禄饮牛回来,爷儿俩再把牲口一头头地,拴在埋进地里半截的带有一圈铁钉的木车轱辘上。再用扫帚,刷理得牛身上没有一根乱毛了,同时,也清扫掉牛身上的疲乏和尘土,牛们看上去,格外精神和舒坦一些,牛们不忘记抬眼看一眼主人。也许是感恩吧!这个活计,是高俊平跟队长高顺年死缠硬磨要来的,虽然只能挣到大半个劳力的工分,他却很愿意干,侍弄完了牲口,余下的空闲时间,他可以看看书。高俊平的身子离开了校园,可是,他对学习过的书本,却有一股割舍不下的感情。晚上,和高福禄老汉拉呱乏了,就在马灯下面看会儿书,听着外面牛圈里牛们吃草的刷刷声,度过了不少寂寞和孤独的岁月呢!
春风吹过之后,僵硬的柳条儿变软了,冻裂开口的地缝不见了,埵硬的土地,变得暄活了,有的地方,用脚还能踩出水来。
有道是,庄户男儿早当家,农家女儿早怀春。
小榆钱来到河边上,洗着萝卜。其实,萝卜可以在家里洗的,来这儿洗菜,也是为了看上来饮牛的俊平一眼。要不,这一天的时光,不知道怎么打发过去。看到高福禄老汉一个人来饮牛,连着两个早上,没有看到高俊平,即找话地和高福禄老汉说:“爷爷,咋你一个人来饮牛了?”
高福禄老汉笑眯眯地,看了北边不远处的小榆钱一眼:“哦,又来洗菜呢榆钱。俊平这会儿在打扫牛圈呢!那活又脏又累,他不让我干,撵着我来饮牛。”
“哞——”一声老牛唤犊声,打破了清晨时的宁静。
东方天际上,太阳也悄悄地爬升起来,万道如矢的光芒,普照在古老的大地上,唤醒了沉睡的生灵和万物。
钟声响过几遍之后,生产道上,也才有了一帮一帮下坡的社员们。本地土话,下地干活,叫上坡或是下坡。
村后桥北绿茵斑驳的麦田里,一小队队长高顺年,领着一行人,在挖着春灌水渠。
村里院落之间,各家各户从圈里扬出来的粪堆上,鸡鸭们刨蹬着在找食吃。那些软榻的劳力们,在粪堆旁边,用粪筐一筐筐地倒着粪,将粪堆折成工分。
在村西的河堰上,有一帮姑娘小伙子,在种植着小榆树。
长着一张白净的娃娃脸的高小路,穿着时下大兴的蓝白相间的格子秋衣,额前一缕头发,让汗水浸得湿湿的,身材中等,健硕结实,非常腼腆,很少说话,浑身的劲都用在了活上。很快就将分开干的二十个树窝,挖好了。他的心里,极想去帮一帮小榆钱,朝她这边看看,可又没有勇气过来,进退维谷犹豫不决的。
“小路,唉,站在那儿看啥,快点过来帮帮俺们俩!”说话的,是和小榆钱在一起干活的兰子姑娘。
高小路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心底里多么愿意去帮她俩干活啊!可是,看上小榆钱一眼,自己的心都跳成一块,真要去她的身边,自己抓着的铁锨把都攥出汗水,站在那儿,一时不知道先迈哪条腿了。
飘荡的微风之中,搀和着草芽和新鲜泥土的清香气息,让人陶醉,真想就地打上几个滚儿,亲吻和拥抱一下大地。
“还不快过来帮帮俺们俩,完工后,我还得回家给小军做饭呢!”这次,是小榆钱在催促他了。
“唉。”高小路爽快地答应着,跑了过来,低着头,一股脑儿地帮着她们挖了起来。
看着高小路干起活来不顾一切的样子,小榆钱和兰子,都憋不住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