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季候几乎比南方多出一个冬季来,雪下得也早也大。望去一片白茫茫的,到处是冰天雪地的。
高顺年也从后山看着的药材地里,回到了林场,参加了林场组织的冬季大会战,进山伐木。顺年知道,在自己的家乡,农民也是闲不住的,政府也会组织农田水利建设的大会战,挖沟开渠。每个冬天,都是如此,到本地或是外县的,哪怕下到冰水里,还是钢镢子刨开冻硬的土地,没有一个冬天停止过。顺年看到这儿起伏的山岭上,雪原逶迤,林海无边,荡着如潮的波涛。雪干得像沙粒子一样,攥不成团,吹在人的脸上,像砂纸擦过人脸样,疼丝丝的。
楞场设在山下的平原上,外通转运木材的专线铁路。带链轨的拖拉机,拖着一个个巨大的圆滚滚的松木,从山林里轰隆隆地响着,向山下的楞场拖了来。楞场的工人们,再按一定的尺寸,用电锯截成或长或短一段段的,再用钢丝绳将段木捆好,用绞盘机吊到楞垛上。绞盘机低吼着,高耸着长臂,像一只灵巧有力的巨手,吊起一捆捆原木,指挥员吹着哨子,挥舞着小彩旗,指挥着,把木头码放得一垛垛的,小山似的高大整齐。人们在楞场上下大声说笑着,粗野的说笑声和着原木的芳香气息,在风中飘荡着,透过圆滚木起落时沉闷的撞击声,在楞场上空沸腾着。
高顺年没有伐木经验,就被安排在楞场上,和工人们一起,将锯成的一节一节的段木,捆扎好,挂在绞盘机的吊钩上,往上起吊。为了照顾经验不足的高顺年,郭红梅和他分在了一个小组里。
这天,刚刚吃过早饭,上班不久,高顺年和郭红梅,正在埋头整理着地上的钢丝绳等的杂物。在他们身边的两个楞场,经过一夜的拥挤沉轧之后,有的地方出现了松动。这个时候,打破了楞垛上原先的平衡稳定,正在慢慢向下倾轧蠕动着。终于,西边楞场东坡上的粗大圆木不受控制地坍塌下来。这时,有发现的人们喊了起来:“下边的人们,快闪开了,塌楞了!”
就在下边的郭红梅,也听到身边楞场上的圆木沉闷的碰撞声。她深知塌楞的危险,也曾不止一次地压死压残过人。扔掉手上的绳索,又夺过顺年手上的撬杠,拽着他的手,就向外面跑去:“顺年,快走,要塌楞啦!”
顺年缺乏在楞场干活的经验,反应迟缓了一些。郭红梅跑上来拉他耽误一些时间,等顺年反应过来,看到巨大圆木,排山倒海地向他们两个人扑来。眼看跑不脱,顺年急中生智,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郭红梅推了出去,他自身也尽力往外猛地一跃。就这样,他的一条腿,还是让滚下来的木头压在了下边。
见此情形,郭红梅感动和急哭了。和赶过来的工人们,小心地将高顺年从木头下面扒了出来,把额头上冒出汗珠咬着牙关的顺年,抬上车,去了远在百里以外的医院。
医院一位姓齐的大夫,是骨科权威,也是郭场长的好朋友。他个头颇高,面容清瘦,鼻梁上架着一副方框的近视眼镜。透过镜片,可以看到他长着一双目光炯炯而执着的眼睛,常穿一件洗得脱边起毛的白大褂。给高顺年检查完了骨伤后,将同来的郭场长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看到郭场长一脸着急的神色,就说:“兄弟,病人是你们场里的职工?”
郭场长点点头:“伤的咋样?齐大哥,你可要尽全力,保住他的这条腿。不能截肢,不能留下后遗症!”
齐大夫笑了笑说:“哈哈,没那么严重。不出一百天,我让病人下地走动。”
郭场长绷紧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他相信齐大夫的话,和相信他的医术及人格一样。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是,高顺年的身体素质好,加上齐大夫医术高超,和郭红梅两个月来床前床后地精心照料。今天人参,明日鹿茸的,给顺年熬来补身子。五十天刚过,顺年就能下地走动了。梅红拿来的,让木匠师傅给顺年打好了的一副拐杖,竖在墙角,也没有派上用场。齐大夫说,为了照顾病人方便,可以回到家里,去休养了。过后,齐大夫说亲自去林场给顺年复查的。郭红梅也闲不住,马上给场里大哥打电话,让场里来车,把顺年接回去。她也愿意回去,在家里给顺年做点啥吃,方便多了。回到林场以后,为了照顾顺年,郭红梅将自己家里一间隔壁的空房,打扫干净,让顺年住了进去。这间空屋,实际上就是她和铁十五的婚房,丈夫死后,郭红梅一个人住在里面虚惊,即一个人,搬到外间里住了。这样,一个里间一个外间住着,郭红梅照料起顺年来,很是方便。顺年的生活起居,洗衣做饭,铺床撩被,郭红梅一个人承担了下来。这样,郭红梅那颗自感愧疚的心,才好受一些。认为没有顺年推了自己一把,让木头砸着的应该是自己;他一个男人家,单独往外跑的话,兴许砸不着。
每天晚上,郭红梅都起来往火炉里加些木块,热烘烘的火苗,把屋子烤得暖煦煦的。这里是林区,做饭取暖都是烧林场的下脚料,杂木树枝的。之后,她坐在一个小脚床上,打着毛衣毛裤,买了毛线给顺年打的。这么静静地守候着顺年,唯恐他将胳膊腿的伸到被子外面,着了凉。有时候,顺年醒了,每每看到郭红梅坐在床前守着,总感到过意不去,感激又愧疚地冲着郭红梅笑笑。这时,顺年就撵着郭红梅去她的房里睡觉,歇着去。她说去了睡不着,更不好受,不如坐在这儿守着你心安。
又一天夜里。醒来的郭红梅听到里间屋里有响动,以为顺年有事叫自己使唤,又不意愿叫醒自己,又怕他蹬掉被子着凉,即披衣下了床,过来,给火炉添了些木柴。看到顺年一只胳膊伸在被子外面,见他在床上挣扎欲起的,听他嘴里连声喊着:“红梅,快走,快走!”看到他的身子,在床上一阵抽搐,嘴角痛苦地向一边裂歪着。
郭红梅知道顺年是在做噩梦,心里感到酸楚,同时又很幸福。自己两个月来,精心照料,没有白费,亏他在梦里还在想着自己。过来。替他拉拉被子,抱起他那条粗壮的胳膊,往被子里放时,顿觉一股久违的男人雄性的力量,电流一般涌遍自己的四肢百骸,说不出的惬意舒畅激荡在胸臆之间,不觉陶醉地将顺年的胳膊放在胸前,紧紧地抱着。
火炉里的火苗,噼噼啪啪地着着,映照得屋里红晕晕的,充满了温馨。
这时,梦中的顺年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看到郭红梅抱着自己一条胳膊,双眼脉脉含情地看着自己,像顺年这样平时乐于帮助别人的人,长时间地受到别人的热心帮助,无微不至的照料,心里感到欠了人家很多,不知道怎么感激报答才好。在多少个日子里,和别人的言谈之中,多少地听说一些郭红梅的不幸的婚姻。对其也很同情。就很是不好意思地说:“红梅,你……总是在我睡着时,守着我;再说,你这么关心地照料我这么些日子,不知道咋报答你?你一个人感觉太孤单,就在我身边睡吧!我保证,不碰你一手指头,否则,天打五雷……”
没等顺年说完,郭红梅即伸手捂在他嘴上,冲他嫣然一笑,脱去内衣裤,光着滑溜爽洁的身子,钻进顺年赶忙为她掀起的被子里。郭红梅即双手紧紧地,和在虎林泉的泉水里一样,把顺年搂在了怀里……
“他给我的父亲输过血,救过父亲一命。就这样,父亲把我许配给他。他是林场的个孤儿。命很苦,我也不恨他,但我不喜欢他。我只是在为父亲,尽着一种报恩的义务。我却知道,他很爱我,爱得快发疯了。不是父亲强迫我嫁给他,或许我们会慢慢适应和喜欢对方的。这样久了,我们两个人心里都失去了平衡。就不时地吵啊!以后,反而吵不起来了。每天憋着,谁也不和谁说句话。终于,他还是憋不住了。有天夜里,和我吵了一架后,狠狠地打了我一顿。打我以后,我看到他目光里,是深深地后悔!看到我仇恨和不能原谅的目光,抬手打了他自己几耳光,扛起他心爱的猎枪,进了山里。几天后,人们才在地上找到他那杆沾满血迹的猎枪,在山里,再也没有找到他。我才知道,他是让野兽们拉拖着撕吃了,他是真的死了。当真的失去他的时候,我才觉出,实际上我已经离不开他了!我的心里,也是爱他的。以前,只是碍于父亲强制的逆反心理,而无法真正地去爱。事后,我好后悔呀!命运待我不薄,让我又认识了你。”郭红梅躺在顺年怀里,流着泪水,和他讲述了与前夫的故事。郭红梅觉得说出这些,心里宽松不少。只有这样,才能腾出空来,去接受另外一个男人。要不,这对于顺年是不公平的!这也是自己人生之路中,绕不过去的一个弯。
郭晓明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白白净净的脸,瘦而精干,一双眼睛深不见底,个子稍高,二十八岁,是林场的工会主席。平时言语不多,做事不拖泥带水,干净果断。林场里的人们,不知道怎么的,对他都有些许的敬惧。
林场的报纸和进出的信件,都要送到郭晓明的办公室里。其中,他看到了顺年准备寄往家乡的两封信,都让他截留了。一般,林场职工外寄的信件,事先送到他这儿,等邮递员送下信报后,再将外寄的信件捎走。拆看了顺年的家信后,郭晓明知道顺年家里有老婆孩子,并非外出逃荒的光棍汉。这样,对促成姐姐和他的婚事,倒不好办了。郭晓明知道,林场里没有和姐姐合适的人,顺年人不错,机会难得。权衡利弊,就没和大哥郭恩明商量,昧着良心自作主张。顺年伤了腿,由姐姐一个人照料着,正好给姐姐一个机会,也好让他们培养一下感情。正当郭晓明为促成姐姐的婚事,找不到理由时,林场里一个山东的老头死了,对林场唯一的要求是把他的骨灰盒,寄回老家的大队,埋进自家的墓田里。因为,他老家无近人了。落实情况时,老头老家回信说,不愿打理此事,让林场就地掩埋就是。就这样,郭晓明这个工会主席,移花接木,把老头骨灰盒,连同姐姐给顺年晾晒的一件衬衣,一并按照顺年家乡的地址,发给了顺年所在村庄的大队里,并嘱其转交顺年的妻子。还附上一封他代笔顺年口述形式的遗书,说顺年让塌楞的圆木压伤致死了。实际情况是,顺年压伤断了一条腿,却没有死。遗书里,顺年让妻子不要悲伤,趁着年轻,领着儿子,找个人嫁了。
顺年从郭红梅的言谈之中,和日常接触的某些物品,在某一个瞬间,他的脑子里訇然洞开地想起一个人,那个在夜半从黑熊掌下,救他一命不死的独臂猎人。
那天晚上,独臂猎人没有失约。果真,在第二天夜里,来叫顺年去他那儿吃熊肉了。顺年既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姓,也不知道他的住处,以为他高兴了随口说说而已。天黑下来后,他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让顺年锁上门,领着他钻进了夜色之中。在深山老林里,顺年完全迷失了方向,七拐八弯,跟着这个人,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终于来到一处巉岩前。此处,怪石嶙峋的。独臂猎人站下来,和顺年说:“到了。”说着,又领着顺年转着走了几个沟坎,在一处不被人注意的长着杂树乱草的崖畔下,挪去几块巨石,露出个只能弯着腰钻进去的山洞。让顺年先进去,他在后边,又将那几块巨石,堵在洞口。之后,拉着顺年的手,高高低低地走过狭窄的通道,才停下。见他点起插在洞壁上的树枝做成的火把,往里一拐,又用一只手,挪去一块长条石板,再向里走一会,即来到一处宽敞的洞穴里,洞顶很高,伸手够不着。他点着石碗里松油和动物脂肪做油的灯,顺年慢慢适应了柔暗的光线后,才看清,这是一间偌大的,人力借助天然山洞,凿成的厅堂,干净干燥,石桌石椅石凳等物,罗列其中。猎人又拉着顺年,看了挂满各种兽皮鹿角等的储藏室、卧室和厕所。末后,来到灶房,一股熟肉的香味扑面而来。顺年看到在锅里咕突咕突地煮着熊肉,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猎人说:“这屋里所以不呛人,是因为都顺着烟路冒出去了。火和烟都从隔壁的石炕里走过,能保证石炕和洞里不冷不潮!”猎人将锅里的肉捞出来,用刀子分脔成块,扔给顺年大块的方肉,并给他一把刀子,“你自己切着吃吧!石碗里有佐料,辣的咸的酸的都有。”说完,又从锅里捞出一副熊掌,放在顺年面前,从石桌下摸出一个皮囊,在两个石碗里倒满酒,“来,咱们每人先喝一碗!”说着,为顺年端起酒碗。顺年笑着忙伸手接过,和对方碰了一下酒碗,即各自干了。猎人又将空碗倒满酒,笑着问顺年,“兄弟,你吃着肉香不香啊?”
顺年点点头说:“大哥,香,这肉太香啦!想不到,熊肉,做熟了,也挺香的。”
“你大哥我食言了!新的熊肉并不好吃,我将剔下来的熊肉,都用盐腌上了,过段时间再请你来吃熊肉。现在,只有熊掌好吃,所以,我给你煮上了。咱们吃的肉,是我打的一只香獐子,肉很香的;酒,是我用山葡萄自己酿制的。”
就这样,二人一口酒一口肉的,一直吃喝到天将拂晓,自称铁哥的独臂猎人,才将顺年送了回来。之后,铁哥又应顺年之邀,来顺年这儿做过客。铁哥和顺年说了,他是个孤儿,是在林场里父老乡亲们的呵护下,长大的。一次,老场长手术割瘤子,失血过多,送场长来医院的人中,只有我和老场长血型相同,给老场长输了血,救了他一命。老场长为了报恩,将他唯一的女儿,许给自己。他用打猎换来的钱,给她买了一床红绸被面,其余的屋子和嫁妆,都是老场长送的!我爱她,她却不爱我,她喜欢一个当兵走了的人,可人家提干不回来了。每次看我的眼神,像刀子样扎我的心。我受不住了。和她吵了一架,第一次打了她。一气之下,我背上猎枪,风雪之夜进了山。没有目的方向地在山里跑了一阵,晕倒地上。我打死的那只黑瞎子,正出来拼命寻找食物,好攒足脂肪钻进树洞过冬!都说黑瞎子,不吃昏了和死了的人,饿极了的时候,也吃的。这家伙咬住我的左臂拖着走时,让跟来的我住着的这个山洞的老主人,救了我。怕伤着我,只开一枪,把狗熊吓走。老人把我背回来,把我连着皮咬断了的左臂砍下来,上好了药。这个忘记年龄的老洞主,是在内地犯了人命案子,才跑到这深山老林独居的。到有人的地方,用兽皮换来油盐的。他的愿望,就是在有生之年,把这头咬死咬伤多人的狗熊击毙!临死前,把这个花费他多年心血开凿出的山洞,给了我。嘱咐我,尽快想法将这头狗熊捕获,不能由着它,再祸害人啦!我流着泪,答应了他。在他死后,把他发送到地里。
这一件件疑惑明白之后,顺年才想起那天晚上,狗熊巴掌拍在自己肩上后,拴在门前狂吠的猎犬,突然不叫了。原来是铁哥来到后,将猎犬卧下了,这只有狗的主人才能做到啊!铁哥爱得要发疯的,不就是郭红梅吗!郭红梅所说的那个她失去后,才觉出离不开的丈夫,不就是救了自己,至今还活着的铁哥吗!想到这儿,顺年真是又惊且喜。惊奇的是,世上会有这么蹊跷的事,还让自己碰到了;喜的是,郭红梅认为死了的丈夫,现在还活着。而自己,也可以卸去一个心理上欠下郭红梅一段感情的大包袱。大喜之余,顺年并没有立刻告诉郭红梅。
接下来的日子里,顺年拼命地吃饭和锻炼身体,以期让病腿早日康复,好快点离开这个本来属于铁哥的地方,也好让他们夫妻早日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