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说说顺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直没有音信了呢?
那天,高顺年又累又饿,摔倒在一辆从岔路上,斜刺里冲出来的解放牌卡车的保险杠下,幸亏司机技术高超,急刹下了车,要不,他早被车轮碾碎,成了异乡轮下之鬼了。就这样,也险得差点要了他的命。他的头与车轮之间,只有头发的距离了。这些,昏倒在地上的顺年,已全然不知,是他醒来以后,听他们说的。
立即围上来许多的人,看着稀奇,一时间咋咋呼呼的。从车上下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司机,以为人一定撞死了,吓得双腿打着颤。从后面走上来的那位中年人,在顺年头前蹲下来,伸手试了试顺年的鼻息。旁边有的人就问:“咋样,还活着吗?”
司机看到轮子没轧在那人身上,地上也没有血迹:“郭场长,他、还有气吗?”
那位郭场长点了点头:“还活着呢。我看是有点中暑,连惊带吓,得赶快想想法子!”
站在里边的一个老头说:“这个人,好像是从内地来这儿找活干的。好几天以前,这个人就从这儿进城里了。这两天,又回到这儿,转悠多时了。看他垂头丧气的,可能是没找着亲人和活干,又没有了盘缠,再加上天也怪热的!”
被叫做郭场长的人,站了起来,叫着那个说话的老头:“大伯,你老在哪儿上班?”
“我就在火车站前面的商店里,打杂的。”
“谢谢你了大伯。你们几个帮忙做个证人,我们将他抬到车上,马上去医院抢救!”郭场长说。
“行啊,俺几个给你们做个见证,你们没撞着他,送医院,是在做好事。”老头说着,招呼几个人,帮着把顺年抬到车上,司机开着,去就近的医院里了。
在医院里,高顺年让医生给输上两瓶生理盐水后,即苏醒过来。他本来没有什么大毛病。医生说顺年只是久饿,加上中暑而导致的晕倒。那位长着大胡子的司机,买来香喷喷的烧饼和包子,看到食物,顺年像疯了一样,美美地一顿饱餐之后,才抹了几下嘴巴,想起什么似的,冲着身边的两个人笑了:“是你们二位大哥救了我吧!”
至此,大胡子司机才松了一口气,指指身边的那位郭场长:“这是我们的场长。是我们场长,救了你。”
看着面前这个心善面厚的中年人,高顺年眼里,溢出感激的泪水,一时情急难言:“我、我……姓高,叫高顺年。是从内地山东来东北这儿,找活干的。一路上,很顺当,可是,来到以后,我扑着来的亲戚,听说领下工钱后跑路了。我一时找不着活干,身上的钱又花光了,一饿一急一热,我就……天底下,还是好人多。你们对我的救命之恩,没齿不忘啊!”
郭场长和司机二人相视一笑,似乎在一看一笑之间,即有了什么计策,商定了下来。
郭场长说:“我姓郭,他姓王。我们两个在一个林场里上工。我的老家,也是山东。你要不嫌弃的话,愿不愿意跟着我们,去林场里干活?这也是碰巧了,谁让咱们是老乡呢!林场里,还有几个老山东,早些年,闯关东过来的。”
“愿意,我愿意。那……可要给你们添麻烦了!”此时此地,陷于绝境之中的高顺年,还有什么奢侈的要求呢,只求一个栖身之所,哪怕放牛牧羊都行呀!他爽快地答应下来。次日一早,高顺年搭着他们的卡车,和他们一道踏上了去林场的路。在他的内心里,高顺年只有感激。他坐在后车厢里的货物上,郭场长也坐在他的身边,两个人谈笑风生的。语气之中,竟然非常投机和默契,没有那种刚认识的陌生和距离感,好像彼此之间,本来就认识相熟似的。驾驶室里,也能坐开他们三个人,车厢里拉着货物,坐在上面更稳当,人不觉得颠得慌。天晴气朗的,视野开阔,坐在车厢里,还能观看欣赏蓝天白云,和山野风光呢。顺年坚持坐在车厢里,郭场长也就做进车厢里,不让顺年觉得孤单,还可以和他拉拉话。
一路上,高顺年不时站起身,双手扶着车厢栏杆,向四周放眼望去。看不到边的绿色的丘陵,此起彼伏的,清心欢悦着他的双目和心胸。
“嗨,你们这儿可真是太开阔了。”高顺年赞叹着眼前无边的景色。
“是啊是啊。越往前走,会越壮观的!”郭场长说。
头顶上,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一切看上去,辽阔高远。尽情呼吸着自由新鲜的空气,看着稍纵即逝的河流、村庄和彩畴一般的原野,高顺年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在扩张着沸腾着,胸中激荡着从未有过的轻松,仿佛在这儿,才真正找到了自我。看着远处草场上奔腾着黑云一样的马群,静静卧着反刍的牛羊,还有目光尽处,云天相连的森林,如同织在这块绿色大毯子上的点缀。一切看来,都是那样充满着活力,和激发人向上的力量。天空上,有一只苍劲的雄鹰,张着黑色的翅膀,从他们的头顶上划过,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让汽车甩在后边的那条蜿蜒的长路,像一条细细的游动的长蛇一样,撵随在汽车的后边。在车厢尾部,偶尔往车厢下面的路上看去,仿佛看到一条没有头尾的蛇,在急速退去,而不是汽车,在往前疾驰。
来到林场里,汽车停了下来,高顺年从车上跳下来,双脚踩在大地上,有种说不出的稳定和踏实的感觉。
郭场长指着周围大片的牧场、瓦舍和远处的森林,和顺年说:“这里是黑龙江伊春地区的一个县属林场。这儿草茂林密,是块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呀!除了有少数耕地以外,林场的职工,多以放牧和伐木为生。当地的人,大都嫌这儿偏僻,不愿意来,外地的人,一般来不了这里。你来了,不怕没有活干。住下来后,能安下一个家的话,再好不过呀!风光极好,活来延年益寿。住下后,是不将你的家属,也接来呀?”郭场长也是想问问,高顺年家里是否有老婆孩子。
人家救了自己,给了一个落脚的地方,就够麻烦的了,咋好再生非分之想呢!听着,高顺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好好,这件事情,住下来以后再说!”
两个人说着,来到场区,有一个中年人迎了上来:“场长,你们咋回来晚一天呢?”
郭场长说:“计划不如变化吗。在省城哈尔滨碰上了这位山东老乡,就晚回来了一天。”
高顺年在办公室里临时住了下来,有几个山东老乡聚来,一直说到很晚,人们才散了去。身在千里之外的高顺年,没有感到初来乍到的生疏。
之后,顺年每天起来,帮着一位姓蔡的大叔,放着百十来只羊。蔡大叔和高顺年说的最多的,是郭场长的为人如何好,对职工们如何关心,在林场里大得人心。当他无意间说出高顺年没来的时候,也是他一个人放着这一群羊,高顺年过意不去了。当天晚上,在食堂吃了饭后,就找到郭场长,缠着他,给自己重新安排一份活儿。
来到郭场长的办公室,看到他正在和一个年轻的妇女,在谈着什么。
见高顺年走了进来,郭场长将他让在座位上。那位妇女,起身给顺年倒了一杯水,放在他的手边,并冲他温婉地笑了笑。和郭场长说:“大哥,你们说吧,我回去了。”
“唉。”郭场长将她送出门后,回来和高顺年说,“她是我的一个妹子,叫郭红梅。”
“哦。”停了一会儿,高顺年说,“郭场长,你看,像我这样的身板,还是让我干点重点的活吧!我没来的时候,蔡大叔也是一个人,放着那群羊。”
“顺年,这件事不忙啊!这么大的一个林场,还没有你的活干吗。你跟着老蔡,先熟悉一下这儿的风土人情。过后几天,我安排你去后山上,看着那一片中药材的,快长好了,常有一些小野兽去踢蹬祸害。别看是一个看山的活儿,点灯熬夜的,一个软塌劳力,还干不了呢!你睡在办公室里,也不是个长法。后山上有两间石头砌成的房子,有门有窗户的,也很宽敞,你看怎么样?等以后,你住下来,我再给你划块地皮,在林场里建处住房,再安上一个家。”
“行啊场长,我保证把那片山看好!”
“能看好的,离着林场十多里路。去的时候,我给你配上一杆猎枪,一面铜锣,再牵上红梅家那条猎犬。其实,那杆枪是壮胆用的,有些狍子獐子的,你敲一下铜锣,它们就吓跑了。黑熊老虎的,那儿很少去的。”
听到郭场长为自己想得这么周到,高顺年的心里,颇是感动:“郭场长,你可真是我的好大哥呀,亏你替我想得这么周到。”
郭场长能够看得出来,高顺年是个可信可托有责任心的男子汉。
郭红梅的丈夫铁十五,在三年前一个冬天没有星月的晚上,和她大吵一架之后,即自个扛着猎枪进山了,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等人找到山里的时候,只在雪地上找到铁十五那杆糊满干血的猎枪。人们和郭红梅都认为铁十五必死无疑。因为,人们知道,山里头正有一头吃了不止一条人命的大黑熊。这几年,郭红梅就是一个人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白天还好说,一到晚上,让满屋子的黑暗裹得透不过气来。郭红梅和丈夫的感情,一直不好,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感情,又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的。铁十五是郭红梅的父亲,给许配的。铁十五曾为郭红梅的父亲输血,救过其父性命。家中和林场里,从来都是她父亲说了算。郭红梅对父亲,更是不能还嘴。顺从地和铁十五结了婚,她觉得一切就好像尽义务似的。给丈夫做妻子,做饭洗衣服,甚至床笫之欢,也是在尽义务。然而,她还得装出笑脸,不能让周围的人们和父亲看出她是在尽义务,和半点的不愉快来。那样,人们会怎么说自己呢?父亲看到了,也会伤心的。
在二十年代,关里兵匪横行,战事纷飞,各派军阀成天打来打去的,今日抓丁明天要粮,搞得民不聊生鸡犬不宁的。郭红梅的爷爷携着一家老小,和本村几户人家,为避战火,离乡背井,来到这一块偏远僻静,没有战乱捐税,也没有人烟的地方。自己动手开垦出几十亩荒地度日。后来,陆续来的人多了,仅有的可耕地难以养家糊口,郭红梅爷爷就组织起人们,借着得天独厚的天然草场,放牧牛羊。二十几户人家,过着那种与世隔绝,近乎原始的自给自足的生活。这样,一直过了二十几年,捱到解放以后,为了巩固边防,上边派下人来,组建了一个国营农牧林业综合性的林场。二十几户人家,也集体转成了林场的职工,成了拿工资的工人。生活在这儿的人们,大都得恩于郭祥云。郭祥云对待每一个逃荒至此的人,好像自己的亲人一样。所以,郭祥云在这儿的威信很高。郭祥云死后,由他的大儿子郭庆民顶了他的位置。郭庆民即是郭红梅的父亲。郭庆民临死的时候,由他的大儿子郭恩明,接替了他的职务。人们都为他的深明大义而感动。都知道郭恩明不是郭庆民的亲儿子。郭恩明是早些年,郭庆民出差省城时,从火车站的旮旯里,捡回来的一个孤儿。也都知道,郭恩明比郭庆民的亲儿子郭晓明,更稳重和得人心。在林场里都敬重佩服郭恩明,不知道怎么的,人们私下里都望见郭晓明害怕。尽管不多言语的郭晓明,从来也没有伤害过哪一个人。
郭恩明自从进入这个家庭后,郭庆民夫妇,待他如同亲生,可以说恩重如山。还不只是郭庆民从车站上,救回他一条命,他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和郭庆民二十岁的大儿子一起放着一群羊。有一次,碰上暴风雨天气,他俩赶着羊群在草原上迷了路。等几天以后,人们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俩已是昏倒在泥水里,不省人事。人们把两个孩子,送到方圆百里唯一的一家军队医院。氧气瓶里的氧气,只够救活一个人的。就这样,郭庆民决定先救了郭恩明。可是,郭庆民大儿子再也没有醒过来。从那以后,郭恩明主动改了原来的姓氏,并叫了现在这个名字。之后,郭恩明娶妻成家,也是郭庆民一手操办的。郭晓明和郭红梅姐弟二人,和大哥郭恩明的关系,也是非常好,亲密无间。郭红梅的难处,自然就是郭恩明和郭晓明的难处。他们一直在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机会,再给郭红梅成上一个家。
高顺年来的当天,郭恩明领着他走过郭红梅的门口时,郭红梅是上了眼的。 她是一个很细心的人,她想一个人腻歪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自己都是三十出头的人了,还有什么挑肥拣瘦的。郭恩明找她谈了一次话后,她即注意上了高顺年的一举一动。看到这个人,比大哥还高的个头,大眼睛高颧骨高鼻梁,纯纯正正的,挑不出一点毛病。高顺年给她的第一印象,是很好的,可以说近乎完美!对于这件事情,郭晓明也是上了心的,他明白大哥领来这个人的一番苦心,像在挑一件自己要买的东西一样,细心地观察了高顺年一段时间后,他的心里也踏实了。心想,命运对待姐姐不薄,这个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今后,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成全苦命的姐姐这桩婚事。
当然,郭恩明当初毫无私心杂念救人的举动,是发自内心的,这与他诚实淳朴的品质,是相符合的。再说,自己还是父亲从车站那儿的旮旯里,捡回去的呢!以后,高顺年在劳动之中,让从楞场上塌下来的木头,压断一条腿,也是顺年的善良和责任心的个性使然。
在一个天晴气朗的日子里,高顺年和林场去后山上的药材地里拔草的人们,赶着一辆马车,拉着他的铺盖和粮食,以及锅碗等的物品,即开上了后山。郭红梅也跟了来,牵来了她家那条猎犬,和扛来了铁十五留下来的那杆猎枪,帮着高顺年来到北山上,安下了一个临时的家。这也是郭恩明征得郭红梅的同意后,才这么安排的,也是为了让他们在一起,多接触一下,联络一下感情的。
来到后山上,职工们都到地里干活去了。郭红梅帮着高顺年,将车上的大小物品,搬下来,先放到屋前的空地上。又摸出钥匙,打开屋门,来到屋里打扫开了。把屋里的灰尘烂土扬了出来,拾掇干净后,再将带来的物品,一一搬进了屋里。郭红梅将一张席子铺在炕上,又把高顺年的被褥铺在上面。之后,两个人又和了泥,将铁锅安在让野兽们踢腾烂了的灶头上。再之后,郭红梅用铁锨端着泥,让高顺年堵一堵墙上透风的窟窿和缝隙的。两个人虽然很少说话,有时只是冲着对方笑一笑,可是,二人的动作,配合默契自然。郭红梅调理着她家那只猎犬,一会儿就和高顺年熟络了。中午的时候,郭红梅洗净了手,和了面,在锅里烙上十几张大饼,够顺年吃上几天的了。之后,又出去,一会儿采回来了一篮子的野蘑菇,烧了一锅子喷香的山蘑菇汤,两个人吃得额头都冒了汗。饭后,郭红梅领着顺年,山前山后转了转,和他讲了一些山里的生活常识。什么蘑菇有毒,什么蘑菇好吃;后半夜山里凉,别忘了盖被子等的。以后几天里,郭红梅都和人们来后山干活。有一天,临走时,郭红梅把高顺年的被子带了回去,说给拆洗一下。第二天来的时候,将她家一床红绸子面没着过身的新被子,捎了来,给高顺年铺在炕上。高顺年很是过意不去,可是,又推辞不过。
就这样,高顺年总算是因祸得福,安下一个窝,着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