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苦难的深冬
在湘黔交界处,巍峨的高山下奔腾着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像巨龙一般张牙舞爪地向东游去,两岸排列着漂亮的吊脚楼,住的几乎是苗侗人家,最有名最大规模的当属清江十二寨,他们祖祖辈辈喝着这条清澈纯洁的河水,便把这条河唤作清水江。
清江十二寨里有个叫岩崖的苗寨,住有上千户人家,杨姓占大多数,苗拳武师杨非凡虽然生活贫苦也不想当土匪竿子,老老实实地在家教授四儿子杨佳铭习武,过着风平浪静的生活。
这是一个冷得擤鼻涕都生怕鼻子掉落的早晨,老天爷仍然在飘飘洒洒下着朵朵白色的雪花,风依旧在肆虐地呼啸,偶尔一两声远近皆闻的犬吠,也没有震落树枝上像锤子一样的冰锥,雪花白茫茫地覆盖着湘黔边界苗侗民族地区高低起伏的群山。
村寨里八旬老人都说:“这是五六十年来才遇见的最大一场雪,估计得有不少老年人熬不了这个冬天了。”
空旷的原野,幽深的山寨,有人在山里头唱起了粗犷而又豪放的原生态曲调:
哎——
看那雪花往下落,
皮糙肉厚也哆嗦。
冷死虫鸟冷死我,
如同乌鸦唱悲歌。
哎哟哟——哎哟哟——
1921年寒冷的冬季,杨佳铭刚满六岁。他时常甩出一连串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两头公牛在打架时,有一方想逃跑,为啥子先把胡萝卜收起来噻?”
杨非凡嗓门大,所以人们都叫他杨大炮,总是忘记他的本名,此时他正在牛圈门口,用干枯的稻草耐心细致地喂养一头干瘪的水牯牛,杨佳铭的问题弄得他哭笑不得,只得大声呵斥道:“把马步扎好,三个时辰后才准许吃饭。”
随后,杨大炮推门进去,嘴里喃喃地说:“别看小小年纪,爱问古怪问题,大有我当年的风采,看来现在我是老母鸡斗黄鼠狼,不是对手了。”
岩崖大寨的后坡,有一个烧炭窑,是杨大炮在初冬时一把黄泥一把水和着,辛辛苦苦堆砌而成,但是被一场大雪压塌,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船漏又遭当头风。
吊脚楼的四周,寒风呼呼,家里取暖成了问题。三个时辰过后,杨大炮推开柴门,望了望灰白色的天空。
布满乌云的天空,阴沉着脸,毫无一丝暖人的光线照射下来。一阵阵凛冽的寒风肆无忌惮地向人袭来,身上仅存的一丝热气也都被吹跑了。
谁也不喜欢天寒地冻的天气,杨大炮面对这恶劣的寒风,唯有满腹的苦水,内心埋怨着自己真是窝囊废,没有能力购买煤炭来过冬。屋内也是冷冰冰的,偶尔还传来妻子赵英病痛的呻吟声。
杨大炮坐在破烂的柴木门口,望着还在稳稳当当扎马步的四儿子杨佳铭,他全身穿着单薄而破旧的衣裳,脚上穿着的鞋子露出一排羞涩而无奈的脚趾头。杨大炮的内心即刻有一股酸楚涌上心头,直叫他欲哭无泪。
杨佳铭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大哥杨佳榕,绰号牛疯子,去瓮琅寨当倒插门女婿;二哥杨金萍,光棍一条,以相面为生,一年半载不回家;杨佳闻,绰号乖乖牛,娶妻生子已经分家;五弟杨松泉年满四岁,绰号火药桶,整天像跟屁虫似的围着杨佳铭到处转。
杨佳铭轻轻地抬起头,眼睛骨碌碌地看着杨大炮,他猝不及防地转过身,独自咀嚼着冬季里的那份苦涩和凄凉。
“阿爸,您怎么了?为啥子唉声叹气?”杨佳铭收回马步,走到杨大炮的面前,怯怯地问。
“没事,阿爸没事,寒风吹进了眼睛,受不了。”杨大炮强忍泪水,但语气中带着哽咽,“阿爸看见你穿的衣服挺少,阿爸就……阿爸真没出息。”
“阿爸,我不怕冷。”杨佳铭使劲拍了拍那瘦小的胸膛,咚咚地响,“今天咱俩到后坡上砍些柴来,烧了取暖。”
杨大炮的心猛一震,觉得杨佳铭忽然间长大了。他跑去牛圈取来一把锋利的斧头,拉着杨佳铭和杨松泉急急忙忙地爬上寨子后坡。
崎岖的山路上,杨佳铭和五弟欢蹦乱跳地跑在前面,杨大炮挑着竹箩筐心情沉重地跟在后面。看着天真无邪的哥弟俩,望着连绵不断的崇山峻岭,杨大炮心如刀绞:咱们这些山里人家,出门进门,不是翻山就是过埂,连一些笨重的物品都用肩扛,交通本来就不方便,加上土地贫瘠,连年干旱,年年欠收,常年过着糠菜半年粮的生活,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干着农活,一块土地也挖不出一个金鸡蛋来。
这是杨大炮的肺腑之言,也是杨大炮对杨佳铭的殷切期望,杨大炮决定趁此机会教育杨佳铭,一定把杨佳铭培养成能文能武的人才。
苗拳是杨大炮名震一方的绝技,传说此拳乃蚩尤所创,猛烈无比,极易伤人,谁都不能轻易露两手,不知道传了多少代,已经成为一个传奇。有人前来拜师学艺,杨大炮都婉言拒绝,但是看到自己的四儿子杨佳铭聪慧灵活,很想在自己有生之年,全部传授苗拳给他。
杨大炮回想这半年来,为了给自己的婆娘赵英治病,家里积蓄已经花光,本想开馆授徒收些稻谷玉米之类作生活补贴,可是近年干旱闹蝗灾,家家户户没剩粮食,吃不饱谁还能想来学习武艺。
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此话确实是杨大炮此时的处境,不知啥子时候嘴里崩出一句:“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活得像头猪,总有一天,我的苗拳会有用武之地。”
杨佳铭回过头,嘻嘻笑道:“阿爸,你又在放大炮了。”
杨大炮看到儿子的调皮劲,三步并两步地疾走到杨佳铭的面前,轻声问:“老四,你觉得我们家穷吗?”
“穷,怎么样才叫穷啊。为啥子这些天看到老爹您总是提到穷字?”杨佳铭童心十足。
“比如,吃不好,穿不暖啊。”杨大炮试着解释一下。
杨佳铭懵懵懂懂地挠挠后脑勺,好像有点儿明白,微微点点头:“我的身体倍儿棒,我的苗拳倍儿爽,全身散发着暖气,不正好是吃好穿暖的具体表现吗?”
杨大炮摸着杨佳铭的小脑袋瓜子,笑着说:“阿爸就喜欢你的这幅倔强劲儿。”
到了山上,风儿刮得越发猛烈。
一片片松树林随风呼呼作响,一个个松脂球毫无规律地摇晃,杨大炮爬到树上用斧头把一枝枝干枯的树丫砍下来,杨佳铭在树下捡着松脂球和树枝,他们干得其乐融融,热火朝天。其实,捡松脂球和松树枝,对于一个只读一年学堂的娃娃来说,时间久了,也是一个累活儿,弄不好还刮伤手。
“老四,你累不累啊,休息一下再捡。”杨大炮看着杨佳铭气喘吁吁的样子,关切地问。
“我不累,我马上就捡得一箩筐了。”杨佳铭显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柴多,火旺,就更加温暖。杨佳铭的心中,再也不能让躺在病榻上的阿妈一直冷下去。
“老四,你就休息一下吧。”杨佳铭还小,不能让他做的时间过长,重负荷的活路。
“不行,阿妈在等我们多拿些柴回家哩。”杨佳铭仍然继续捡木柴。
杨大炮从树上跳下来,抓住杨佳铭的小手一瞧,手背淤血可见,手心黑黝黝的依稀还看见一丝丝的血痕。杨大炮的鼻子一酸,眼睛涩涩的,猛地抱住杨佳铭失声痛哭起来。杨佳铭拍着阿爸的背上,鼓着气说:“阿爸,您不号称杨大炮吗,哭哭啼啼的搞哪样?”
“老四,咱们的命真苦,你看别人都在暖烘烘的屋内取暖,咱俩还顶着冷风来这坡上砍柴。真苦,你一定要好好念书,争取考上一所好学校,家里没钱,阿爸一定想方设法,东挪西借也要供你上学,别让人瞧不起。”杨大炮激动地说。
杨佳铭挺着胸膛,咬紧牙关,信心倍增地说:“阿爸,我一定会好好学习,不会让你失望的。”杨大炮与杨佳铭搂得紧紧的,久久也不愿分开,两颗炽热的红心如漆似胶地连在一起。
“阿爸,咱们回家吧,我有点想阿妈了。”杨佳铭抽噎着说。
凹凸不平的羊肠小道,载着挑得满满一担柴的杨大炮、可爱的佳铭哥哥弟俩。
“阿妈,阿妈,我回来了。”杨佳铭飞也似的跑到堂屋,阿妈已经睡着,杨佳铭连忙握住阿妈的手,惊讶地说,“阿妈,您的手怎么冰冰的。”
闭着双眼的阿妈一声不吭,杨大炮摇摇妻子,仍然一动不动。杨大炮一把把杨佳铭拽过去,抱着杨佳铭哭道:“老四,你阿妈走了,抛下我们不管了……”
英雄泪,绵绵柔情,谁都心知肚明,若是到了伤心处,谁又能控制得住。岩崖大寨鬼师吴得水闻讯赶来,用自制火枪朝天一放,咚的一声,宣告村里又有丧事办了。
窗外,雪白的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地飘洒下来。
半年前,杨佳铭的阿妈赵英患了一种怪病,茶饭不思,全身软柔无力,整天唉声叹气,只能躺在床上,没想到果真翘辫子,到阎王爷那儿去报到。
苗家人有规定:“舅为大,家家发。”
报丧的人必须第一时间告知娘家人,前来给死者更衣,若是男的死了要剃头,女的死了要束发,还须敲掉一颗牙,意为寿终正寝,不是夭折。
娘家人来了,领头的是杨佳铭大舅赵文兴,是赵家寨的人,那里的水果是油甘子,那里的人个个是二流子,而赵文兴是赵家寨头号二流子,三十郎当岁还是八百年前的竿子,光棍一条,整天晃荡。
赵文兴翻看一下,有点儿愠色地说:“哪个挨千刀的,把药放在我姐身上。”
放药是一件闻之色变的事儿,大家都说不清道不明,觉得会放药的人极其神秘,也挺可怕。
众人听了,十分骇然。
据说鬼师吴得水的婆娘巫娄响是个放药婆,人人敬而远之。而巫娄响就站在门外,一声不吭地傻笑着,实在是恐怖。
但是,谁也没见过巫娄响的药是啥玩意?
“别瞎说,搞哪样的,啥子话都不经过大脑就往外吐。”杨大炮伸出双手,压住正欲发作的赵文兴,大声吼道。
“要是我知道谁是药婆。”赵文兴肘子往后一拐,咧嘴骂道,“这是我的拿手好戏。”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点明出来是巫娄响,他们都害怕臭名昭著的二流子赵文兴。其实,巫娄响是不是药婆,谁也不知晓,只是她平素爱捣鼓蜈蚣、蜘蛛等小毒虫,行为举止很怪异,有点傻傻的,只知道笑,也不是哑巴,有点不正常而已。
“巫娄响是药婆,他就在外面站着,还傻笑着呢。”五弟杨松泉冒了一句,真像皇帝的新装里的小男孩。
赵文兴挪过去,不客气地问:“你是药婆?”
巫娄响开始像拨浪鼓一样摇头:“不是。”
一双有力的手,将要以豹的力量和虎的速度往巫娄响的双乳扒拉下去。可是,赵文兴忽然惊呆了。
“这是啥子东西?”赵文兴倒退几步,惊道:“我被咬了。”
众人看到的是一个中指竖起来,一只黑色吓人的蜘蛛发狠地咬着,不用说是巫娄响的胸口藏些小蜘蛛之类的,变成秘密武器。
二流子遇到烂药婆,本想对人家羞辱一番,结果是倒打钉耙,聪明反被聪明误。
“真是老太太上鸡窝,哈锉锉一个。”吴得水幸灾乐祸地笑道,哈锉锉是土话,是笨蛋的意思。
赵文兴不甘示弱,面子是挂不住的,心想:世上只有我羞辱他人,哪有自己成了别人笑柄的丑剧,真是岂有此理?
蜘蛛被赵文兴甩在地上,猛猛踩一脚,顿时成了一堆烂泥,忍着疼痛继续扒拉巫娄响,可是她反而把额头的刘海往后一甩,主动把脸凑上去,倒是把赵文兴吓退几步,原来这是一张坑坑洼洼的烧伤的脸。
“这张脸就是冬天山坡上开裂的松树皮。”赵文兴揶揄一下。
几年前,巫娄响也是一个活泼的美人儿,没料到让一场大火毁了容,变得沉默寡言,毫无生气,脸比得了十次天花还要凹凸不平,洗脸时生怕划破双手。
吴得水劝告说:“赶紧回家包扎你的中指,别搞得老鼠掉进粪坑里,越闹越臭,惹我的婆娘,揍你没商量。”
在一阵轰笑声中,赵文兴灰溜溜地返回赵家寨,连头都不回。
杨佳铭年纪尚小,除了二哥杨金萍外出相面不归家之外,他和大哥佳榕、三哥佳闻一起并排跪在烧满冥纸的香炉旁,一边烧纸,一边流泪,意为阿妈尽最后一次孝。
老人去世,料理后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是一件悲伤的事,一件繁重的事,正如清江十二寨的哭丧歌所唱:
阿爸阿妈把儿养,
屙屎撒尿最肮脏。
三更半夜擦屎忙,
重活累活爹妈扛。
阿爸阿妈把儿养,
十年养育操心忙。
如今仙逝上天堂,
天人两隔泪汪汪。
下葬那天,不能选亥日和戌日,因为不能把人当做猪狗给埋葬。
上山前,用手腕粗的绳子捆抬杠,鬼师念念有词,仪式过后,丧葬队出发。
全寨子的人纷纷走出屋送葬,死者儿孙子女拄着半米长的竹棍跪拜,沿途插香丢纸钱,鬼师特别嘱咐,插香时不得双根。
鬼师吴得水手握大马刀,在丧葬队伍前面开路,每隔一里左右必须停下,放一串鞭炮,再重新抬着棺材上路,缓慢而又整齐,三个时辰方才到达下葬地。
下葬时,大儿子杨佳榕爬过棺材,喊三声阿妈,杀一只白鸡,滴着鸡血绕一圈,说是陪葬,儿孙子女顿时哭天喊地。
过些时日,春天的脚步近了,清水江的水变得清澈见底,来来往往的船队多起来。
清水江从岩崖大寨底下流过,岸边成了一个小小的码头,人们组成船队运送物资,赚取银两,养家糊口。
杨大炮加入船队,把杨佳铭和他五弟扔在家里,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杨佳铭终于出事了。
“杨佳铭这个仔仔,小小年纪,就学会耍流氓,简直是尿壶没底,下流无比。”岩崖大寨的父老乡亲都在口播一条爆炸新闻。
“拐哦,满打满算,才六岁的仔仔,就这样了。”拐哦是玩完了的意思,大人们都心知肚明,嘴巴没说透而已。
原来,六岁读私塾饿了还未断奶的杨佳铭,是岩崖大寨的人都喜欢评头论足的对象,趁着潘寡妇一万个不小心,竟然狠狠地咬她一口,于是口播小无赖新闻正式开始。
“哪里来的嘢仔,胆大包天,为何不直说,搞突然袭击,咬得我好疼。”潘寡妇责怪杨佳铭。
看着有点羞羞的潘寡妇,杨佳铭咧开小嘴笑了。
潘寡妇本名叫潘英敏,是蜡子寨的人,从小家境贫困,十六岁时嫁给一个姓黄的老头子,生下一女孩取名叫黄奕兰,没料到黄老头爬树采摘板栗,脚底一滑,摔到地上,当时鲜血迸出,一个月后死掉了。
清江十二寨有规矩:春不作东门,夏不作南门,秋不作西门,冬不作北门。
杨佳铭对门的人家面朝南,那天正值人家立大门,对门人家是潘寡妇的亲戚,哺乳期的潘寡妇也来喝喜庆酒。
一个月大的黄奕兰哭哭啼啼,潘寡妇搬起一张板凳,坐在门口,撩开上衣,用胸口堵住黄奕兰的哭声。
正在门口院子里练苗拳的杨佳铭,从门缝里看见了潘寡妇,悄悄推开门,走了过去。
不用说,杨佳铭出手,果真得手。
潘英敏又急又气,但是看到可爱而调皮的小杨佳铭,竟然不忍心破口大骂,一把搂过小杨佳铭当做自家小孩来逗,可是小杨佳铭做了一个异常的举动——挣脱跑开。
“没有我阿妈的香。”小杨佳铭不忘奚落一下。
“这仔仔真是拿着活人当熊耍,还会愚弄人家?”潘寡妇满不在乎地嬉笑道。
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正巧杨佳铭的二哥杨金萍从外阜回家,瞅见了脸色红晕的潘寡妇,也说了一句:“英敏妹妹,我也要一下,看看杨佳铭说得对不对?”
“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更比一窝坏。”故作忸怩的潘寡妇怀抱小女孩,嬉笑着回屋,和一群穿着苗族盛装的妇女们喝糯米酒唱苗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