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的东面,有座小山叫祝山,与泰山连绵相接,山之南就是祝阳。这里多是丘陵高坡,庄稼少,桑树多,大多数人家靠种桑养蚕过日子。
三俊巴娃娃亲订下的小丈夫,名字叫顺顺。他爷爷赵峰就是当年祝阳数一数二的大财主。他创下了巨大的家业,建房屋、买田地,办作坊、开店铺,白花花的银子天天往家淌,都快不知道怎么存放了。如今赵峰已仙去,当家作主的是他大儿子赵顶。小儿子赵上,只打理县城的丝绸铺。说起赵峰的发家史,能讲三天三夜,那可是上天恩赐的富贵。
赵峰小时候命苦,父母早亡。他独自一人,孤苦伶仃地靠打柴为生。他常去大西沟砍柴,那沟崖上有棵奇妙的老桑树,春天最早吐绿生翠,秋天却不见树叶枯黄,依然满树绿油油的闪闪发光。赵峰砍柴累了,就爱依着老桑树歇一会。
一天,他正在树下歇息,忽然飞来一群老鸹,喳喳地吵闹着,满树上翻找着什么。他不耐烦地摸起一块石头,随手投出,想把它们撵走,没想到,竟然打中了一只,扑棱棱地掉下了悬崖,其他的老鸹“哄”地一声,全飞走了。
赵峰正要站起身,一片桑叶悠悠地飘下来,正巧落在他手上,仔细一看,绿油油的叶片上粘着一摊蚕籽儿,洁白如雪,他没舍得扔掉,小心地揣进怀里,起身担上柴禾回家了。
几天过去了,这片桑叶仍然嫩绿,不干不黄。不久,叶子上就爬满了蚕宝宝。赵峰把这些蚕儿放到箩筐里,天天捎回新鲜的桑叶,精心喂养。蚕宝宝长得很快,一个月的功夫,就长满了一大苇席。他盼着蚕儿快做茧,好卖了换件衣裳穿。
有一天,回家的路上,呼啦啦飞过去一群老鸹,他心有不安,掂挂家中的蚕儿,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赶。果不其然,苇席上的蚕儿荡然无存。他十分伤心,无可奈何地收拾着。忽然,一个白胖胖的大蚕,从席子底下露出来,那蚕头不住地摇摆着,好像在诉说刚才恐怖的遭遇。
赵峰连忙轻轻地将它捧起,放进箩筐,铺上厚厚的一层桑叶。只剩这一个蚕了,他更加精心照料。没多久,蚕儿做了一个鹅蛋大小,雪白雪白的蚕茧儿。他视若珍宝,随身携带着,睡觉就放到枕头边。
一天夜里,赵峰睡得迷迷糊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那茧儿悠悠地飘起来,升到空中,变成洁白的云彩,云头上坐着个姑娘,正在缫丝,缫出来的缕缕银丝,在天上飘动,渐渐变成一条长长的飘带,绕着泰山的山腰,不断伸展,围成一圈,如雪如玉,银光闪闪,美丽壮观。
忽然,姑娘由云头飘落,笑盈盈地走到赵俊峰跟前,说:“你为什么还留着茧子不缫丝呢?可别看只有一个茧儿,它可以抽出许多丝,织很多布啊!”
赵峰刚想和姑娘说话,姑娘却轻轻地飘走了。他猛然醒来,伸手摸摸枕边,那蚕茧还在,瞧瞧窗外,满天星光。他再也睡不着了,心想:“刚才的梦是否灵验呢?不如趁夜深人静先试一试。”于是,他一骨碌爬起来,支起锅,添上水,升起火,把茧儿放入水中。不一会,茧儿越来越大,一眨眼,盛满了锅。他忙用几根木棍做了个缫车,抽出丝头,拐啊缠啊,一口气缠了七七四十九个丝团,锅里的茧子仍一点儿不见小。
第二天,赵峰没有去砍柴,他挑上雪白的蚕丝,去了城里的丝绸店,卖了蚕丝,买了一身衣服的料子,还剩不少钱,他兴高采烈地回家了。
从此,他起早贪黑,缫丝卖钱。时间不长,盖新房,娶新娘,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越来越能干,越来越精明,种桑养蚕,掩人耳目,还开起丝绸店,而且把分店开到了汶口镇、奉符城以及兖州府。
他富了以后,乐善好施,扶助乡亲,植桑养蚕。只是那宝贝蚕茧缫丝的秘密,谁也不能告诉,必须亲力亲为。终于,到了老年,真干不动了,才传给大儿子赵顶,指望他把赵家的财富推上峰顶。这秘密可是赵家祖祖辈辈、世代相传、永续经营的依赖和保障。他给两个儿子分好家产,才安享天年,含饴弄孙。整天与孙子顺顺研究捶丸技艺,乐此不疲。到八十岁上,才无疾而终。
顺顺打小就跟着爷爷,他最喜欢捶丸游戏。这个游戏,老少咸宜,能舒筋养脉,陶冶情操。祖孙俩的捶丸技艺,在当地无人匹敌。常用八种打法:卧棒斜插花、沿尾斜插花、后橛掀过前、前橛翻过后、背身正棒、两肩基儿、雁点头、背身倒卷帘,用起来得心应手。
爷爷把他最得意的松瘿圆心球,柘木牛筋杖,都留给了顺顺。这松瘿球,本是千年古松上结得一个瘤,是当初松树疗伤分泌出的树脂,它结构紧密,纹理细致,颜色如琥珀,温润赛美玉,比一般角骨制作的球还要坚牢耐击。这可是佛爷寺主持赠送的稀罕物。那球杖是泰山特有的柘木制作的,不光坚硬,韧性也高。俗话说“南檀北柘”就是指这种木头。再加上裹了层牛筋,柘木杖更为坚固。
顺顺尽得爷爷的真传,不仅是球技和工具,也包括了一些做人的道理。因为赵峰经常去佛爷寺,除了广做布施,还喜欢与高僧们谈经论道,把许多感悟常讲给孙子听。顺顺生得虎头虎脑,身强力壮,比同龄人显得成熟不少。而顺顺的父亲赵顶,却是身单力薄,一副痨病像。
赵顶十四岁就结了婚,终日缠绵男女之事,不懂节制。有人开他的玩笑:“别以为那是蜜罐子,其实是盐坛子,齁咸啊。”他不予理睬,致使身体亏空,四十岁才有了儿子顺顺,人们还悄悄议论,都说不是他的种。他不愿动手干事,更缺乏做事的毅力。老爹去世仅仅一年,他就对宝蚕缫丝厌烦了。那么多生意,那么大家业,又不缺钱花,干嘛非要亲力亲为去缫丝?一天酒后,他去赌钱玩,派小舅子代他去干。
就干了这一次,他小舅子就欣喜若狂了:可了不得,还有这么天大的好事!他小舅子惊喜万分。
一般来说,姐夫小舅子的关系,最安全可靠,但是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往往也把持不住。金钱财富就是照妖镜,贪婪本性尽现原形。原来种桑养蚕都是幌子啊,真正赚钱的是这个宝茧。怪不得很多蚕农,再怎么辛勤也难发大财,原来这是上天的格外赐福啊!他小舅子肆无忌惮地抱起宝茧,欢天喜地的就往自己家里跑,可是半路上忽然飞来一群老鸹,一窝蜂似地冲下来,把他啄得从头到脚都是疙瘩,那个蚕茧里的蛹子也被啄死叼走了。这个茧子立马就变黄萎缩掉了。
宝茧在赵家消失也实属天意。当初织女娘娘为褒奖赵峰的勤劳善良,她亲赐宝茧传授技艺,使赵家在短短的几年就富甲一方。但赵峰在大西沟老桑树下随手甩出的一块石头,击中了一只小老鸹,却惹下了祸端。小老鸹原是老鸹王的心爱之女黑玉,老鸹王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上次把赵峰苇席上的蚕儿洗劫一空,却没找到宝茧。后来赵峰灵机一动,在自己的秘密蚕室供奉了织女娘娘的画像,有神灵保佑,老鸹王一直没能得手。这次可是在劫难逃,被赵顶小舅子带出秘密蚕室,让老鸹王一洗前恨,也是因果报应。
失去了源源不断的收入,赵家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
赵顶没有幡然醒悟,反而破罐子破摔。家境捉襟见肘,急于解脱,就去豪赌。十赌九骗,转眼间,家产输个八九不离十。轰然之间,地契过户,房契更名,各地的资产输了个净光,就连他兄弟名下的店铺,也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押了出去。就只剩祝阳这一处老宅了。他媳妇羞愧自尽,他也中风不语,只剩下一把骨头。
整个赵家,所有长工、佣人都遣散了,只剩下两房的大人和孩子,聚拢在老宅里。这里没有被赵顶输掉,是因为赵峰早就立有文书字据,且有族人按押,配有衙门公证。上面写着:赵家后人,若遇天灾人祸,田产可卖,商铺可抵,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变卖房产。真到了卖房子的那一步,卖哪里的房产,也不能卖祝阳的老宅,没有了吃的,就砸老宅迎门墙上的和尚。
家人知道,这是创下家业的赵峰,留给大家的活路,可是,为什么不能卖祝阳的老宅?为什么要砸和尚?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人们望着迎门墙,感觉上面那开怀大笑的弥勒佛,好像也在嘲笑他们赵家啊。
平平、安安领着三俊巴,从徂徕一路向北,走出二十多里,见天色已晚,便找了家客栈住下。第二天,一大早就上路了。进了祝阳地界,没多费事打听,就找到了顺顺的家。
这是座与众不同的大院,坐北朝南,宽阔高大,一色的青砖垒砌,斗拱飞檐,翘角脊兽,气势宏伟。与两边院落相比,简直是鹤立鸡群。
日上三杆了,大门仍紧闭不开。“这家子人,真懒。”平平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冲着厚厚的门板“砰砰砰”猛敲。
“谁啊?”随着一句不耐烦的喝问,一扇大门“吱”地一声开开,一位衣着华贵、颇有些姿色,但愁眉紧锁的妇人,抬腿迈出高高的门槛,走了出来。
“咦?这不是二姑吗?”三俊巴兴奋地叫道,没等夫人搭腔,就一头扑进她怀里,眼里含满晶莹的泪珠,小嘴开始颤抖。
这夫人愣了一下,低头捧起“三俊巴”的小脸,只看一眼,就一把抱紧了她:“三妮儿啊,你怎么来啦?”她扫了一眼平平、安安,又问 :“他们是谁啊?”
三俊巴哭出声来了:“二姑啊,我爹娘都没啦!你也不会去看看呵,坏人把我抓走了,是他俩救的我呀!”
“啊?我才多长时间没回去呀,怎么会这样呢?”说完她也哭了:“三妮啊,二姑家,也摊上事了。家里败落了,你那没过门的婆婆已经死了,公公也废了,这个家就要完啦。”
平平站在一旁,听出了点眉目,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看一眼安安,安安也直摇头。
正在此时,院子里走出一个少年,大约十几岁的年纪,身高超常,虎头虎脑,龙睛凤目,体格健硕,穿一蓝色短袍,系紫红腰带,头扎两个发髻,分列耳旁,利利索索。前额敞亮,英气逼人。右手握赤褐色柘木杖,扛在肩上,左手五指转动着暗紫色松瘿球。像兵士扛着武器,正严阵以待。
他扫视一眼众人,粗声大气地说道:“大早上的,在门口折腾啥!我说二婶儿,哪里来的客人啊?干嘛不请进家里说话!”
“是我家三侄女啊!她可是你......噢,对,咱快进家吧,都到屋里说话。”他二婶说着话,替侄女擦擦双眼,牵起她的手,推开另一扇厚厚的门,又招呼一下平平、安安,自己就先进去了。
顺着敞开的大门洞,平平望见里面的高大迎门墙,一看就是老建筑,墙上彩绘一幅巨大的弥勒佛坐像,色泽依然艳丽如新,看来天然的颜料就是好,弥久不褪色。佛像惟妙惟肖,活灵活现,那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那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
“难道这个迎门墙有什么蹊跷?”平平刚冒出这个念头,身子就不由自主地飞过去,“啪”地一声,像个“大”字,贴在迎门墙上。
安安吃了一惊,“哎”地一声,张嘴刚要喊,突然间发现,光天化日之下,平平竟陡然不见了。安安张大了嘴巴,久久不能合上。
身扛柘木杖的顺顺,也发现了异常。
他俩快步跑到迎门墙跟前,抚摸着墙面,却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同。
“平平哥,你在哪儿?” 安安惊慌地喊。
“我在这啊。”随着一声答应 ,平平神态自若地从迎门墙后面转出来
“咦?刚才你好像趴在上面,忽然不见了,怎么又到后面去啦?”顺顺左瞧右看,疑惑不解地问:“难道是活见鬼了?”
“可能是你眼花了吧!”平平非常镇静地对顺顺说,转过脸冲着安安,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
“对,是你看花眼了,我怎么没注意呢。”安安仿佛明白了什么,也若无其事地对顺顺说。其时心底里,正偷偷地兴奋不已,看来大师兄的道业果然厉害,竟然能穿墙而过,而且不留一丝痕迹。
其实,平平至今也搞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就像那次在扇子崖宝洞一样,只是一念之间的事,可就清楚地洞悉了迎门墙的秘密。他越发冷静不语了。
三俊巴冷傲地走过来,打破了三人的尴尬。
刚才,她远远地端详顺顺,见他憨态可掬,健硕豪爽,应该值得依赖,心里暗自高兴,表面却故作冰霜,俊目一瞥,恢复了公主脾气,莺声说道:“你就是顺顺呀,也不问问我是谁?老拿个木头棒子干啥!那个手里是什么?让我瞧瞧。”俨然换做一个姐姐的口气。
顺顺不理不睬,把手里的球故意扔在地上,用杖一点,定了一下,便扭转半身,高举起柘木杖,优美地在空中画了个大圈,“砰”地一声,把松瘿球击打出去,那个球“嗖”地一声,越过大门楼,飞落到五十步开外的路上。看着那球,咕噜噜地停住,顺顺才撤回姿势,余光斜视了下三俊巴,把杖扛到肩上。
三俊巴小脸一红,扭了几下腰,一跺脚,找她姑去了。
远处却传来一声童稚的叫喊:“是谁这么缺德啊?”
三个人赶忙跑出去,见一个光头小和尚,身材单薄瘦小,穿着七条褐布缝制的中衣,倒也精神抖擞。他生得眉清目秀,眼睛不大,像笑弯了的月牙,手里托着一个碗,一边旋转舞动,一边大声嚷嚷:“打球不先看场地,差一点打烂我的宝碗,这个球我要没收啦。”说完,侧左手翻个跟斗,右手用碗抄起那个球,站稳了,端到眼前细看:“呵,好一个松瘿球!这颜色、这形状、这纹路,真像个人的心啊。”
“把球给我!”顺顺两步跨到小和尚跟前,更显人高马大,他不服气地说:“我早就看见你了,我手里有数,不可能打到你的碗!”
“不能给你!还吓了我一大跳呢。”拿碗的小和尚,名字叫当当,是谷山玉泉佛爷寺的俗家弟子,和尚师父在寺门口捡到他时,除了包裹的被褥,就只有这个碗陪着他,师父就给他取名叫当当。
这个瓷碗,非同一般,白瓷青圈,碗底有一条黑龙,独一无二,原是黑龙潭里的宝物,以前穷人有难借到它,要什么来什么,可要讲求诚信,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后来有个富人,为了炫耀,借来卖弄,贪心不还,占为己有,宝碗就失去了法力,他只好贱价拍卖。有个黑小子,为赢取女人的欢心,心痛地破费买走。
这瓷碗一敲,声音悦耳动听,师父希望他长大后,也能成为响当当的人物。于是,从小就告诉他,这个碗可是宝贝。然而,除了用来喝水吃饭,当当没发现它有什么神奇的地方,但就像自己身上的零件了,一直形影不离。
顺顺急了,伸手去抢,当当迅速闪过,怒目而视,眼看就是一场争斗。
平平大喝一声:“住手!都听我的。”说着,飞跨一步,横在两人中间,两人不由地后退一步,一股强大的威力,从平平身上迸射出来。
“把球给我吧。”平平转脸对当当说:“学佛之人,首戒就是贪,还要狡辩,你的心啊,比上这个球的颜色了。”
“我和他闹着玩呢,白送给我,我也不要。”当当脸红地嘟囔。
平平从当当手里接过球,边递给顺顺边说:“兄弟,你愣去抢,是不是有点欺负人呀?他比你矮半头呢,你该好好说才是。”平平又安抚顺顺,知道他心里别扭。
“嗯,我不该和他一般见识。这可是爷爷留给我的宝贝,不能随便让人抢啊。”顺顺也气消了。
这时,远远走来一人,看上去疲惫不堪,神情沮丧,到了近前,顺顺才认出,原来是他二叔。他二叔目光呆滞,也没和他们打招呼,却拉起当当向院里走去。平平、安安和顺顺,迷惑无语,也跟着回家。
一家人都聚集到院子里来了,看到二叔领回来的是一个小和尚,都现出泄气的样子。原来,大家都知道祖训:卖哪里也不能卖祝阳老宅,没法过了就砸和尚。可是不清楚其中含义。老祖宗在世,行善积德,礼佛敬仙,特别是对谷山佛爷寺,经常赠金送银,捐助衣食,与方丈颇有佛缘,交情笃深。按说老祖宗如此虔诚信奉,应该给予庇佑才是。现在人走茶凉,竟派一小和尚来,是应付官差吗?
“你怎么不好好求求方丈,这可是拯救全家人,性命攸关的大事啊。”他二婶搓着手,使劲埋怨丈夫。
“方丈说了,当当师兄能帮咱渡过这一关。”他二叔也半信半疑,毫无底气,只能先劝慰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