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书院北依凌汉峰,左右分别是荷花荡和香水峪,整座院子被青山绿水围绕着。这天一大早,书院的柏树上,灰喜鹊就“喳喳”地叫个不停。
正值庆历二年的夏天,多是风和日丽的天气,就像是传承了八十多年的大宋王朝。仁宗亲政以来,宽厚和善,仁孝盛治,天下安定,经济繁荣。
徂徕先生石介正襟危坐,双手捧书,在西院树下吟诵。这几天他格外振作,踌躇满志,总感觉有喜事要降临。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卸任赋闲已六年多了。这期间,他母丧之痛未除,接着又守父丧,正是年富力强之际,又逢国家内忧外患,却不能报效朝廷,无法施展才华,心情实在郁闷,他的《偶作》一诗,最末了的三句,直抒胸臆:
平生读诗书,胸中贮经纶。
薄田四五亩,甘心耕耨勤。
倚鉏西北望,涕泪空沾襟。
还好建了这座书院,他才得以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教书育人,没有丝毫的萎靡怠惰。现在父母的守孝期已满,他渴望朝廷的召唤,能和好友同道一起,为国效力,建功立业,那是多么令人期待的事啊。
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原来是知县马永伯兴冲冲赶来了。
马知县陪同朝廷使臣,给石介送来召他进京的圣旨。又是京城枢密副使杜衍推荐,仁宗皇帝恩准,钦赐石介入国子监,担任直讲。这可是朝廷的太学,为国家培养栋梁的地方,是国家最高学府。直讲博士,虽不比封疆大吏,但使命之重要,令徂徕先生甚感欣慰。
泰山先生孙复,也为石介高兴,依依不舍地来道别。今后书院就剩他一个人了,不免感觉冷清。可是他也看到了希望,因为泰山书院的名声和作用,已得到朝廷的重视和认可。学子们也都群情高涨,摩拳擦掌,心中盼望有那么一天,能在太学再聆听石先生教导。
去年,安定先生胡瑗,被范仲淹请出了山,去丹州做推官。他们早就熟识。还是在江南的时候,范仲淹就很器重胡瑗,举荐他做学官,还叫长子纯祐拜他为师。后来胡瑗游学来到了泰山,潜心研习学问,一住就是多年。他与孙复一样,家境贫寒,生活艰苦,在泰山读书学习,也是废寝忘食。
在泰山书院时,胡瑗每当接到家中来信,只要看到信上有平安两字,他就会把信投到山涧里去,免得分散精力,耽误时间学习,就连回封信的时间也舍不得浪费,久而久之,泰山书院一侧的山涧,被人们称做了“投书涧”。
就要离开一手创办的泰山书院了,石介心中无限感慨,快七年啦,难以忘怀的一场场、一幕幕,都重新浮现在眼前:满腹经纶的孙复先生,在抑扬顿挫地讲授《春秋》《诗经》等名篇,孜孜好学的弟子们,不畏酷暑严寒,正刻苦攻读圣贤书。漫山遍岭的松柏,四季常青;春夏盛开的鲜花,香风四溢;秋天一片金黄,冬天雪白的山脊梁,加上沁人肺腑的墨香,琅琅悦耳的读书声,还有讲书台,授经台,涤砚池,投书涧等多处风光,让他难舍难忘,回味无穷。
终于收拾好行囊,再次告别先生和弟子,他眼睛湿润了,在大家瞩目下,三步一回头,缓缓地走下山去。
风餐露宿,快马加鞭,石介一行车马,沿着官道向京城疾驶。远远的,石介就望见了东京汴梁城。呵,那高耸的城墙,挺拔坚固。豪华的建筑,金碧辉煌。宽敞的马路,繁华的街道,都曾那么熟悉,而今倍感亲切。他驶进城里,更见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十分热闹。他不禁心潮起伏,忍不住大喊一声:“东京城,我回来啦!”
随后的几天,他安排好家事,便去走马赴任了。早朝去谢过皇恩浩荡,回来即拜会良师益友。除了范仲淹、韩琦尚在西北边疆御敌,杜衍、富弼以及欧阳修等师长好友正在京城为官,他一一登门拜访,真诚相谢。看到昔日同年,如今皆为当朝栋梁,他唏嘘感慨,妄自菲薄,自叹时运不济,对他们仰慕崇拜。
欧阳修安慰恭喜他:“我们在朝为官,全不如你教书育人,做得劳苦功高。你兴办徂徕书院、泰山书院,请到孙复、胡瑗两位儒学大师,传承弘扬孔孟之道,能使鲁人皆好学,开启了学院讲学之风,是功于当下,利在千秋的大功德,我们只能自叹弗如,实难望其项背啊。”
石介到任国子监,去太学走访。只见偌大太学府,庭院深深,草木萋萋,师生稀少,暮气沉沉,还不如泰山书院,那么人才济济,书声琅琅。他没有消极气馁,反而豪情万丈。他整改教案,著书立说,讲解《尚书》《周易》《春秋》《论语》《孟子》等著作,宣传圣人之道、治世之法。不多时日,就吸引了很多有识之士,他们求知若渴,相互告知,纷纷聚集到京城太学来。
石介颇感兴奋,但觉师资薄弱,就一边辛苦地讲书授经,一边积极举荐老师孙复,给朝廷上书说,孙先生隐居泰山,聚徒著书,宣讲周孔之道,不是为了独善其身,而是兼济天下大业。只是报国无门,错过了机会,先生不是天生喜欢归隐山林之人。希望朝廷能破格擢升,也能来太学教书育人。
由于石介的到来,太学风气更新,名声大振,得到满朝的赞誉。
在西北戍疆的范仲淹为之高兴欣慰。他想,要振兴大宋,革新除弊,是需要培养大量人才,太学兴旺,正是基础。他想到了孙复,了解他的道德学问,就与富弼先后上书,向朝廷力荐,称孙复熟通四书五经,作《春秋诸王发微》,是当今不可多得的人才,应为国家所用,如启用到国子监讲学,将对朝廷大有裨益。
仁宗亲政以来,广开言路,力求革新,裁庸弃旧,再图盛世。所以,十分重用范仲淹这些求新变法、忧国忧民、精忠报国的官员,对其所举之人,所倡之事,多数准奏,这次更是来得爽快。
已是初冬季节,按说等过了春节也不晚,但是仁宗特加甄奖,立刻召孙复任国子监直讲。为表示真心崇尚孔孟之道,尊重孙复的学识品行,还馈赠孙复绯衣银鱼,以资封赏,并在短期之内,多次去视察太学。更有甚者,钦召孙复到迩英殿,专门听他讲《诗经》、《春秋》。
胡瑗这时也在范仲淹等人的举荐下,来到太学执教。一时间,泰山书院闻名天下的三位先生,齐聚国子监,让太学一下变得光芒四射起来。
泰山书院就此停止了讲学活动,书院的大部分学生,如姜潜、刘牧、张泂、李縕、杜默等人,都陆续举荐到各地为官,尽情施展才华、造福一方去了。
泰山先生孙复,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提出:太学,是教化的根本,礼义的渊源。治国安邦由这里兴起,人伦道德由这里端正,俊良之才由这里育出。他把太学的教化和政治的清明紧密联系,安置到治国平天下的根本立场,尤其是尊王思想,更是激发起学子饱满的求知欲和爱国情怀。
由于三先生的介入,太学人数大增,从原来的几十人,一下到了几百人,学堂教室坐不下,学子们就站在门窗外听讲。入太学的门槛原来很高,最早是五品以上官员的后代才能入学,后来扩大到七品。三先生上任后,革新体制,让八品以上官员的孩子或者庶民中的优秀者,都允许入学。这一举措,令学子一时骤增到几千人。
太学兴盛起来,将为朝廷培育大量栋梁之才,普及弘扬周孔之道,并且带动全国各地的官府、民间,积极办学,一时蔚然成风。冬至过后的一天,石介抽点空闲,极不情愿去拜见当年的上司夏竦。
那还是七八年前,他任南京留守推官时,夏竦正在那里当知府,现在任陕西召讨使,范仲淹和韩琦为副使相佐,这几年一直在与西夏交战,由于好水川之战失利,被贬职,去做了蔡州知府。西夏人写诗讥讽他:“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辈,犹自说兵机。”
石介实在不愿见他,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来京城快半年了,一直都寻个理由拖着不去。现在夏竦回京了,再不登门拜访,怕授人话柄,说他目无尊长,薄情寡义,毕竟上下级共事了好几年。
夏府好大的排场,对此石介早已见多不怪了。以前的夏竦,更是奢侈豪华不一般。他除了写一手好文章、喜欢趋炎附势,善于钻营,还有两大爱好,一是喜好美人,金屋藏娇,二是视财如命,贪婪无度。由此闹出的故事,满朝传为笑谈。
夏竦十一二岁时,很有文采,一篇《水赋》,从三千字抒写到六千字,让他师父,当时的进士姚铉很满意。等到了十七岁,跟随父亲在通州狼山读书学习,做了一首《渡口》诗:渡口人稀黯翠烟,登临犹喜夕阳天。残云右依维杨树,远水南回建业船。山引乱猿啼古寺,电驱甘雨过闲田。秃鹰死后无归客,江上鲈鱼不值钱。被世人广泛称道,说这个题目的诗再没有人能超过他。
不满二十岁,他的父亲夏承皓率兵与契丹军队作战,被流箭所伤,不幸阵亡,朝廷抚恤家属,赏夏竦了一个“三班差使”的小武官,在当时抑武扬文的朝代,肯定是出头无望。他绞尽脑汁,别出心裁,拿着自己的诗集,守候在丞相李沆退朝回家的路上。左等右等,终于看到丞相李沆一队人马退朝回家,于是急忙上前,拦住马头,躬身拜下,将诗集恭恭敬敬呈献给李沆。李沆读到诗中的“山势蜂腰断,溪流燕尾分”的句子很赞赏,再往下看,也都是好诗句。于是,第二天就呈给真宗,并说夏竦父死家贫,请给他换个文职,真宗就任命他为丹阳县主薄。当时的他年轻有为,才智过人,喜欢结交,急于升官,所以表现得刚直不阿,被举贤良方正,通判了台州,又依文采出众、政绩斐然而召直集贤院、编修国史,随后步步高升,出任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当了宰相。
这期间,居住京城,他的豪奢放纵,成为当朝一景。平时出门,他要把两辆马车联起来,中间用耗费几千两的锦帐相连,组成豪华的大车,就像移动的房子,他就在这温柔乡里招摇过市,显摆装阔。并且,他每天清晨,都要喝一碗石钟乳粥,其实就是“五石散”,毒性接近鸦片或海洛因。因此人们常说他是个异人,睡觉时遍体寒冷,犹如死人,醒来时,必须叫人把身体弄热才行。
他名声不佳,待人刻薄,有次他问妻子:“为什么寇准和我一样享受荣华富贵,人们都称赞他,偏偏笑话我呢?”
妻子说:“人家寇相爷,当年在郊外野宴,见到卸任的县官,都叫过来喝杯酒,可你倒好,把出入京城的士大夫,都得罪挖苦一个遍。你还指望哪个人能说你的好?”
夏竦听后沉默不语,心里暗打算盘,到底看看是谁与自己作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有权不使,过期作废,自古以来都是这个理。所以他依然我行我素,放纵仍似从前。直到他的妻子和岳母大闹了一出,他才终于栽了大跟头。
他的妻子姓杨,虽出身于名门,但是仍善妒蛮横,一点也不像杨玉环。她也读书作诗,还工于书信,能根据蛛丝马迹,判断推理,究其实情。夏竦的书信来往,诗词歌赋,她都能揣摩出真实意思。原来夏竦显贵以后,姬妾成群,追求享乐,心里没有了约束自律。他宠爱美女,无所顾忌,对当初资助过自己的结发妻子,也不再你们尊重和宠爱。这让那暴躁的杨氏怎能忍受得了?你无情别怪我无义啦。她使出最凶狠的招数,联合娘家的弟弟妹妹,四处揭发他老公夏竦那些隐私绝密的丑事,并偷偷搜集罪证去告发他。
夏竦的母亲察觉后,气急败坏地训斥责骂儿媳妇:“哪有你这么恶毒的老婆,去拆自己丈夫的台,真是无药可救,丧心病狂!”
亲家母听了不干了:“你养了一个猪狗不如的儿子,还死皮赖脸地护犊子,看来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两亲家相互辱骂起来,揪扯打闹着去开封府,让朝廷衙门审查公断。开封府怎能审得了当朝宰相的家务事?忙不迭地把事情上报朝廷。奏章先传送到御史台,御史们一致地震惊愤怒,立马上朝面君弹劾。真宗皇帝遂下旨罢相,降夏竦为职方员外郎,贬黜黄州知府。
自此开始,夏竦官运跌宕,不停迁徙。他又陆续去邓州、襄州、寿州、安州、洪州、颍州、青州等地做知府,一时不再被朝廷重用。他有所悔悟,慢慢收敛,期间也干了几件好事。在襄州时,遇着饥荒之年,他开官仓放公粮,率领大户捐献,筹到了二万斛粮食,救活了四十多万灾民。在青州时,他支持守城的士卒,修建了青州南阳桥,无意中创建了全国第一座木结构虹桥,还把这项技术推广到全国。在洪州,他取缔巫师一千九百多名,规劝他们回乡务农行医,使当地民俗文化焕然一新。
他虽然有了些政绩,但人们都不愿赞颂他。因为他为官阴险狡诈,贪腐奢侈,更加上他蓄养歌姬,宠爱美人,对弟子家人也是挑拨离间,恶意中伤,让他们互相猜疑,争风吃醋,他好从中取乐。
石介在南京与之共事期间,曾经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他的同年好友,就是安安的父亲夏爽,是夏竦老家的远亲,在南京府干得好好的,不知为何被贬,发配岭南。留下美若天仙的妻子和幼小的安安,不料路上遭遇不测,竟含恨而亡,他那漂亮的媳妇也离奇失踪,音信全无。石介只好收留了安安。当时的石介就心存疑虑,感觉迷雾重重,现在想想更觉此事扑朔迷离。
石介被管家引到客房,等待夏竦接见。他站在宽敞的客厅四处观望,除了酸枝、楠木与黄花梨的家具,就是金碧辉煌的装饰,还有许多前朝名家的字画,突然,他发现大堂正中位置,有一个硕大的石质鱼缸,格外醒目地摆放在那里,他赶忙快走几步,到近前细看。
他一眼就认出来,这鱼缸是用泰山石雕刻而成的,石质紧密坚硬,纹理清晰分明,黑绿油亮,让人陡生安全依赖感。里面游着几条细长的鱼,有一拃多长,遍体红鳞,这不是泰山特有的赤鳞鱼吗?这么大个的赤鳞鱼,至少生存十几年了。石介很清楚,这是生长在泰山之上的特殊鱼类,非常稀少,唯泰山独有,历来属于贡品,低于海拔八百米不易存活,它的生活环境很小,在泰山也只是“东不过麻塔,西不过马套”才能生存,并且非要泰山活水才能养活。
赤鳞鱼肉质细嫩,经烈日暴晒,就能融化为油,其味道鲜美,刺少无腥,有补脑力、生智慧、降浊气、升清气、悦颜色、延高年、明耳目、齿牙坚固等功能,是鱼中仙品。别说一饱口福,见一面都是三生有幸,更别说风水之作用。
石介纳闷了,这些鱼是怎么养到现在的呢?
老管家见他是识货之人,闲着无聊,就和他谈论起赤鳞鱼的妙用。
夏竦自从十几年前来京城,就带着这个鱼缸和泰山赤鳞鱼,因为他熟通易经之术,又蒙高人指点,为官之道,要有泰山石可供依靠,还要有赤鳞鱼柔滑神润,在官场才能如鱼得水,才会扶摇直上,有惊无险,功成名就。但是养这泰山赤鳞鱼,真不是容易的事,除了用泰山石做鱼缸,还得用泰山水,并且不到三天就得换一次。所以奉符县丞夏虎的主要职责,就是三天派出一趟送水的车队,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这长途跋涉而来的泰山圣水,早变成小山一样的金子了,当然,这可不用夏竦来付账。
石介咬咬牙根,然后摇头暗叹,对夏竦又多了一层不屑。他压抑地等了半炷香功夫,仍不见夏竦前来,真想立马走人。
这时,有个俊俏的丫鬟,急急忙忙来到老管家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又瞥了一眼石介就走了。老管家老脸一红,说:“我家大人今天正好外出了,要不你改天再来吧。”
石介如释重负,起身告辞。他心里清楚,夏竦不知在哪个温柔乡里做美梦呢。正好,也算是眼不见心不烦吧。他走出夏府大门,用力咳嗽几声,拍拍衣服,跺跺双脚,啐了一口,正要走,见一顶华丽的二人小轿来到夏府门口,跟随一侧的中年妇人,待轿落稳,忙上前掀起轿帘,搀出一贵夫人,刹那间,珠光宝气、绫罗绸缎,让人眼花缭乱。
石介定睛一瞧,惊得倒退几步,哎呀!这不是安安的亲娘吗?她怎么会来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