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七月份,积攒了一千年的火,热得仿佛要找谁报仇似的。
拂晓,这个最寂静的时刻,一线橘黄将夜幕划开一道血痕,射进低矮的窗棂,一个女婴穿过黑暗的隧道来到了世间。
3天后,秦际罗做了个梦,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戴个羊毛假发就兴师问罪来了。
“你说,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姜羽纷喉咙里似卡了一只青蛙,想吐却吐不出声音来。
她已经无语到了她妈妈家了。
她母亲姜氏道:“你喊什么呀喊,你咋不敲锣打鼓呢?你卖完了老婆还不够,是不是这一次打算上大街吆喝——卖女儿了。”
秦际罗只是瞥了一眼姜氏,不屑理论,走到婴儿床前,向前探着身子,低着头,仔细地端详着。
“别掉了你那250度的眼球,索性就随了你的心愿,是老关的,你今天就可以拿给老关领钱去了。”姜氏没好气地嚷道。
还没等秦际罗开口,院子里一个男人抢着接过了话茬。
“一大早的就骂,半夜里孩子叫,还让人好好睡觉不?”
这边姜氏还没酝酿好什么词去回怼,就听见隔壁老太太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是她的一轮抢白 。
“你咋不去打雷呢?吵什么耶吵,在哪里喝的猫尿?一身酒臭味的,大半夜地来撞我家的门,你咋不找棵歪脖树撞呢?跑到我家门口来睡觉,传出去叫我这贞洁烈女怎么做人?”
被老太太三连问,那个男人也醒了酒,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玩具手机,晃着身子,假装拨出去一个号码。
“喂,老婆啊,你别生气,和谁喝的呀?当然是李局长了,局长敬酒那得给面子啊,你消消气,我这就回家………”
那人自己对着自己,唱唱和和,唯恐别人听不到。
姜氏就居住在这样一个四合院里,附近这一带,数不清的,只能容得下一辆自行车通行的长长的窄巷子的尽头,总能有这样的院子和这样的人在等着你。巷子最外面通向一条宽一点的街道,在巷子入口处竖着一个电线杆子,上面写着一个数字,对应着每个小巷的名字,姜氏所在的巷子叫做29巷,院内住着四户人家共用一个厕所和两个垃圾桶。
“怕嫌不热闹咋的,都这么机关枪似的?”门帘子一挑,一个女人踱步进来。
“啊哦,家袖来了。”姜氏忙放下手中正在搓洗的湿衣服打招呼。
一听到家袖的名字,秦际罗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立刻弹起身,闪在一旁。
“姜姨,我来看看羽纷。”
家袖把手中的包裹递给了姜氏,还有一篮子花,她顺手放在了婴儿床的旁边。
那些花开得正旺,卷帘花,长长的花蕊中藏着露珠,黄色花瓣点缀着黑色斑点。白色,紫色的小小雏菊,天真烂漫。红色的卡罗拉一层裹着一层,层层如绸缎。还有毛毛乎乎的狗尾草,躲在花朵中藏猫猫……
婴儿在那花海边,仿拂童话中的艾丽莎公主安卧在森林一畔。
家袖想看看那位小公主,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原来是秦际罗,于是她嘴角的笑意一收,扬起头,竖起一对向上挑的眉梢,对秦际罗一连翻了两个白眼,秦际罗自感多余,趁着她还没有翻第三个白眼时,连声招呼都没打,便灰溜溜地逃之夭夭。
“弄个长头发装什么艺术家,呸,你咋不前胸放两个气球,扮个女人把自己卖点钱算了。”姜氏朝他的后脚跟呸了一口吐沫骂道。
家袖抱起了孩子,细细地打量着。婴儿对着她咧开了嘴,像一朵雏菊绽放开来,咿呀声伴着手舞足蹈,如露珠在花蕊间滚动。她舔一口她的脸蛋,甜甜的,又闻一闻她的小手小脚,奶香奶香的。婴儿的眼睛也眨呀眨地回应她,似琉璃闪烁,偶尔故意闭上了眼睛,就如白日里躲藏起来的星星,盼着你夜晚去寻。
姜氏换上了一件连衣裙准备外出。
“家袖,你先陪一会羽纷,我出去买点肉,中午在这吃饺子。”
“您放心出去吧,我和羽纷说说话。”陆家袖随手关上了里屋的门。
“关青淘的老婆昨天去我家打听你的底细了,还特意问我关于这个孩子的事情,我也想要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哪里舍得钱去医院检查,只是周围邻居们看我肚子的大小来判断,按周妈说的话,这个孩子才7个多月,我妈说这个孩子的头发这么浓密,分明就是足月,你知道我本身就比正常人瘦,平时月经也不规律,具体孩子几个月,我也是弄不清楚。”
“关青淘的老婆是不好惹的,如果她认为这个孩子是老关的,她一定不会放过你们母女的。”
“那怎么办?”
“这个你不必操心,自然有人恨她早死,我们只需在一旁摇一摇芭蕉扇就行,我只想问问你对那个穷酸还留恋不?” 说着家袖随手拿起一把扇子,摇了起来。
“我现在是恨透了他,今天我变得这么臭,都是拜他所赐。关青淘把我按倒在沙发上时,我看见了他和小德子在窗户外偷窥,我喊他救我,他竟然像是观赏电影一样袖手旁观。”
“不要难过,女人嫁给谁都是错的。温顺,懦弱,让步都不能给我们带来好生活,逃离是唯一的选择。如果你愿意,钱不是问题,我们可以去那有诗也有水果的远方。” 家袖紧紧地握着羽纷的双手,羽纷泪眼朦胧地望着她。
“可是你的孩子怎么办,你也快生了吧。”
“我的孩子,早就叫我给蹦得掉了,当然了,我也吃了一些巴豆,天天蹦,天天拉,结果你看。”
说着陆家袖掀开肥大的外衣,露出里面的内衣,她解开围在腰间的一层蓝花肚兜。
“看。”
羽纷惊讶道,“那是什么?”
“现在没有外人,我终于可以卸掉了,你知道这么热的天,我整天肚子上扣大半个篮球,难受死了。”
陆家袖一圈一圈地解开捆绑在自己腰间的胶带,一个半圆的篮球随即掉了下来,她还顺手把那内空的球在右手上旋转几下。
“看,多好玩儿,等我不用再把它缠在肚子上的时候,我们就都自由了。”
“既然你的胎儿被你弄掉了,为什么你还要弄个假肚子?"
“那老鬼天天要,我怕他在外面带回来什么脏病传染给我,我弄个球,他还以为是他的儿子呢,就不敢碰我了,我宁肯他找别的女人,也不要他碰我的身子。”
两个人在一起小声地谈论着,偶尔瞧一瞧房门那边,似乎怕空气也会跑到外面凉快去。
“可是我的孩子怎么办?我不想她过没妈的生活,我真的舍不得。”
“怪不得你受穷,你这思想就有问题,你有妈,你还不是从小就受尽欺负吗?你的孩子就是你的耻辱,无论你带着她去哪里,别人都会对你指指点点的,同样,你也是她的耻辱,孩子上学了,小朋友们也会孤立她,嘲笑她。所以你以为的为她好,事实上,那反而是害了她的。”
她拿起她的右手,看着她掌心的纹路说。
“看,这里的一条线突然向外拐了,就是要你与过去的所有决裂,包括孩子。你闻着墙角的尿骚味长大,难道你愿意她也重复你的老路?为了她好,还是把她送给一个背景好的人家吧?”
“我恨有钱人,他们是不可靠的,我只想她能遇到一个善良的人。”
“听说有一个船夫,人品不错,有空你可以去见一见他,对了,我们之间的秘密任何人都不能告诉,包括你母亲。”
“什么秘密不能告诉我呀?” 姜氏拎着两个大塑料袋推门进来。
“啊,姜姨,没什么秘密,我们在讲故事,是故事里面的人物对话。”
“吃两个桃,家袖,尝尝,哎,肚子怎么歪了,可得加小心孩子啊。”
“哎呀,妈,你快去外面帮我把晓拂的尿布拿来。”
趁姜氏出去的功夫,陆家袖又把肚子上的球重新缠绕了一遍。
姜氏回来了,特意又看了看家袖的肚子,感到很困惑。
她忙着给婴儿换着尿布,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家袖已经走了,家袖说了什么,她也已经没有记忆了,毕竟那天太遥远了。
她亲着孩子的小手,叫“姥姥,姥姥”,一边亲着一边和孩子逗话。
婴儿张着小嘴,着急说话的样子,可是她怎会知道,她的一声姥姥要等到26年后才说出来。
“姥姥,我的姥姥。” 叶葭荻搽去她眼角的泪,递给姜氏一杯牛奶。
她们已经没白没夜地交谈了两天两宿,昏黄的蜡烛光,把她们从26年前拉回到了现在,墙上两个放大的影子叠在一起,她们也从29巷回到了狮魔窟。
孩子,只两天的功夫你就长大了,前天你在我的意识里还是那个婴儿。
叶葭荻一边拥抱着姜氏,一边喃喃地唤着她。
长长的回忆使姜氏不能平静,也许是因为激动,她身体不停地颤抖,叶葭荻为她铺好了床,扶她躺下,用湿毛巾搽洗她的脸和全身。
“当时羽纷说是要把你送人,我还骂了她,我们大吵了一架,谁曾想两天后我就出事了,我被陆向善出卖,被关到了精神病院。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羽纷,但我知道,陆家袖一定知道羽纷的下落,可是陆家袖也杳无音信。”
“不要难过,姥姥,我会把妈妈给您找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