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就得说一说另一个女人,她就是母亲的母亲,也就是凌青的姥姥。母亲少年丧父,姥姥把他们姊妹几个拉扯大,对她影响很深。
姥姥是地道的成都人,个子不高,微胖,作为上个世纪初出生的人,自然是小脚老太太。她刚嫁到邓家时,夫家的家境还不错,有大宅院,有佣人,还经营着布匹等生意。虽不是富商大贾,在市井也算殷实的大户人家。
到邓家的第十个年头,姥姥已生育了四个儿女——三女一男。刚出生的是男孩,其他均为女孩。中国人历来重男轻女,因为男孩要支撑门户,继承家业,延续香火。之前连续三个都是女孩 ,姥姥、姥爷盼望生个男孩,已到了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地步,这下终于遂了心愿,别提多高兴了。
女孩中,母亲最小,排行老三。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孩,舅舅的地位自不必说,而作为幺女, 母亲之受重视、受宠溺,仅次于舅舅,要排在两位姨姨前面。
不曾想,儿子降生带来的喜悦还未持久,灾祸却尾随其后。先是姥爷,这家中的顶梁柱,突发急病,不治身亡,接着,家中生意因无人打理,也一蹶不振,难以为继:邓家由此家道中落。亲戚里没人可以依靠,姥姥只得把宅院卖了,这样可以维持一家人的一段生活。姥姥带着儿女们搬出了大宅院,租了一处小得多的房子居住。
为了以后的生计,为了孩子们还能上学,姥姥只能走出家门,想法赚钱。她没有文化,也没有什么技能,唯有给人做些洗衣、缝补之类的活计。自此,她的一双小脚,奔波在成都的大街小巷,收衣服,洗衣服,缝补衣服,一直到深夜。多少个夜晚,母亲已睡了一觉,睁开沉重的双眼,看到昏暗的灯光下,姥姥依然在忙碌着。她那抿嘴眯眼的神情,像刀刻一样,在母亲心里永难磨灭!她本可以改嫁,但从一而终的固念,让她选择了守寡,要替邓家把四个孩子养大。
帮人缝缝洗洗,或做做家务,尽管她已竭尽全力,但所得甚少。即便这样,也没有动摇她让孩子们读书的信念。她没有文化,可她笃信文化能改变命运,因此再难,她都千方百计让孩子们读下去。两位姨姨一个读到高一,一个读到高二,姥姥再无力供她们上学,只得先后走嫁人这条路。姥姥为她们挑选了家境不错的人家。其中大姨嫁的那家,拥有两座印刷厂,还有店铺。少了两个人的花销,从大姨那儿还能不时得到些周济,姥姥总算松了口气。
四个孩子的操劳减轻了一半,姥姥得以脱身,到别人家长年帮佣,这样比揽零活、打零工要多挣一些。如此,家里只剩十二岁的母亲和十岁的舅舅。
每天早晨,闹钟一响,母亲急忙爬起来,唤醒舅舅,以免上学迟到。十岁的男孩,正是贪玩、嗜睡的年纪,舅舅小时候又格外淘气费神,所以每次都要费好大劲儿,生拉硬扯,才能把他弄醒。其实,十二岁又何尝不贪睡呢?以前都是姥姥或姨姨叫她起床上学,可现在家中就他俩,作为姐姐,她必须按时起来,再叫醒舅舅,一同步行上学。姐弟俩在街上简单吃些早点,再买两个锅盔、糍粑之类作为午饭,就匆匆赶往学校。下午放学,母亲也等上舅舅一块回家,她绝不让他一个人上学下学,天知道,那样的话,出了名淘气的舅舅会捅出什么娄子。到时,她该如何向姥姥和姨姨们交待?
以前,虽然家境贫寒,生活很苦,但有姥姥和姨姨的疼爱,家中诸事也无须她操心,她是快乐的,无忧的。一夜之间,这些都改变了。打理俩人的生活,照管好弟弟,一切都要靠自己,一切都落在年仅十二岁的母亲身上。但在巨大的变故面前,母亲象姥姥一样,既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平静地接受了现实,做自己该做、能做的事儿。
姐弟俩相依为命,有很深的感情。有时在学校,舅舅午餐时吃完他那份,还未吃饱,不时偷瞄母亲手里那份,母亲就宁肯自己挨饿,把剩下的给他吃。
有时放学后,她还带着弟弟绕道去武侯祠附近,看看自家的老宅院,缅怀旧时的美好时光。那是一处被修林茂竹密闭紧裹的四合院。打远处看,只能看到青黛色的门脸,还有屋脊上突出的“中堆”,和拱形的封火山墙。走近看,青石的台阶,大门两边立着半人高的门墩,上面刻着鹿、鹤、花卉。还记得,不知有多少次,门外响起扣门声,佣人刘姨赶紧去开门。孩子们知道父亲回来了,欢叫着跑去迎接。姥爷手里常常拿着麻糖一类诱人的食物,笑眯眯地分给一个一个孩子。还记得,院里天井有棵山玉兰树,大人们坐在树下喝茶,摆“龙门阵”,孩子们围着树奔跑玩耍。春夏之交,乳白色的花开了,摘一朵,凑近鼻子一闻,有淡淡的芳香。
一个小脚老太太,供四个孩子上学,一直上到高中,从未辍学,舅舅更是上了大学。长大成人后,他们依次为民族资本家太太,小学校长,志愿军女军官,新中国第一代大学生。
姥姥不独靠一己之力养大四个儿女,有了孙一辈,她仍然不闲着。她轮流到子女家,帮他们做饭,带孩子。总计十几个孙儿孙女,竟有七八个是这个小脚老太太带大的。谁家的孩子大了,到下一个孩子出生前,好歹有个间歇,可姥姥歇不下来,刚把这家的一个带大,那家又生了,她又屁颠屁颠地跑去。多年以后,凌青仍然清晰地记得:婆婆(四川人管姥姥叫婆婆)用“背兜”背着还未断奶的妹妹,倒腾着一双小脚,在灶前忙活着……邻居们都说:“那个南方老太太真能干!”
姥姥一辈子没享过清福,她总在操心、劳作,先是为儿女,以后又是儿女加孙儿,直到七十八岁眼睛失明,进而身体也基本失能,她才停下奔波了一辈子的小脚。姥姥最后于八十二岁去世。
姥姥没带过凌青,因为最初是母亲辞了职带他,稍大又去了托儿所,然而他的两个妹妹在去托儿所之前,都是由姥姥带大的。姥姥因此在他家生活了几年,不光带孩子,还承担了做饭、洗衣等几乎所有家务(父母都是单位领导,每天忙得很晚才回家。)小时候,每日看着姥姥的劳作,凌青习以为常。成人以后,尤其是他时常听到家人——有父母、姨姨、舅舅,甚至有表兄妹们——用崇敬的、感恩的语气说到姥姥,他才愈益感到姥姥的伟大。她生命中这种异乎寻常的吃苦、忍耐和坚韧,正是中国劳动妇女世所罕见的品质。这品质,从母亲身上,也多多少少能看到一些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