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两岁时,父亲也转业了。当时转业的去向,有北京、江苏南京、山西三个地方可供父亲挑选,牵挂着家中老母的父亲,选择了回山西。这让母亲以后有了一个“数落”他的话柄。心里特别烦闷时,觉得时乖命蹇时,母亲偶尔会数落父亲“没出息,离不开他的老妈,离不开未见有什么好的山西”。
父亲转业到了省城附近的一座大型煤矿,担任其中一个矿井的党总支书记。虽然奶奶还在农村老家,但毕竟离得近了,不管是回去看看,还是接来住住,都要方便得多。
母亲随父亲一同到了山西,看着凌青已大些,就重新参加了工作,在同一座煤矿的行政科作科员。第二年,怀了第二个孩子。
前边说了,母亲中断学业去参军,后来又辞职回家带孩子,这些举动,在外人看来,着实有些出格。这年秋天,看着隆起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北方马上要进入寒冷、肃杀的冬季,她思虑再三,又作出一个让人骇异的决定:只身一人,带着六个月身孕和不到三岁的凌青,回四川老家去生孩子。
此想法一经提出,就遭到父亲和远在成都的姥姥、姨姨的一致反对。那时,入川还没有铁路,从山西到四川成都一千五百多公里,坐火车到陕西宝鸡,剩下的七八百公里,就全部是公路了。当时的中国交通极其落后:火车破旧不堪,行驶缓慢;公路路况很差,大多为土路或石子路。都未走过这条路,只知道有铁路,有公路,大概要走四五天。一个孕妇,拖着沉重的身孕,还要牵一个幼小的娃儿 ,辛苦劳顿不说,光是本身蕴含的风险,就够让人担忧了。
然而,牵涉到孩子,母亲总是那么固执。北方的冬天寒冷不说,还缺吃少喝,连青菜都很少,只有土豆、白菜过冬。为了生育前后母子的营养,也为了“坐月子”有姥姥的照顾,她才想到回物产丰饶的、温暖的成都老家。她的“轴劲”上来了,谁说也没用。父亲工作走不开,不能陪她一同前往,另外,也实在是大意了,遂由她去了。所有人包括母亲自己,都未料到她将踏上一段怎样的旅途。
火车“咣当、咣当”地整整行驶了十五六个小时,才在深夜抵达宝鸡。
休息一夜,第二天换长途客车,继续旅行。很快,汽车进入秦岭,开始爬山。山路既窄,又坡大弯多,一路盘旋而上。爬了一坡又一坡,过了一弯又一弯,马达“轰轰”作响,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爬,似乎永远爬不到山顶。终于,车厢里有人兴奋地喊道:“爬上来了!”探头一望,已到秦岭山顶。蓦然回首,再看来时的路,哇,这么高!才发现这一千多米落差的盘山路,还真是惊险壮观。山顶虽宽阔平展,但没有村庄,只有十来个小饭馆、杂货铺,允来往的行旅客商歇脚。
歇息一会儿,开始下山。时令已是晚秋,正是秦岭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漫山遍野,充盈了赤、橙、黄、绿、紫等各样色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云蒸霞蔚,宛如写意的泼洒,又似一幅巨大无比的油画。秦岭的秋色呀,端的是色彩的狂欢,视觉的盛宴!此时的山西,早已树木凋零,一片萧瑟,眼前所见,不禁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到也减轻不少旅途的劳烦。
经过一整天的颠簸,大巴把他们送到秦岭山中的一个小客栈,然后折向其它地方。他们须在这里住宿,等待往成都方向客运班车的到来。连续两天的旅行,母亲已极疲惫,总算可歇缓一下,以便恢复体力,继续前行。
虽说是班车,但这班车居然是不定时的,不知道哪天会有。去往不同方向的客人,就在小客栈里等待。客栈会把各路班车要来的信息,在接到电话通知后,写在前台墙上的小黑板上。客人们每天吃饭睡觉外,最要紧的就是跑去看小黑板,母亲亦是。
深秋的秦岭,已有寒意,特别是晚上。客居山中,环顾四周,无亲无友,只有膝下小儿,一缕孤寂落寞之情,不免袭上心头。她不禁想起唐朝大诗人王维那首著名的绝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此诗与当下的情境有些契合,令她心起微澜:渭城和秦岭同为秦地;雨后的渭城与深秋的秦岭,有些许相似,无论是“清凉”还是“清冷”,足可伤怀;而西出阳关和接下来的旅途,同样是前路漫漫,无复故人。
在小客栈停留了两天,终于等到班车要来的消息。谁知第二天早晨,看到抵拢的班车,却高兴不起来。原来这是一辆卡车充作的班车,车厢里放置若干长条凳,再用篷布复盖整个车厢,就是客运班车了。好歹在他人的帮助下,母子俩爬上了车,在长条凳上坐下。卡车驶离小客栈,开始此行最艰难的一段行程。
路依然很“烂”,坑洼不平,颠簸不止。更恼火的是,本来天就冷,冷风又从篷布的缝隙无处不进,“嗖嗖”地直往骨髓里钻。全车人都冻得索索发抖。母亲看到凌青冻得小脸通红,嘴唇发紫,急忙打开旅行包,把能用的衣服找出来,一层一层给他套在身上,自己也加了衣服,情况方有好转。
这还不算,沿途各种设施缺失、简陋。路边没有公厕,停车解手,男客在路边背过身就解决了,女客就得找个离车远些的僻静地方。尤其母亲有身孕,光是爬上爬下就不容易。吃饭,赶到有小饭馆的地方就吃,赶不到就吃带的干粮,冷一顿,热一顿,饥一顿,饱一顿。住的是大车店似的小旅馆,男的七八人、十来人睡一个通铺,女的好点,也要几个人一个通铺。
母亲不知道,光是苦和累,远不足以成就“蜀道”的威名,苦累之外,更有让人揪心的“险”。
进入秦岭,母亲才听说此行所走的川陕公路,基本上是沿着古“蜀道”修建的。
蜀道几千年来,都是依靠栈道和骡马山路沟通川陕。直到明代,在原有道路上或者在近处,才逐步“铲石削坡”,铺筑石板。到了清代,这些石板铺就的“碥石路”,终于基本替代了原先的栈道和骡马山路,“猿猱欲度愁攀援”的蜀道,有了较大的改善。
历史上,不管蜀道多么难走,这“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却连结起了中国几块极为重要的地域——关中、汉中、四川,却在历史长河中,上演了一幕幕无比惊艳的戏剧。
关中不必说了,那是秦、汉、唐几个朝代得以辉煌的地方。不过,秦完成统一,汉、唐雄霸天下,都和汉中、四川或者说蜀道,有不可割舍的关系。熟读历史的都知道,秦、汉、蜀魏、李唐,其宏图大业都离不开汉中、四川的帮衬,谁能穿过愁煞人的蜀道,拥有这俩地儿,退可据,进可图。
岁月悠悠,时间来到了1935年。此时,国民党推进公路建设,连接西南、西北乃至中原和全国的川陕公路,无疑是重中之重。川陕两地十八万征用的民工,用极为简陋的工具,克服极为恶劣的条件,硬是用一年多时间,修通了“泥结碎石”(三级公路)的川陕公路——或直接在古蜀道上改建、扩建,或在附近重建。中华民族的伟力,又一次迸发出来!
谁能想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蜀道,又一次和中华民族的命运有了关联。
1938年,抗战正紧,国运堪危,武汉失守后,退无可退的国民政府,把四川作为抗战的大后方。这大后方的前提是,要有靠得住的交通。四川原先除了蜀道外,基本上只有长江水道一条出川通路。没有出川的公路,人员和物资出不去,进不来,“大后方”可能成为“大孤岛”,最终坐以待毙也未可知。天不亡我,幸亏刚修通了川陕公路,四川的交通得到了根本改变,这才有了人员、物资、兵力的流通和调度,有了回旋和弹性,有了内线防御。川陕公路,给至暗时刻的中国,带来了生机!
既然是沿古蜀道修建的,地形使然,这条公路不可避免地带有蜀道的禀赋。悬崖,峭壁,弯多,坡陡,路窄,加上坑洼不平,一条艰险道路的几乎所有因素,这里都具备了。
最险的,要数秦岭的留坝路段和大巴山的几段路,事后回想起来仍心惊不已。
大巴山里,印象最深的是明月峡和龙洞背。“明月峡”的险,远近闻名。那是崖壁上一段槽形的公路,路很窄,人称“老虎嘴”。此处只能容一辆车通行,对面的车须在几百米外的会车处等待。据说当年工程勘测人员见明月峡无处修路,打算另选线路,结果发现无法绕过它,只得在古栈道上方十几米的崖壁上,用炸药炸开一条凹槽,公路才得以通过。“无处修路”,可见地形之险恶。要知道,这凹槽是躺倒的凹槽,那凹进去的一面,是朝着嘉陵江的,其它三面都是崖壁。仅容一辆车通过的槽形公路,过往车辆直接面对的就是汹涌的嘉陵江,所以,凶险异常!此处事故频仍,经常有车辆坠下,被嘉陵江吞没。
龙洞背比明月峡有过之无不及,这里的急弯,陡坡,看着让人眩晕的万丈悬崖,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此外,大庙山的一段路也很挠头。这段路,三个又陡又长的坡,一个连一个,过往司机管这里叫“连升三级”。到了这儿,客车还好说,乘客可以下车徒步攀爬,只留空车上坡,人车在坡顶会合后再继续赶路。货车就没那么简单了,三个坡,没有你喘息停留的机会,必须一鼓作气冲上去,否则只冲了一半,上,上不去,下,下不来,那就麻烦了。只见司机隔老远,隔了总有几百米吧,就轰响油门,加速向坡顶冲刺,看着的人都替他捏一把汗。幸亏冲上去了,不然的话,真不知道他该如何自处。
母亲原来忖度,这一趟四川之行必定要吃些苦,受些累,因为有小一半路是公路,她知道中国大部分公路是个什么样子,可一路走来,苦和累大大超出她的想象。而道路的凶险,则是她压根没想到的。这中国最难走的一条公路,走了没一半时,她已有些后悔,但为时已晚,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剩下的,就听天由命、祈求神灵保佑了。
要说从宝鸡到成都的这一段川陕公路,或者说古蜀道,不仅风光秀美壮丽,更是人文荟萃之地。
秦惠王“石牛粪金”,叩开了蜀国的大门。刘邦“暗度陈仓”,直取关中,大败项羽。这里更是蜀魏相争的主战场,不知发生了多少精彩绝伦的三国故事,留下多少引人遐思的三国遗迹……“铁马秋风”的大散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从未被正面攻破的剑门关,还有阳平关、朝天关、剑门驿、龙泉驿……这些雄关险隘和众多古地名,无不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讲述着黄沙湮没的故事。公路沿途,有李白出生地,有千年古柏(人称“张飞柏”)夹道、绵延百里的“翠云廊”,有历千百年仍然屹立不倒的昭化古城的城门、城墙,有供奉中国唯一女皇武则天的皇泽寺,有著名的南北朝佛教石窟——千佛窟,有“六道并存”的世界道路奇观——嘉陵江水道,古栈道,古驿道,古纤夫道,川陕公路,在建的宝成铁路……还有纪念汉留候张良的宏大古建筑群——张良庙,这里五山环抱,二水夹流,庙宇巍峨,庭院幽深。更不用说那绵延千里、赓续数千年的古蜀道上,无数先民在猿猱难以攀援的地方,世世代代冒死修路,并行走于此,沟通着南北东西;数不清的文人骚客,亲蹈险地,吟咏这奇绝瑰丽的山川;关中和中原动乱,帝王每每从这里入川避祸;抗战时期,百万川军壮士从这里出川,撑起了中华民族的脊梁;川陕公路的兵员和物资调动,对国民党的抗战起了极重要的支撑作用;解放后,作为直到九十年代北上出川的唯一公路,无论对经济还是民生,它也是功德无量。
一路上的这些,有母亲看到、知道的,也有她未见、未知的。即使看到,她也无心顾及,只想着能尽快平安抵家。
凌青还小,这一趟旅途,只有几个模模糊糊的片段,留在他的记忆里,包括小旅馆里昏暗的灯光,从车上篷布吹进来的蚀骨的寒风,还有那似乎肠子都要颠出来的无休止的颠簸。
虽然此行着实不易,所幸没出什么事儿。家乡的温暖、丰饶和亲情支撑着母亲,经过七天的艰难行程,终于携儿抵达成都。母女相见,姐妹相见,倾情相拥,喜极而泣。
在成都几个月,生下了凌青的妹妹,并坐完“月子”,产假早已休满,该回去上班了。此时宝成铁路已修通,姥姥就随母子三人一同坐火车回到山西。她要照看还在吃奶的孩子,要做饭、洗衣、打扫家,不然父母根本无法出去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