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连里察觉每天收工太晚,对第二天影响很大,并非上策,遂改成早五点出工,晚九点收工,晚饭回来吃。
每天上工,先看竞赛栏。那上面用铅笔描粗的一个个黑黑的数字,和红纸剪贴的一面面小红旗,无形地鞭策着大伙。你排今天干了100方,拿了第一,我排明天哪怕干101方,也要超过你。正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互相之间,一旦开启了竞赛的“闸门”,吹响了争胜的“号角”,那可就刹不住了。
不光是内部排和排的竞争,更大的竞争是连和连的竞争。某连一天每个人干了六方,全团最高,很快有连队6.5方超过它,拔得头筹……最新的动态,不断传来,有的是连长、指导员去团部开会带回来的,有的是连部、团部的通讯员传递的。
7月九日,13连夺取了全团第一名,成绩是11.3方/人。这是一个新的似乎难以企及的高度。过两天,团里在该连召开了现场会,号召全团“学、赶、超”13 连,向七月大战的最后胜利发起冲刺。
对葛连长这样的人来说,干什么都不愿落在人后,13连的这个成绩,着实刺激了他。开罢现场会回来,马上召集班排长开会,商讨对策。会上,葛连长的表情更凝重了,连平时总是笑嘻嘻的胡指导员,也一脸的严肃。俩人介绍了现场会的情况,说13 连的干劲固然叫人钦佩,他们取胜还有一个诀窍,那就是“石夯”。这次现场会,该连一下子亮出了那么多石夯,形形色色,各式各样,除了刚施工时从团里领的以外,大部分都是他们自制的。用料有废弃的磨盘、石碾、条石……甚至还有废旧墓碑的底座。这到和凌青原先的想法不谋而合。看起来,“英雄所见略同”,打夯确实是最要紧的环节。于是,发动全连到处寻找可作石夯的材料。此外,利用杠杆原理做的“土起重机”也问世了。还有人想出了给车轴注胡麻油的点子,这样车子推起来要轻快多了。这一下,全连施工进度明显加快。
有了新工具的加持,旧工具的改善,葛连长早就按捺不住,提出要冲击11.3方/人的记录,尝一把冠军的滋味。晚饭前,向全连作了宣布和动员。这之前,先把班排长们召了去,让大家回去鼓鼓劲,看该咋干。
实际上,干了这么多天了,每天该怎么干,早就动了脑筋,想了办法,包括工具,所有能想的辄都想了,剩下的,唯有拼体力了。所以班排长们回来也没啥可说的,没要大家再想什么办法,只是说拿出血性和勇气来,别给自己班、排拖后腿,别给十九连丢脸,一句话,明天拼了!
说到明天的任务,或者说明天怎么干,宏光只传达了一点:根据测算,要想超过11.3方,明天每个人抬土不能少于四百筐。
一听这,赖宝惊诧得差点跳起来:“什么,四百筐!?我胆小,你别吓唬我!”
“我要死了,熬不过去了!”廖凡发出了哀鸣般的声音。
宏光说:“瞧你俩那怂样!我别人不担心,就担心你俩。别看凌青小,这人有股子梗劲儿,关键时候也能顶上去。拿出爷们的劲儿来,再难,挺一挺就过去了!女战士都没一个退缩的,我们总不能连女战士都不如吧?”
四百筐,这数字着实惊人!之前最多的一天也就干了二百多筐。难怪赖宝和廖凡吓着了,其他人听了,心里也是莫名的沉重。七月大战已经十四天了,每天没明没夜地干,撑到今天,凌青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这四百筐,明天该怎么去完成呢?
早晨,四点出工,提前了一个小时,天还未亮。
连部人员包括连长、指导员,“倾巢而出”,一个不留。
到了工地,各排撒开,铲土,抬筐,推车,打夯,该怎么干怎么干,看起来一切都是老样子——也弄不出什么新的花样来。唯一的变化在趟数和次数上,也就是说,挥锹铲土的次数,推车、抬筐的趟数,还有举夯的次数,肯定要比以前多很多。要想拿下新的全团记录,没别的,办法只有一个:减少休息,尽量不停地干活。
“11.3方”,“四百筐”,心里默念着这两个数字,手脚不停地干着……实在干不动了,一屁股坐地上,喘口气,歇缓歇缓,又挣扎着站起来,继续干。
干到后来,凌青两条胳膊像木棍,觉得一锹土都快铲不动了,得把腿或膝盖垫在锹把下面,借一下力,才能铲起土来装到筐里。
上到坡顶,看宏光、昊天他们,再不是一下紧接一下地打夯了,每打一次都要停顿一下,每举一下夯都那么费力,总感觉他们这一夯下去,下一夯不定还举不举得起来。连夯歌也很少听到了,都面无表情,木木地,把夯吃力地抬起,放下……说来也是,一个夯几百斤重,四个人一天十几个小时,抛去休息时间,也不知道要举起多少次。
推车的,一步一步,艰难跋涉——早看不到仨人推着车儿一溜小跑了;抬筐的,步履沉重,卸了土从路基上回来,筐子都空了还走得东倒西歪的,像踩着棉花。
干啊,干啊……每个人已臻极限,只凭“不能停下来”“不能倒下来”的意念在支撑着。大脑似乎停顿了,也不需要大脑,只是机械地、麻木地干着,如同一部机器。
赖宝苦着个脸,一副“苦大仇深”的倒霉样。廖凡一头飘逸的长发弄巧成拙,成了一蓬 “蒿草”,原本俊秀的脸这会儿暗淡无光,再配上蒿草样的头发,显得可怜兮兮的。
尤其是女战士,汗水和尘土,搞得头发成了条,一绺绺硬撅撅的头发,毫无生气、横七竖八地贴在脸上,她们也不用手捋一捋,就那么从你面前经过。平时那么注重仪表的她们,这会儿,连捋头发的心情和力气都没有了吗?见了都快不认识了,完全变了个样。当她们踉跄着默默走过时,男战士的心弦,会不可抑止地颤动一下——这柔弱的女儿身,也要承担和他们一样的重负!好想替她们分担哪怕一点,只可惜,眼下谁也没有余力再顾到别人了。
星光黯淡,月色如晦。人们不怎么言语,昏暗中,只有干活的声音,和远近晃动的身影。再这么下去,不倒下也得睡着。葛连长大吼一声:“同志们,振作起来!再坚持一下,胜利就在眼前!我们十九连个个都是好样的,多会儿输给过别人?”这一吼,大伙一激灵,又有点精气神了。
胡指导员说:“明天晚一个小时出工,六点出工,大家可以多睡一会儿,休息休息。中午吃馒头、猪肉、粉条,我已经叫炊事班准备了。”
葛连长说:“唱个歌吧,死气沉沉的!谁来?”
沈星星响应:“四排的战士们,咱们唱个《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吧。大伙听我的口令一起唱。预备——唱!”说完,挥动手臂指挥。随之,并不雄壮也不整齐的歌声响起。唱完,沈星星喊道:“男排的,来一个!”没有回应,几个排长装聋作哑,侯二更是连影子都看不见,说是小便去了。女战士们哪肯罢休,齐声喊:“来一个!来一个!”三排只好唱了一首《打靶归来》。那歌唱得还不如女排呢,凌乱不说,大部分人张嘴不出声,少数人几近嘶喊。《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和《打靶归来》,挺有气势的两首歌,大伙唱得有气无力悲切切的,感觉要赴刑场似的。
终于,快十点,收工的哨声吹响了。那一霎,所有的人都瘫在了地上。
按统计员大致的测算,今天超过11.3方应该没问题——虽然还有待最后确定。实际上,再干下去也干不动了。
第二天,结果出来了:12.1方∕人。全连二百多号人,总算不枉竭尽全力拼了一场,完成了有点吓人的指标。葛连长神气了好几天,自信心爆棚。十九连在全团也名声响当当的。
大战继续……
连着多少天了,一天只睡几个小时,每个人都严重缺觉。凌青以前看一本叫《红旗飘飘》的书,是革命战争回忆录,里面写红军战士走着走着就睡着了,或者说睡着了还在走着。因为没有亲身体验,凌青也就一看而过,未当回事儿。这当儿,他可尝到那滋味了。早晨上工,挣扎着爬起来,还未完全睡醒。走在队伍里,一边低着头,闭着眼睛,一边木然地迈着脚步。昏昏沉沉的脑袋,竟然还能短暂地进入梦境,也是神了!时不时,低着的头撞到前一个人的身上,或是路不平脚下磕绊一下,一惊,眼睛总算睁开,迷离的眼神,似回到现实,又似还在梦中,片刻,又“浑浑噩噩”了过去。就这样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到了工地。
宏光、昊天还有建伟,打夯中间替换下来的当儿 ,哪怕只有十几分钟的功夫,也要歪在路基的一面坡下睡一觉。
晚上收工回来,匆匆把饭拨拉进肚里,有时候衣服都顾不上脱,更懒得洗漱,倒头便睡。那些日子,若问凌青眼下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想都不想,一定会说:“睡觉!敞开睡一觉,睡三天三夜!”
施工记录还在不断刷新,最后,定格在了“12.9方/人”,是由十五连创造的。平均每个人,仅靠人力,一天要把十几方土,送到几米高甚至十几米高的路基上,还要全部夯实,这事儿要是搁在会战前,想都不敢想!
这个七月,相信每个人会铭记终身!
会战结束,战士们一个个又黑又瘦,像是脱了一层皮。女战士更遭罪,除了和男战士一样干活外 ,还要受例假的折磨。眼见的会战任务那么重,大伙都拼了命地干活,女战士们来了例假,谁也不好意思张口寻求照顾,更不愿请假,落个“资产阶级小姐”的名声,都默默忍受着。在会战后的总结表彰会上,说起这来,沈星星声泪俱下:“看着谁脸色惨白,动作不得劲,我心里清楚她是来例假了。叫她休息休息,少干点,她不肯。都是说任务这么重,多个人就多一份力。同志们呀,你们知道来例假是什么滋味吗?腰酸背痛,肚子疼,浑身像散了架。再干上那么重的活,你们想想吧!”听了她说的,凌青更晓得女战士的不易了,他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后来听说,有不少女战士,从此落下了“痛经”的毛病,甚至,有的人连例假也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