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上课来,“学工”,“学农”,不用拘在憋气的教室里,显然更对凌青一类的“胃口”。学完农,就盼着学工。
学工得有场所。
学校到是有个校办工厂,在学校的西南角。小小的院子里,只有一座小土高炉,一个支着帆布的篷子,篷子两面靠墙,另两面敞开,篷子下是些铁砧、锤子、钳子之类的物什。一人多高的土高炉,外面抹着黄泥,形状像个碉堡。凌青上学,下学,常经过这个小院,可一次也没在里头学过工,也许是工厂太小,还没轮到他们班吧。不过,土高炉旁,还有篷子下,常有学生和老师在忙活。他们把收集来的废铜烂铁,倒进土高炉的肚子里,化出的铁水,用来锻造铁锹、镐头什么的。说它是工厂,到不如说是铁匠作坊。总不能让几百个学生,学工就学打铁吧?
局里有机电厂,学校也安排去那儿学工。
局里最多的是矿井,可一开始并没有去那里。都知道井下危险。“x矿出事了,冒顶了”“x矿二号井透水”“x矿发生了瓦斯爆炸”……身为煤矿职工的子弟,断不了听到一桩桩事故的消息,还有事故中伤亡的人数。耳濡目染,这“井下”,在凌青们的意识中,早已和“危险”连在了一起。实际上,六十年代的煤矿,确是所有行业里最危险的行业之一。学工再需要场所,也不会轻易考虑井下吧?谁知,他们还真是去了那里。
为了完成煤炭生产任务,局里隔段日子,就组织几天“高产”——就是在“高产”的那几天,卯足劲地提高煤炭产量,带有突击性质。还要机关干部、职工家属也就是妇女们,下井“支援高产”。再往后,又让中学生也下去“支援高产”。让十几岁的孩子下到井下,这事儿听起来有点邪乎,也不知道是谁提出来的。好在只是男同学去,女同学不去,说她们干不了什么,没让去。学校宣布的时候,说是这次下井,既是支援高产,又是学工,一举两得。
早晨,坐卡车到了矿上。
有工人师傅领着,先领了一身工作服,一双塑料雨靴,一顶柳条材质的安全帽,接着到灯房排队领了矿灯,最后一人又发了一把铁锹:下井的物件齐备了。
这些物件,都有人使用过,是为临时支援高产的人准备的。
首先这工作服,就叫人很不舒服。衣服上不光有细碎的煤面,拿在手里还湿乎乎的。井下潮湿,这衣服,一看就是上次用过后,没有洗也没有烘干,就存放起来的。也不知几多人穿过,看着它,犹犹疑疑不愿往身上套,可是没有办法,再换一身还是一样。为什么不能准备些干净的衣服呢?黏乎乎的衣服一接触皮肤,立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还有倒霉的在后头。这一套下井的“行头”,原是给成人预备的。常宝万、兵兵、大刘,几个高个子,身高都在1·7米以上,和成人不相上下,他们用着正好。其他中等个子的,也还凑乎。凌青几个不足1米6的小个子,就不太妙了。正常码的衣服,到了他们身上,就显得肥肥大大,像是钻进一个宽松的套子。裤子长了一截还好说,反正要塞在雨靴里,长短都不打紧。上衣就没法了,后边包住了屁股,前边快到膝盖,像是穿了件松松垮垮的大褂。雨靴和安全帽也大:帽子戴头上,一摇头,可以转圈;雨靴大了足有一寸半,穿在脚上“咣当咣当”的。这副矿工的全套“行头”,人家高个子穿戴上挺精神,甚至还有一种英武之气,到凌青们这儿就显得寒碜,还有些滑稽。哎!此一时彼一时,间苗的时候,大长腿们更遭罪,现在,该小个子不好受了。
穿戴停当,向井下进发。全体人员分成几个小队,去不同的工作面。凌青这一队有十四个人。
运人的小火车,一串小小的车厢,高度只有一米多一点,宽不到一米,每个车厢,只容得下四个人,俩人一排面对面地坐在里面。从未见过这么小的火车,也是新鲜有趣!
坐上它,在大巷中“轰轰隆隆”前行。也不知行了多长时间,小火车突然停了下来,带队的工人师傅招呼大伙下车。从这儿去工作面没有交通工具,只能离开大巷,步行走小巷了。
小巷比大巷可小多了,也没有灯光。在头灯的照射下,他们钻进了一个黑暗狭小的洞洞。这是一条刚够直腰行走、两边也无甚宽余的巷道,深不可測,也不知去向何方。
四周一片漆黑,一片静寂,只有十几盏矿灯的光柱,错乱交织,划破黑暗,只有十几双雨靴“啪哒啪哒”踩踏地面的声音。脚下并不平坦,深一脚浅一脚的,碰上小水洼,一脚下去,水花四溅。巷道里,每隔一米左右,两壁有圆木“支护”,顶部有圆木为梁,共同搭建出穹形的结构,挡住了它们后面嶙峋的煤壁和煤顶。
身为煤矿职工的子弟,常听人说井下是“三块石头夹着个肉”,虽是刻意渲染,但看了这小巷的局促和压迫,确也所言不虚,不由得人不紧张。一抬头,那些挡在支护和顶棚后面的煤,在凌青眼里,一下变得狰狞起来,仿佛它们是蹲伏在黑暗中的怪兽,不定什么时候就挣脱束缚,跳出来夺人性命。刚才还有说有笑,抢着坐小火车,这会儿都不发声了,默默地走路。这才明白身上的“行头”,每个都有用,没有一样是多余的。
走了一会儿,穿戴不合身的弊端显现出来了:汗水再一次打湿衣服,穿着它更累赘了;脚穿大几号的雨靴,每迈一步,都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力气;乱动的帽子,也得时常扶一扶,正一正。加上手上七八斤重的铁锹,身上几斤重的蓄电池和灯头,另外还要留神脚下,提防头顶和两边:这路走得实在辛苦!凌青越走越吃力,和几个小个子慢慢落在了后面。个子高的,比他们拖累少,看起来好点。
这还是在平地,没想到还要“上山”“下山”。没错,那确实是山。井下的小巷可不都是平的,它要跟着煤层的走向,或上或下。眼前就是一段这样上上下下的巷道。刚才走平路,已经领教了井下行走的不易,在所有的不易里,这会儿又增加了一个“上坡下坡”。十几个人弯腰曲背地走在上坡的路上。十几度到几十度不等的坡 ,要耗费比平地更多的气力,“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从每个人的胸腔发出,清晰可闻。步子也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慢,以至于师傅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等一等。那些个子高的,这会儿也吃不消了,不断有人问师傅还有多远。凌青这样的就不用说了,到了后来,已经手脚并用类乎“爬”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下坡稍好点,也不轻松。
从小在矿区,没少看描绘矿山的宣传画。那上面的巷道,都像隧道一样,宽敞明亮;拱顶和两壁用条石砌成,溜直平滑;地上铺着铁轨,跑着运煤(人)的小火车。刚才在大巷,差不多就是这样。以为井下的巷道都像画上的那样,没想到不是那么回事儿,那样的只占一部分,可能更多的,才是眼前所见。
前前后后走了快一个小时,总算到了,一问,不过走了四五里地。“每个班都要走这么远吗?”忍不住问。师傅笑笑,说这不算什么,常有的事儿,有时比这还要远。后来听说,经过多年开采,井下的巷道早就延伸了很远,随着开采的继续,它只会越来越远,直到矿井报废。因为各种原因,人员运输的问题,还不能完全解决,走路是不可避免的,只不过走多远而已。这还仅仅是走,是在去工作地点的路上,走到了,还有八小时的繁重劳动等着呢。
工作面也和宣传画上的不一样,黑黢黢的,看不太清什么样子。井下可不敢乱动,大伙听从师傅的指挥,在一处坐下歇息,准备干活。依然没什么话,也没人随便走动,集体延续着离开大巷以后的安静、安分。潜藏着危险的黑黑的井下,有一种无形的威慑力,平时骚动不安的他们,叫这威慑给完全压制住了。
他们要干的活很简单,就是拿铁锹往“煤溜子”上“攉”煤。煤溜子是“刮板输送机”的俗称,靠它把工作面的煤,也就是打眼放炮落下的煤,转送到小巷的皮带机,这样运出矿井。师傅三言两语交代了几句。干活上,只说了一句——也用不着多说,用铁锹“划拉”谁不会?着意说的是安全,告诫千万不要跨越煤溜子,也防止铁锹搅进去,别乱跑…… 说完开始干活。
在昏暗的工作面,挥动铁锹,把溜子两边的煤弄到溜子上。耳边是“嘁里喀嚓”的干活声,和“吱吱嘎嘎”的溜子声。滚动的溜子聒噪刺耳,让交谈变得困难,再说,也没甚说话的欲望。大伙默默地干活,只是弯腰,把锹插进煤里,运劲,铲起,放溜子上(或划拉到溜子上)……重复几个简单的动作,顶多干累了柱着铁锹歇一下,现场气氛沉闷。
干了两个钟头,肚子饿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正疑惑这午餐怎么解决,一个师傅背着特制的饭桶,送来了班中餐。想想也是,这班中餐,也只能在井下吃,如果升井去吃,那光跑路了,哪还有多少时间干活?一人发两个大烧饼,每个厚达一厘米多,直径有十多厘米。没有菜,只能就着水吃下去。送饭的带来几个搪瓷缸子。咬几口饼子,等缸子传到自己手上,再喝几口水,这样轮过几遭,一顿午餐就吃完了。
休息一会儿接着干。又干了一个小时左右,升井。
下得井来,一共就干了三小时,这点时间能干多少活?实在是有限。说是“支援高产”,到不如说是“体验生活”。从当权者来说,“高产”的产量能有多少,暂且不说,“高产”的“戏”先要做足。你看:矿工的家属包括学生都下井了,我们夺取煤炭“高产”的豪气和决心有多大。这可能主要是一种宣传和造势,并不指望干多少活。既然井也下了,也干活做贡献了,就行了,没必要非得干够八小时。
循原路返回。到得井上,才下午三点多,比正常白班提前了几个小时。
到矿灯房交完矿灯的第一件事是洗澡,这是矿工每天升井后必做的事儿。
刚才在井下,光线不好,也没在意,一到井上,互相一看,忍不住失笑:一个个全是大黑脸,像是唱戏的化了妆,都快认不出谁是谁了;一张嘴,露出的白牙分外醒目;眨巴眨巴眼睛,好像还往下掉煤渣。可见,井下粉尘的浓度有多高。事实上,煤矿工人患尘肺病、矽肺病的比例很高。
洗澡的人太多,锅炉烧水供不上,所以澡塘仅有的几个淋浴坏了也不修,只能在几个池子里洗。池子里的水也不是每班都换,或者每次都彻底换,往往换一半,把水面上飘的一层黑煤面,用手赶到池边,尽量掬出池外完事。夜班下井的工人洗完,待他们洗的时候,澡塘的几个池子就有些发黑,显然这水没有全换。
下到池里,看见水面上还飘着一层煤面。就这“黑汤池”,也没挡住玩的心思。兵兵下去游起泳来。凌青也忍不住游了几个来回。常宝万坐在池边,胖崽挑逗他,往他身上撩水,他也撩回来。在井下压抑了几个钟头,这下可得解脱了。
煤炭在中国能源结构中的比重很高,很长时间,都占70%以上,有了煤炭,就有了动力,有了光明和温暖,还不说它是重要的化工原料。人们把煤炭说成“乌金”,它百分百当得起这个名称。
这黑色的金子埋在深深的地下,靠煤矿工人用超常的劳动,还有生命的代价,挖掘出来,就像凌青他们看到的,体会到的。
建国以来,山西生产了全国四分之一的煤炭,其中70%输出,煤炭外输量,长期位居全国第一。多少年了,全国大部分电厂离不开山西煤,光是华北,山西的煤就点亮了半个华北的电灯。山西为共和国的建设,为中国的工业化,贡献甚伟!
可有多少人知道,山西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先说煤矿工人的付出。
都说“八小时工作制”,煤矿工人的八小时,是不算走路时间的,要把徒步往返工作面的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抛去,加上下井前的换衣、领头灯、领工具,升井后的洗澡,还有班前班后会(班前会必开,班后会常开),一天下来,耗费在工作上的时间常常达十几个钟头。
而且,井下少有轻松的工作,无论是采煤、掘进还是运输、通风……邻居家有个叫春元的男孩,比凌青大几岁,因为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难,所以早早参加工作下了井。他干的是采煤。凌青听他说起过井下的辛苦和不易,特别是碰上采“三尺煤”。所谓“三尺煤”,就是只有三尺厚的煤层。说是三尺,其实是取了个概数,实际可能连两尺半都不到。就这两尺多高的地方,人要钻进去出煤,连腰都直不起来,别说抬头了,就那么斜躺在煤槽里,用铁锹把煤划拉出来。“上下、前后都是煤和岩石,蜷在里头干活,像躺在黑棺材里一样。碰上淋头水,淅淅沥沥的水淋下来,和身上的汗、煤面搅在一起。那时候,我想死的心都有!”春元说。即便是稍轻松些的工种,如开小火车的司机,还有安全员、瓦斯检查工一类,每天十个小时以上见不上天空、太阳,“辗转腾挪”在黑暗、浑浊、潮湿的狭小空间里,一天下来,也早就疲惫不堪了,还不说心里的压抑。
这是辛苦,此外,还有健康和生命的代价。
井下潮湿,粉尘大,煤矿工人患关节炎和尘肺病、矽肺病的很多。
煤矿有“百万吨死亡率”一说,即每生产一百万吨煤炭,要死亡多少个煤矿工人,这是每年要统计的。和别的行业“因公死亡”的很大不确定性不同,煤矿的死人是笃定的。要建设,要存活,要发展,就得用生命换煤炭!这是没办法的事儿,没得说!钻到地球的肚子里闹腾,岂是闹着玩的?风险不会小,再重视安全也避免不了。
不可否认,煤矿工人也许收入高、挣钱多,可他们的付出更多,这种付出,已经到了非男儿、硬汉不能承担、无以长久的地步!
再说对环境的影响。
小时候,凌青的印象里,天蓝蓝,水清清,全无“环境”一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再也难见到碧水蓝天了。城市整日里灰蒙蒙、雾腾腾的。南边小溪的一泓清流,也变身为一股“黑”水。
站在东山,放眼望去,天地一片浑沌,只有几多楼房,艰难地“戳”破笼罩整个城市的雾霭,露出一小截身子,影影绰绰的,宛如迷瘴里的一座座坟茔。
及至后来,从外地乍一回来,觉得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气味,令人难以呼吸。
一直以来,山西都是全国环境污染最严重的省份之一,而其中首要的因素,就是煤炭的生产和利用。它对环境的破坏是全方位的,包括地表塌陷,植被损坏,水源恶化,空气污染,侵占良田,水量枯竭。
山西地处黄土高原,山地又多,本是水资源和土地资源均感贫乏的省份,单就土地和水这两项来说,恶果也是惊人的。不可持续的攫取,终于逼得人们开始重视环保。
说了这么多的 “代价”,其实最大的代价是习惯了吃“资源饭”,“一煤独大”,以为靠煤就可以“包打天下”,懒得再花别的力气,动别的心思。这种不思进取、自废武功的因循和惰性,既难应变,也不能持久。
命里注定,山西必将迎来一场壮士断腕般的“转型”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