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六月份,外部形势依然未见好转,战争的风险依然存在。上面屡屡提出,要加快三线建设,尽快修通京原线——和战争抢时间的意味很浓。
其实,自从铁道兵增加了兵力(在原有两个 师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两个团),晋冀两省也投入几万人力(山西的铁建兵团和河北的民工)以后,京原线的整个工程进度,已经大大提高了。但形势逼人呀!上面还是希望再快点。尤其土方工程的路基,现在看来,并不乐观。四百多公里的京原线,其中两百多公里的路基,一部分是以前修好的,还有一部分,分给铁道兵用大型机械完成,剩下的一百多公里路基,就要完全靠人力去把它堆起来。山区还好点,平原上的路基,要底宽30米,顶宽四米,高十四米。这么多的土方,就得几万人手拉肩扛,像蚂蚁搬山一般地运上去,工程量可想而知!可是,干了两个月,按照目前进度,不说提前了,原定两年的工期到了,还不定能不能完成呢。
压力一层层传递下来。为了加快工程进度,师里决定整个七月,来一次全师的大会战。会战前,各连要召开动员誓师大会,把责任讲明,把担子压下去,把劲鼓起来。
葛连长和胡指导员,从团部开完会,回来就召集班排长开会。
这葛连长,黑红的脸,敦敦实实的身材,不苟言笑,侦查员练就的一双鹰鹫般的眼睛,似看到你的心底:浑身上下透着威严和说一不二的霸气。有意思的是,胡指导员脸白白的,身子细长,脸上总是挂着和善的笑容,正好和他相反,俩人也算是绝配!
葛连长说:“未来的一个月,我们要完成的工程量,是一个空前的数字,翻倍都不止,可以说是过去的几倍!你们看怎么办?我已经向团里表了决心,没说的,哪怕拼了命,也要完成,不给全团拖后腿!”他的言语表情,透着少有的决绝和悲壮。胡指导员也说,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班排长更要冲在前面,我们要不负使命,打赢这场硬仗。
随后,召开了动员誓师大会。会场上,“流血流汗不流泪,大干七月战鼓擂!”“拼将热血洒京原,不获全胜誓不还!”“站在京原望北京,主席教导牢记心!”的标语,迎风招展的红旗,两个连首长铿锵激昂的动员,战士们一个个热血喷张的发言,开启了七月大战的帷幕。
眼看大战在既,偏偏这个时候,凌青生了病。他发烧,头痛,嗓子疼,浑 身无力。韩大夫说可能是受凉感冒了。
尽管连里说,伤病较重的,在家安心疗伤养病,伤病轻些的,可以上阵,到了工地,能出多大力出多大力,可是,因为任务山大,全连的伤病员,谁也不好意思留在家里,看别人累死累活去完成任务(其中有自己那份)。这事儿该怎么办,似乎想都不用想,所有伤员、病号的想法出奇的一致,那就是去工地,尽量为大战出一份力。问题是,凌青不知道自己拖着个病躯,到了工地,要受怎样的熬煎,又能撑几天?这个月的份量,严酷,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健康的人尚且内心打鼓,何况凌青乎?这病迟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节骨眼来,也是倒运透了!
动员誓师会后,回到住处,不见宏光、昊天、赖宝的身影。过一会儿,三人回来,一人顶着一颗光亮的脑袋——原来是剃光头去了。三排有个战士会剃头的手艺,备一套刀、剪、推子,常义务为大伙服务。宏光说马上要会战了,头发碍事,干脆剃了它。凌青听了,想想也是,到时候没明没夜的,出汗多,头发脏得快,又没时间洗,真不如剃光省事。廖凡舍不得一头飘逸的长发。凌青和建伟也想去剃,听说排不上,有好多人在等着剃,只好作罢。
明天,会战就要开始了。宏光安慰凌青:“能干多少是多少,别逞能。谁不知道你是病号?没啥不好意思的,把自己累出毛病来就麻烦了。”看着宏光近似怜悯的眼神,从不讨巧服软的凌青说:“没事儿,有啥大不了的,不就是比别人更遭罪些?赶上 这也没办法。”那语气,到像是在反过来安慰宏光。
不放心的还有何雅丽,她特意来屋里,留了去痛片和感冒药,叮嘱凌青明天一定记得带上,按时吃药,才好快点康复。
天刚亮,拉上工地。旗杆插入土里,红旗在工地四处“呼拉拉”招展。连长、指导员亲来参战。葛连长裤腿挽到了膝盖下面,神情若有凝重;胡指导员脖子上搭一条白毛巾,笑嬉嬉似憨厚老农;女战士垫肩、毛巾、草帽在身;男战士一溜光头“晃眼”。凌青的心不免动了一下:还真有大战的气氛!也不知这个月会怎样渡过。
推车的一路小跑,刨土装筐的一下紧接一下,山一样重的任务,使得每个人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动作。就连打夯的号子,为了鼓劲,都比平时喊得次数多,声音高。
连里文书跑来跑去,拿着自制的铁皮喇叭喊:“哎、哎,快来看,一排的干劲真不赖!”“瞧、瞧,瞧一瞧,宏光、昊天这夯打得是地动山摇!”……
凌青身上没有力气,只能拿锹干干装车、装筐的活儿。就这,没干多大会儿,就大汗淋漓,气喘如牛。宏光一直留意他,见状,马上劝他休息一下。看别人干得热气腾腾的,自己一个人坐那儿休息,实在是太扎眼、太不合拍了!凌青朝宏光苦笑笑,没吭声,默默地,继续咬牙干着。
为了节省时间,中饭晚饭都在工地吃。
晚上,吃罢炊事班送来的饭,点亮电石灯,继续挑灯夜战。已没有了白天的喧闹,只有“嚓嚓”的铲土声,“辘辘”的推车声,和“嘭嘭”的打夯声,还有,就是大伙支撑着默默干活的身影。
凌青这会儿已经快干不动了,他越干越慢,每一锹土也越来越少。身子软得像棉花,搁在平时,动都懒得动一下,现在却要强撑着干活!喉咙痛得像刀割,发烧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像磨盘般沉重,身上哪哪都不好受,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罪!
第二天到了工地,见不远处聚集一群人,吵吵嚷嚷的,还有更多人往那儿去。好奇地近前一看,原来立着一块“竞赛栏”的牌子,昨天各排干得咋样,结果已经出来了:三个男排,三排第一,二排垫底,一排居中;两个女排自己竞赛,四排领先,五排稍逊。第一天的流动红旗归三排和四排。
出惯风头的侯二,这下沉不住气了。也不着急忙慌地干活了,叫各班马上在现场开会,商量商量怎么干,会后,他再和班长碰一下头。
凌青早有想法,只是未到紧要处,何况也没人征求他的意见。现在几个排“摽”着干,又让大伙想招,他就把自己的想法端了出来:打夯的进度决定着土方的进度,只有打完夯才能上土,它是一个控制性的关口,不如增加打夯的人手,人歇夯不歇,定能加快进度;另外,再修一条推车的道,供一排专用,这样多出一条道来,不用都挤在那几条道上,上土也能快些。宏光说了凌青的想法,侯二和众班长认为有理,都采纳了。果然,一排第二天夺得第一。
这下可好,都憋着劲地争第一,拿红旗。
每天早晨六点多出工,晚上干到十一二点,回去睡不了几个小时,又得爬起来。连着几天,战士们疲态尽显。
伤员还好点,像凌青这样的病号,也要在工地待这么长时间,还要干活,虚弱的身体这般折腾,就是“铁金刚”也受不了呀!瘫软的他,靠着崖土,仰望满天星斗,幽幽地,一缕悲情、绝望,忽然袭上心头——熬不过了,这样子哪是个头呀!这条命,八成要撂在繁峙了。自个死了到也没啥——活着太难了!可我妈不知道会有多伤心难过!
凌青坚持到第三天的下午,他感到身体已被“掏空”,眼前一阵阵发黑,魂灵也似乎出窍。吃饭,走路,干活,一切都是麻木的,像在梦游。终于,正干着活,只听“噗通”一声,一头栽到地上。“有人昏倒了!”“谁!?谁昏倒了!?”“快叫韩大夫来!”众人惊呼,一边围拢了来。
韩大夫和连长、指导员前后脚急匆匆赶来。韩大夫知道凌青正患着感冒,察看一番,把了把脉,对连长、指导员说:“身体很虚弱,估计是累的。一定要好好休息几天,这几天不能再干活了!先不用往师部医院送,观察观察,歇几天可能就没事儿了。”这会儿,凌青醒了过来,看这么多人围着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
派人把凌青送回驻地。晚饭前,全连集合。葛连长和胡指导员在会上都表扬了凌青,号召全连学习他“轻伤(病)不下火线 ”“革命加拼命”的精神,夺取“七月大战”的最后胜利。同时,要各排检点一下伤病员的情况,说他们的精神很可贵,可是,也要尽可能避免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凌青没想到,他这个不起眼的小人儿,竟因为生病这档子事儿,在全连出了名!还因祸得福,踏踏实实在家歇了几天,每天鸡蛋面条的病号饭吃着。
到底是年轻,休息了几天,觉得好多了,又上了工地。指导员叮嘱宏光,要凌青逐步增加工作量,不可一下子就和别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