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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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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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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那朵火烧云》连载

第一十八章 除了新鲜还是新鲜

扯得远了,言归正传。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各团从各自的集结地出发。

凌青没让父母来送他,那样太“娘气”了,他觉得根本不需要,他没有一点离情别绪。他推着自行车,驮着行李,只让姐姐跟了来,到了集合的地方,就让姐姐推车回去了。看到有的人,父母亲、哥哥姐姐围着他(她),千叮咛,万嘱咐,婆婆妈妈,甚至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撇撇嘴,大不以为然:至于吗,整得跟上战场似的!既然这么腻腻歪歪,那干脆别去了呗!

几百辆卡车的长龙,蜿蜒驶出市区,车上满载着年轻人和他们的行李。这少见的大“阵仗”,惊动了省城,引得众多市民围观。刚还嫌别人像上战场,这会儿又觉自己像出征的将士,正接受着家乡父老的送行。

屁股下面坐着自己的行李。那行李,本来应该像部队战士那样,打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背包,背包带呈井字形,可没人教,谁也不会,结果是各打各的。用各种绳子随意捆就的包裹,大小和形状都不一样,五花八门,与背包早已相去甚远。

第一次远离家乡,离开父母的管束,第一次不吃“闲饭”,能挣钱了,竟有一种投身广阔天地、获得“自由、解放”的松快和畅意!刚才还陪着家人一起掉眼泪的,此刻,离别的伤感已经烟消云散。一车的男男女女,欢声笑语不断,好像是去郊游。没人知道,他们此行将面临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目的地,晋东北的繁峙县。路况不算好,大部分是三、四等级的公路,四百多公里路,竟走了快十个小时。

到得驻地,天已大黑。早有人在村头迎候,他们是19连“打前站”的,前几天就来了,“号”房子,砌台垒灶,为大部队的到来作准备。正赶上浓云蔽月,没有电灯的山村,只模模糊糊看得见一些房屋的轮廓,别的,都隐在了黑暗中,有几分神秘。在马灯和手电筒灯光的晃动中,在远近狗的吠叫声中,大伙跟随打前站的,吃饭,搬行李,分配住房,就寝,一阵忙乱,终于在到达后几个小时,睡在老乡家的土炕上,度过他们在异乡的第一个夜晚。

第二天,看清了:村子在一个小山包下;村子不大,有一百多户,大多为土坯平房;房屋随地势的起伏,高高低低地散布;土黄色的房屋,掩映在槐树、榆树这些树的浓绿中。

全连除连部和炊事班在一个大院外,其余的大部分散住在老乡家,还有部分战士,因房子不够住,只得住帐篷和旧戏台。

铁建的全部用房,都是征用当地的民房——不管是各连,还是团部、师部、医院。在那年代,一说是修建战备铁路,县、公社、大队,各级干部闻令而动,不敢怠慢,竭力把房子征到手。老乡们的住房大多不宽裕,征用了也没有什么补偿,可是被征用的人家,大多配合,没有多少阻力,相反,很多人还觉得是一种荣耀,如战争年代家里住了八路军、解放军。这就是中国农民,他们那么贫穷,可有时又那么舍得,那么仗义!

要说这繁峙,也是“山川形胜”,关楼耸峙,长城环列,非等闲之地。她三面环山,北面是五岳之一的恒山,南面紧靠四大佛教名山之一的五台山,东面是泰戏山;中间的滹沱河谷地,东有著名的平型关,西望历史上更为有名的雁门关;内长城又如一条巨龙,蜿蜒在东面和北面的崇山峻岭中:雄关,名山,险隘,拱卫着默默流淌着河水的一袭谷地。

它是个山区县,可铁建各连和团部、师部的驻地,大都在平川,因为京原线从东边的灵丘县过来,就要沿着滹沱河谷修建。全师几十个连队,沿河谷地带撒开,一个连驻一个村,团部、师部则驻在镇和县城。

凌青他们住的这家,三开间的平房,坐北朝南,中间进去是堂屋,里面两个门通东房和西房。

房东家原本有六口人——夫妇俩(四十多岁)和四个孩子。老大嫁人了,老二(儿子)去年刚当兵走了,这样家里剩四个人,故而能腾出一间房来。房东住东面,鉄建住西面。

屋里除了靠窗一铺炕外,东房有木箱和盛粮食的大瓮,西房没啥家什,只有些农具。堂屋摆放着长条案,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什物。

夯土的墙,依靠房子四个角的砖柱得以支撑和加固。房子正面下半部为墙,上半部几乎都是木格的窗户,窗户也是一半玻璃,一半窗纸。房顶是平的,用禾秸泥抹就,前低后高,方便排水。这儿的农民穷,瓦房很少。

篱笆墙的院子,院门开在东南角,茅厕安在西南角。院里有一小块菜地,还有鸡窝、狗窝。院门用柴禾棍横着竖着简单地编就。茅厕也无需讲究,半人多高的土墙围成一圈,留个缺口当作门,里面挖个大坑,坑上搭几块木板,便成。

这样的院落,在晋北和晋东北的民居中随处可见,有广泛的代表性,其它的院落都大同小异——无论是房屋的建造和样式,还是院子的布局。

这儿就是他们的“新家”了。凌青所在的一排三班,一分为二,班长祁宏光和凌青几个,一共六个人住在这里,副班长和四个人住另一个老乡家。全班,凌青的年龄最小。全连像他这么小的也不多,大多是十八九、二十出头的。

一种全新的生活,开始了。

 开饭了,每个班用冰鉄皮桶和陶瓷脸盆把饭打来,没有饭桌,全班蹲地上围成一圈用餐。虽然和家里比,这儿的饭菜同样是缺油少菜,基本没有肉,粗粮多,细粮少,大锅饭还更粗糙马虎些,但这么多人围在一起吃饭,说说笑笑,新奇热闹劲儿早冲淡了对食物的关注。

晚上睡觉,得把炕上的小饭桌搬到地上,这样,一铺炕才睡得下六个人,不过已经无甚宽余了。这一尺半高的小饭桌,是屋里唯一的家具,用的时候再搬到炕上,比如写信、学习什么的。随着小饭桌一同搬运的,还有屋里唯一的照明用具——煤油灯。那昏黄的灯光和特有的油烟味,将伴随他们就寝前的每个夜晚。

六个人里,班长祁宏光的个儿最高,有一米七八。他微黑的面皮,言谈举止有兄长之风。高昊天也不低,一米七六,别看没宏光高,可长得精精壮壮的,据说他在家爱玩个器械,还拜师学摔跤。郝建伟一米七二七三的样子,他有些世故、油滑,听说来之前是街上的混混。廖凡和郝建伟差不多高,小伙子长得挺帅,“小鲜肉”一类的,举手投足有文艺青年的范儿。矮矮胖胖、眯缝着一双小眼的赖宝(大名赖书恒,小名二宝,人称“赖宝”),只有一米六几。凌青就不用说了,连一米六都不到。

每晚是酣声相伴,屁声相闻。

昊天的酣声最响,宏光和建伟次之。这打酣还好点,年轻人睡觉沉,过几天施工开始后,干活累了,可能更是睡得死猪一样,到也不怕酣声的叨扰,那屁可就恼火了,谁放个屁,一屋子人都“沾光”。尤其这赖宝的屁,比别个的都要频密且够味,称得上“放屁大王”了,也不知他身体哪儿跟人不同。说不定什么时候,“卜”地一声异响,从赖宝那儿传来,众人嫌恶地看向他,一边捂鼻,用手煽风,骂道:“妈的,又放‘气’!”赖宝摊摊手,耸耸肩,咧了咧嘴,也不知是抱歉还是无奈。有时是“暗屁”,未闻其声,却有一股恶臭袭来,众人又不约而同地望他。爱和他打闹的建伟大声喝道:“赖宝,又是你吧?” 因为没有证据,赖宝不作承认,辩解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怎么一有屁就是我?”建伟:“不是你是谁?除了你,谁的屁有这么臭!你不能少吃点呀,饿死鬼转的!”赖宝还不承认,继续辩解。这就过分了,该受惩戒。凌青冲昊天挤了挤眼睛,昊天会意,对建伟说:“死不认帐,可恨。我看该‘家法’伺候了吧。”这“家法”,指的是在炕上常常上演的一幕。听罢昊天的话,建伟也不言语,就去抱住赖宝,两人滚作一处。建伟力大,三下两下就把赖宝压在了身下,扯过被子,把他严严实实地捂住,被子里的赖宝挣扎着,发出“呜呜”的闷声。众人笑模悠悠地,又看了一场戏。

凌青不直接提“家法”,是他人微言轻,说了没用,还招赖宝报复,他只能暗暗地使点勾当。后来,在大家的要求下,加上赖宝自己也不好意思,他一有屁就赶紧跑出去放。

最新奇的,要数“队列”了。

作为准军事化的组织,日常的队列,自然是应有之义。吃饭、开会要列队,晚点名要列队,就连上下工都要列队行进。

为了走好队列,利用施工前短暂的几天时间,有的连队还专门作了队列训练。这件事儿,十九连搞得格外认真。连长葛云峰,是个不甘人后的人,侦查员出身的他,在刑警队就是英模、先进,当了所长后,他领导的派出所同样是先进集体。没有教官,只有鉄道兵驻十九连的联络员可作教官,请他给讲了要领,作了示范后,全连就以排为单位各自练起来。

在大队的打谷场和村外河滩上,各排摆开阵势,一时间,哨子声,口令声,脚步声,如山呼海啸,搅动了山村的宁静。除了请戏班子唱大戏外,村里何曾这样热闹过?没去地里做活的老人、妇女,忙忙地聚了来看稀罕。孩童们更是借着这闹腾劲儿,恣意地奔跑,玩耍,如过年般开心。

其实,队列不光新奇,还是大伙最感兴趣的事儿。说起解放军这支军队,无与伦比的光荣历史,刚刚过去的“珍宝岛”事件,无不给她罩上耀眼的光环。那年头,除了“工人阶级”外,当兵,是最受尊崇的职业了,甚至排在当工人之前。鉄建不是军队,可“兵团”也是兵,可惜的,是没有军装,也没有枪械,唯有“战士”“连、排、班”这些称呼,还有雄壮整齐的队列,能在心中增加“兵”的“成色”,以至于恍恍然,好像自己和真的兵也差不多是一回事了。所以,大伙操练得都很投入。

凌青也是。不过,有点不爽的是,他的个头在对列里太显眼。从小他在学校就是“排头兵”,在铁建又是排头兵,不同的是,这回的身高更悬殊了。以前跟同学差一截,顶多差半头,现在跟别人差得往往不止半头,像是成人堆里混了个小孩,有些“磕碜”。因他,队列的雄壮整齐度,还有观赏性,可能都打了折扣。所以,他有点自卑。

不过,比起建伟来,他还不算太惨。一开始,全排四五十号人,有几个人走起队列来,总是不在步点上,不是慢半拍,就是抢半拍,这里面就有建伟。排长侯二(姓侯名震霆,家中排行老二,大伙都叫他侯二)急得“哇哇”大叫,老远都听得到他的声音。他一会儿训斥这个,一会儿吆喝那个,还不乏挖苦。“沈建伟,出列!你听我的口令!”建伟慢慢腾腾、很不情愿地站了出来。侯二喊:“一——”,建伟迈左步,抬右腿,未听到“二”就把右腿落下。“让你落了吗?我喊‘二’了吗?一个口令两个动作,怪不得你走成那熊样!”“重来!‘一——’”,又喊,建伟又迈步抬腿,单腿支撑,过两三秒,听得“二”,始落下。侯二:“这就对了,一下一下的,你要听口令。还有你们几个也是。”

这侯二的外表,让人不敢恭维。他走路摇头晃脑,弯腰驼背,一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因为头有些低,他看人是从下往上看,挺大的眼睛,却给人“贼眉鼠眼”的感觉,那骨碌碌转动的眼珠子,有点咄咄逼人的挑衅的味道。凌青看了他,总想起市井泼皮或电影里汉奸一类人物,不知连里为什么让他当排长。

练了一阵,那几个未有多大起色,反而拖累了大家,搅得其他人也练不好,没奈何,只得把他们“请”出去单练。几个人离开队列,在一边练着,侯二叫一个班长给他们喊口令。 刚才在全排面前出乖露丑,还受侯二一顿数落,已经伤了自尊,这会儿暴露在更多人的面前,几个排的人包括女排的,都看他们几个在那练,这自尊伤得可就不是一点半点了。几个人一边练,一边心里咒骂着侯二。还有趁火打劫的。跟建伟打闹总是处在下风的赖宝,可逮着报复的机会了。建伟听到“一”刚抬腿,他冷不丁喊一声“二”,建伟刚抬了一半的腿,忙不迭地又落下,引得众人大笑。气得建伟远远向他咬牙瞪眼挥拳头。

队列常常伴随有歌声,光有队列,没有歌声,似乎还有缺憾,还不完整,于是各排又学唱起歌曲来。会唱歌的,参加过“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这会儿都站出来,教大伙唱歌。首先学的,是适合行进或集合时唱的歌,比如《铁道兵战士之歌》《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这类歌。

把自个会唱的歌,拿来教教大伙,这样的人不难找,学歌的,学会一首歌也不难,可是要教好,唱好,就不容易了。这就轮到廖凡“闪亮登场”了。有人向候二推荐,说廖凡干过“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还会拉手风琴。候二一听,好生了得,找来一试,果然身手不凡。

只见廖凡往队前一站,先把一条胳膊高高抬起,手掌指向前方,就像毛主席标志性的招手那样,喧闹的众人马上安静下来。也是奇怪,没受过什么音乐训练的人,也能看懂这手势的意思:注意,要开始了。然后,他起个头,说一声“唱”,大伙就随他手的指挥唱了起来。

和队列一样,唱歌也有那么几个“不合群”的人,不是五音不全,就是节奏错乱。本来大伙唱得好好的,可惜总有一种怪异的声调,掺杂在里面,时隐时现,那恼人劲儿,好像不整得齐唱变了味,就不罢休似的。还有的,唱着唱着,冷不丁地发出一个或几个高八度音来。最可笑的,有一次唱《铁道兵志在四方》,到了结尾处,全排齐唰唰地唱完最后一个音“方”,不想,紧跟着,一个尖锐高亢的声调,孤零零地又来了一声“方”,好似空谷回音,把大伙乐坏了。一看,是娄荣喜,他在那儿掩面傻笑——除了害羞,估计他自己也觉好笑。

廖凡的耳朵像安了筛子,他能听出毛病,哪怕是细微处,也清楚这毛病的根由,还懂得教人如何去改。还有一点,他态度好,耐心,他可不会像侯二那样没“德行”。没有了侯二的尖刻和絮叨,大伙轻松多了。他的指挥有板有眼,有模有样;脸上变换的表情,影响调动着大伙的情绪;偶而将掉落额头的长发,潇洒地向后一甩——像几乎所有的指挥那样。

在他的调教下,一排的歌唱水平一下子冒了尖,饭前,开会,行进,逮着机会就亮开嗓子可劲地唱。那几个排教唱歌的,先不说别的,光是指挥,比廖凡差了就不是一点半点。有的挥舞着拳头,气势到有,稍嫌生硬;有的表情呆板,很难提升大家的兴味;有的动作僵硬,缺少歌唱的韵味。总之,各各不同,可有一点相同:不太像指挥。这是缺乏素养的缘故,一看就不如廖凡专业。

别的排纷纷来请廖凡去教唱,指导,连女排都不例外。廖凡一下成了众人瞩目的人物,每天走在路上,回到屋里,都昂起个头,眼睛能看到天上去,着实让凌青羡慕嫉妒了一阵子。看了他,凌青就想:人,有一样别人不及的技艺、才能,就能让人另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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