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矿山的日子,没给凌青留下什么记忆,印象很深的只有一件事儿——星期六晚上的交谊舞。
说到矿山,那就意味着离不开“山”。不用说山底下埋着的“宝藏”了,就说地面吧,所有的生活、生产设施和办公区域,都分布在山坡、沟梁和谷底,它就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山城。
凌青的家在矿山的一面坡上。这里满山满坡是一片低矮的职工宿舍,有些还是土坯房。隔着一条沟,与对面同样密密麻麻的职工宿舍相望。其中,快到沟底,有一幢显眼的建筑——职工俱乐部。沟底,则是顺沟修建的进出矿山的唯一公路。
每到星期六晚上,不甚明亮的灯光,从无数低矮房子的窗户透出,如繁星点点。只有职工俱乐部的灯光格外明亮耀眼,而且有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一闪一闪。过一会儿,职工俱乐部前几百平米的广场上,音乐响起,一对对舞伴开始翩翩起舞。跳得都是交谊舞,无他。那音乐的声响很大,在万籁俱寂的山沟里,简直是地动山摇的感觉。整条沟,就这一个辉煌的所在,热闹的所在,其他的昏暗和寂静,似乎都是为了给它做烘托和陪衬。印象中,那舞曲一支接一支,直到很晚才结束。之后,矿山恢复了昏暗和宁静。
每个星期六如此,远离闹市、身处群山中的矿山,也便每个星期似旧上海“百乐门”般闹腾一番。
跳舞的,主要是机关、后勤人员和技术人员。至于普通矿工,过去是处于人间最底层的“窑黑子”,解放后不这么叫了,命运也变了,但各方面的提升,殊堪时日——包括文化娱乐。把他们和交谊舞这样“风流”、“妖娆”的事儿联系起来,恐怕快了点儿。凌青不记得父母是否去跳舞,他也不关心这事儿。
怪异的是,矿山生活,他独记得这一件事儿。许是那光怪陆离的霓虹灯,震耳欲聋的舞曲声,太容易淹没其它平淡的事物吧。还有,不知舞会的举办者和参与者,何以有如此经久不息的热忱?
跳舞的人中,虽然普通矿工甚少或干脆没有,但煤矿职工很多是需要经常下井的,比如技术人员或某些干部,他们白天下井,下班以后洗了澡,倒饬得漂漂亮亮,然后去舞场。一面是不见天日、危险丛生的黑黢黢的地下,一面是灯火辉煌、歌舞升平的舞场,这反差委实有点大。莫非,越是艰苦危险,越是要尽情挥洒吗?抑或是因为娱乐太少?
三岁多,父亲调动工作,从矿上(一个矿务局辖几个矿,相对于局本部所在地,习惯称各矿为“矿上”)调到局里,母亲也随之一同调动。应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句老话,父亲转业到山西,母亲就跟来山西,他调离矿山,母亲也得变换工作。中国妇女,即便如母亲这样有主见、有知识的女性,生活轨迹也往往以丈夫的座标为中心。
局所在地一马平川,已离开了群山。就行政区划而言,虽然整个矿务局都属省城的一个区管辖,但比起矿上来,局所在地离省城的市中心已不远,与普通中心城市的生活并无二致。父亲履新的是矿务局煤校校长 。这煤校,类似中专、技校,是给本局培养专业技能人才的。母亲因部队上的履历,干她的老本行,任局托儿所所长。
凌青自然就随母亲入托了。妹妹还小,仍由姥姥带。
这个托儿所,是局本部唯一的托儿所 ,也收费,但不高,每年须局里补贴一笔费用。入托的,主要是一些领导干部的子女,和机关干部、技术人员、医生、教师的子女。托幼机构没有民办的,公办又因财力无法普惠,所以只能满足一部分人的需求。况且,人们还没有“学前”的概念,工人和一般职工收入稍低,也未必肯花钱送儿入托。
托儿所吃得很好。每天早晨的牛奶、面包、鸡蛋,以当时的物质条件而论,只在有条件且又讲究的人家,才能见到。其它中餐、晚餐的食谱,不能说“一周不重样”,至少两三天不重样。主食中,大米外,白面的花样繁多——包子、饺子、面条、春饼、豆包……此外,还有玉米发糕、小米饭等。总之,杂而丰富。
睡觉,一人一只小床。每天午睡后起来,枕边已有阿姨摆放好的苹果、香蕉,可以享用。
院子里,有各种游乐设施——滑梯、转椅、秋千……有时,阿姨还拿出手枪、冲锋枪、
布娃娃等玩具给大家玩。最过分的,是“日光浴”。院子里专门辟出一块地方,上面铺了砖。天气适合的时候,阿姨就带着孩子们在这儿做日光浴:每个孩子从头到脚穿一身毛绒绒的“兔衣”,包括两只大耳朵的“兔帽”,佩戴小墨镜,一排排仰面朝天躺着,接受阳光的照拂。
托儿所的阿姨,也都经过了培训,当然,主要是些简单、初步的照看幼儿的知识 。当时,“幼儿教育”专业寥若晨星,一般托幼机构,是不会有称职的幼儿教师的,因此,儿童成长心理,各种育儿技能,这些还谈不上。
总而言之,托儿所在母亲的领导下,内修外茂,井井有条,已是远近闻名的“明星托儿所”。在省城,即使与最好的两三所幼儿园相比,如省委幼儿园,也仅在伯仲之间。看起来,内行和有文化就是不一样。母亲的领导有方,多赖这两条。她有部队保育院工作的经验,又是高中生,前者,让她能很快“上手”开展工作,后者,有助于学习和接受新事物。省城的不用说了,连北京的知名幼儿园,其中的几所,她都去参观过。
这就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一所煤矿托儿所。虽然国家还贫穷落后,但那是新中国一段蹈厉奋发、豪气冲天的日子。“超英赶美”“放卫星”“大跃进”的口号让人激奋。父母每天都很忙,工作到很晚回家,加班是常事儿。人们都在努力工作,共产主义似乎是不远的愿景。凌青们的托儿所,虽有补贴过多的特权之嫌,但谁能说,从中折射出的,不是那年代的一种气象和心态呢?
每当在院子里玩耍时,比如坐转椅、荡秋千,拿着玩具枪追逐奔跑,总有稍大些的男孩,从墙外边,探着小脑袋,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墙内的“人生”。托儿所的围墙有一人多高,居民区里有人把自家的煤炭靠墙堆放,故而踩在上面可以窥探墙内。其中一个黑红皮肤、方脸大眼的,是墙头的“常客”。他一般下午学校放学的时候来,在墙头一待就是一两个小时,眼巴巴看着墙里孩子们玩耍,以至于凌青已习惯了有这样一个“观赏者”。有时一抬头,没有他的黑脸盘,还觉异样。
有一次,附近没有阿姨,他冲着凌青喊:“哎,你过来!”待凌青走近,他说:“我给你酸枣,你让我玩玩‘冲锋枪’,行不?”说完,“啪”地一声,扔下一个纸包来,打开一看,一堆个儿又大、还泛着黑红色泽的酸枣,映入眼帘。凌青哪里抵御得了这样的诱惑,想都未想,就把手里的“冲锋枪”递了上去。“黑脸盘”垂下书包,把枪“钓”上墙头,拿在手里把玩了很久,才还给他。
围墙外有人羡慕,围墙内,也有他羡慕的事儿。
一次,同班的郝俊奇星期一从家里来,穿了一身新“海军服”。他是工程师的儿子。那海军服,从头到脚,小皮鞋、蓝裤子、白上衣、帆布皮带,特别是蓝白相间的披肩,和拖着两条飘带的无檐帽,穿在身上神气十足。工资都不高,没几家舍得给孩子买这么贵的衣服。郝俊奇穿着这身衣服,自己也很兴奋,在地板上蹦蹦跳跳,颇有炫耀的意味。凌青身上穿的,裤子是旧裤子,上衣是母亲一件旧蓝布衣服改的,而且为多穿两年,明显偏大,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先还没在意,可在“嘚瑟”的郝俊奇面前,他有点自惭形秽,内心既羡慕又嫉妒。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的穿衣,产生这样的感觉。
此外,他的幼小心灵还特别敏感,很在乎环境的友善和安全——无论来自同龄还是大人。这大概是幼儿的一个带有共性的特质吧。从小班到大班,照看过他的阿姨,谁对他好,谁可依靠,在他心里,自有一杆“秤”,而且,孩子敏细的心,一般是不会错的。凌青就对胖胖的翠花阿姨,有一种近乎天生的好感,对她很依赖。而翠花阿姨也格外喜欢他,关照他。他离开托儿所上小学,翠花阿姨还流了泪。以后,还常来家里看他。每次来,母亲说:“你‘干妈’看你来了。”凌青有些害羞,不作声,翠花阿姨听了却很受用,笑成一朵花。
孩子的“小心思”,还表现在别的地方。
他是“所长阿姨”的儿子,有心的孩子可能会想:阿姨们对这家伙一定会另眼相看,照顾有加。虽然与别的孩子比,他自己没觉得有何不同,但也许,多少有点不同吧,毕竟是所长的儿子。
别人那样想,他也用同样的心理在揣度别人。局长的两个儿子也在托儿所,一个在大班,一个和凌青同在小班——没有中班。这俩的头都大。阿姨会怎么待他俩呢?这可是局长的儿子呀。他下意识地、多次地留意过,但始终也未发现,局长的两个“大头儿子”,有被特殊照顾的蛛丝马迹。不得不说,那年月,确实有些风清气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