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岁月,还有两个人,留在他的记忆中:一个是美术老师,姓项;一个是音乐老师,姓孙。
项老师身形高大,拉长的“国字脸”上,朗目阔嘴,鼻子挺直——有些女人眼中的“伟丈夫”“美男子”形象,大约与此相合吧。此外,张嘴一口纯正的京腔,且声出丹田,音色透亮,一句话说完,如钟磐之击,似有“嗡嗡”的余声,更添男性的魅力。
据说,他是从北京下放来的“右派”分子。
不大的学校,只有他一位美术老师,所以,他要教三年级以上所有班级的美术课。他穿行在校园中,于是,教室里响起他那独特的、有金属感的声音,凌青们便首次从他那里接触到最基础的美术知识,比如“透视”“比例”“远近虚实”等。
他住在学校的一间小屋里——和他的母亲、女儿。
有一次,凌青和几个同学去找他,进到屋内,看到墙上挂着一条两尺多长的大鲤鱼。正惊异哪里来的这大一条鱼,又为何挂在这里,抵近一看,却原来是一张素描画。画中的鱼,黑灰色的色调,细致入微的片片鱼鳞和根根触须,躯干与鱼头鱼尾之间,躯干与上下前后的鳍之间,不着痕迹的转换和衔接,加上各处明暗的处理,真是栩栩如生,以假乱真!怪不得误以为是真鱼呢。
这还不算完,墙上还挂着一把猎枪,一张野兔皮,和一只山鸡的标本。显然,那两样东西是他打猎的收获。凌青曾看到,一次下大雪,别人都躲在室内,他却身背猎枪,头戴皮帽,脚蹬毡靴,一身猎人装扮,在漫天大雪中,踏着厚厚的积雪向校外去。
学校当时没有音乐老师。六一儿童节,要举办全局小学的文艺汇演,项老师就临时做起了音乐老师,挑出几十个学生,组成合唱队,由他来作指导。凌青有幸被挑中。
每天下午上完课后,合唱队便集中到一个教室里,开始排练。项老师在黑板上写上简谱,一遍遍教大家唱。最记得唱《保卫黄河》,大伙随着项老师的手势和表情,时而激昂,时而舒缓,或全体合唱,或分开来,你方唱罢我方唱,最后,合为一处并干净利落地结束。那协作的美和快感,让四年级的小学生也体会了一把。
这个男人还会什么呢?他还有什么惊奇带给人们呢?凌青有时不由的想。
但他是不快乐的,十一岁的凌青,能感到他神色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和忧郁。
他母亲六十多岁,是家庭妇女,五岁的女儿还未上学。每日他上课,母亲便在家照看孙女——从未见过他的妻子。有时凌青在教室外玩耍,看到老太太唤:“妞妞,回来。”也在屋外玩耍的妞妞,噘着小嘴不愿回去。背已有点驼的老太太,走去牵起她的小手,于是,祖孙俩傍依着慢慢走回小屋。看到这一幕,不知怎的,凌青竟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冬天,他爱系一条围巾,像三四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那样,把围巾在脖子上围一圈,然后两头分别垂于胸前和背后。这种系法,后来慢慢少了,可凌青觉得这样系围巾,平添一种儒雅和书卷的气息。看着他系着围巾的高大的身影,凌青想,《红岩》里的许云峰,大约是这个样子吧。
他的生活里,究竟发生过什么?——这个才华横溢的谜一样的男人。
五年级的时候,有了音乐老师,就是那位孙老师。他同样是从北京来的,据说是某个全国性文工团的,不知犯了什么错误,被“发配”下来。他的普通话同样标准,冬天也是那样系一条围巾。不同的,是他戴了一付眼镜,长长的略卷的头发,身材也没项老师高大。
这位孙老师虽然没有项老师多才多艺,但他专业上很有水平。当然,这是就矿区这个小地方而言,在更大范围、更高层次处于什么水平,不得而知。他一般上课拉手风琴,不知什么缘故,有时也拉小提琴。此外,黑管、小号什么的,好多乐器他都会。他来了以后,学校的文艺很快有声有色地搞了起来。在他的培养下,其中涌现出的几个文艺骨干,还在局一级的舞台上演出。后来,“文革”中后期,局里组建“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和文工团,把他抽调了去。他在其中的作用,类似导演、音乐总监,甚为重要。
以他的水平,教小学的音乐课,应该说绰绰有余,可他上课仍特别认真。
教唱歌曲,他听到下面唱得不对——无论是音准、节奏还是节拍——都要予以纠正,重新来过,直到唱对为止。而他的耳朵又格外敏感,于是,这样的纠正在一堂课里便反复进行,以至于同学们都有点不耐烦——又不是音乐院校,这么认真干嘛?
这位教过凌青的唯一的音乐老师,他上课时的样子,凌青一直记得。作简谱视唱时,在结尾处,他一边用手打着拍子,一边嘴里数着:“一——二——三”。在教唱或拉琴的间隙,会看到他不时把掉落额头、有些碍事的长发,用手指“抿”上去,或把下滑的眼镜向上扶一扶。还记得,他拉完琴长吁一口气的样子——显然长时间拉琴并不轻松。他的长而柔软的头发,在他头上形成了大的“波浪”。后来,凌青发现跟文艺有关的好多人,都有一头类似的长发,这让他有些纳闷,不知何以如此。
总之,孙老师给人印象是个“文艺范”十足的知识分子,却也是一个认真到近乎迂腐的“教书匠”。
不光是项老师和孙老师,那个时候,在矿区有一大批知识分子,是从大城市来的,从南方来的。这里面有医生、教师、技术员、工程师。他们或是响应党的号召来支援内地,或是服从分配到祖国需要的地方,或是犯了“错误”被贬到基层,如项、孙二位。这情景,和后来人们一股脑地往大城市跑,往先进地区跑,正好相反。而且,不知怎么,凌青觉得那时的知识分子,真像知识分子——无论是修为还是外在。他们在矿区的医院、学校、技术部门,占了相当数量,而且大多还是骨干。矿区的历史,处处打上了他们的烙印;矿区因了他们,也在在变得不一样。这样的情形,以后不会再有了。以前是中心城市、先进地区的人“下来”,帮助、提升农村和落后地区,现在是后者大批涌入前者,要“淹没”它,迫使它在“俯就”中,拉平两者的差距。
不过,话又说回来,正是农村,为城市提供了大部分劳动力和建设者,他们源源不绝地来到城市,搞运输,当商贩,进工厂做工,到建筑工地干活……凌青走在街上,看着一条条笔直宽展的道路,一幢幢峭拔伟岸的高楼,一处处鲜花绿带,心想,这城市,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农民工兄弟建起来的。城市的多少美丽和恢宏,崭新和惊艳,是在他们的手中诞生。特别是,农村人能吃苦,刚来时起点又低,苦、累、脏的活不知有多少都让他们包揽了去,没有他们,城市不用说发展了,连正常运转恐怕都难。
总而言之,凌青的小学生涯,浑浑噩噩、轻轻松松地就过去了。
这五年是怎么学习的,他几乎想不起来什么。这方面的记忆只鳞片爪且模模糊糊。他似乎没费什么劲儿,可成绩还算可以,一不小心,还名列前茅。“辛苦”和“难”,“紧张”和“焦虑”,这些学习体验,他没有。简言之,学习上,他没有一点压力,他关心的,只有玩——其他同学大抵如此。
他并不是班里的优等生,但他字也还端正,汉语拼音熟练,作文、写信错别字不多,四则运算也很“溜”。这些,在同学中可以说稀松平常。
学习上,唯一记得的,也是唯一的亮点,是三年级时,他的一篇作文被老师拿来在课堂上宣读。那是一篇写“春游”的作文。有何出众之处,早已不甚了了,只记得用了“走在羊肠小道一样曲曲弯弯的山路上”“山腰的云,像白色的飘带”之类的词语。许是这些比喻,有形象、生动的效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