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操练,一边作施工的准备:派人去团部,接受各种培训,包括施工上的培训,统计员、卫生员的培训,把工具领回来……
过几日,连长、指导员去团部开会,领了任务,回来又召集班排长作了部署。第二天,吃罢早饭,全连开赴工地。
战士们肩扛铁锹、扁担和柳条筐,推着独轮车和小平车,车上载着石夯,全是些土方作业的家什,还没忘演练一下刚学会的队列,喊着口号,“啪啪”地行进。路上慢腾腾行走的老黄牛,回过头来,惊愕地看着这支队伍。狗叫声,也从经过的院落此起彼伏传出。空气清新之极,偶尔夹杂着饲料、牛粪、羊粪、炊烟这些气味。
出了村,一条清澈的小溪伴随。溪两边繁茂的灌丛和蒿草,给植被稀少的谷地,带来一抹绿意,增添了些许生气。偶尔的一丛白色、黄色的小花,更显稀奇珍贵。
走了二三里路,到了施工现场,他们连要做的,就是起路基。要用土,垫起一道底宽30米、顶宽四米、高十四米的铁路路基。全团乃至全师一年半载要干的事儿,就是它了。取土处就在附近。每垫30公分厚的土,要用石夯把这层土夯实,才可以继续上土。一声令下,挥锹抡镐的,抬土推车的,平土打夯的,干将起来。
所有的活里,说是打夯的活最重。一些看着强壮、力大些的,挑出来去打夯,其中就有昊天,建伟。剩下的,像凌青、赖宝、廖凡这样的,还有女战士,干别的活儿。
凌青装了一会儿土,推了一会儿车,又调换去抬筐。这抬筐,是打夯外最重的活儿了。两个人用抬杠抬一筐土,往路基上运。
凌青半蹲,把抬杠搁肩上,两个人同时往起一站,妈呀!这装满土的筐子怎么这么沉!凌青这猛地一站,竟然没有站起来。又扎好马步,气沉丹田,一使劲,才勉强站起来。看着一筐土而已,没想到份量了得,足有一百几十斤。摇摇晃晃抬到路基前,已经费了“牛”劲,还要爬上路基去。在坡上,土筐愈发沉重,似有千钧之力在土筐的底部,拉着它向下。凌青试图迈步,可沉重的杠子压得他抬不起脚来。抬杠碾磨着稚嫩的肩膀,小腿肚子在发抖,脸上的肌肉扭曲,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就是迈不开腿,仅仅支撑着站在坡上。和他搭档的赖宝,力气大些,在前边拖着他,缓慢向坡顶移动。造孽呀!十六岁,还在长身体,身材又瘦小,干这样的活儿!凌青长这么大,说起干活,也就开荒和学农,算是实实在在干过几天,再没有干过什么象样的活。其他年龄稍大的,比他要好些,可一样是未怎么干过活的学生娃,“劳动关”,是每个人必须要迈过去的“坎”。正在紧要关头,耳朵里,突然响起一阵喝彩声,“沈星星,好样的!”“改莲,加油!”……还夹杂着“噼噼啪啪”的鼓掌声。扭脸一看,不远处另一条坡道上,只见四排的排长沈星星,和一个女战士(叫改莲的那位),抬着一筐土,已经超越他俩,快到坡顶了。妈呀!什么女娃,这么“生猛”!大老爷们,不如个女辈,这脸往哪儿搁!所谓“知耻而后勇”,凌青一咬牙,挣命攀登,还真上去了!
这一幕,胡指导员看在眼里,他叮嘱几个排长,“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不可性急,要循序渐进,逐步增大工作量。这以后,土筐装得不那么满了,抬筐这活儿,凌青也能干一阵子了,不像最初,一趟都下不来似的。
一天下来,轮换着抬了几次筐,到后来,肩膀一碰抬杠,就疼得龇牙咧嘴。
收工回来,撩开衣服一看,肩膀上磨出一片红红的印痕,上面渗出斑斑的血迹。赖宝看了惊叫:“呀,磨破了!”廖凡也过来看。受了惊的俩人,赶忙察看自个肩膀,也和凌青差不多。只不过,赖宝的轻点,还未出血,廖凡和凌青不相上下。干了一天,身上乏累不说,肩膀还时时作痛。这滋味,是头一天干活,铁建给的见面礼。
宏光几个打夯的,肩膀到没事儿,可打了一天夯,胳膊,腰上,背上,浑身哪哪都疼,有的手上还磨出了血泡。
大伙话也少了,也不打闹了。廖凡更是苦着个脸,长吁短叹,动不动咧开嘴,“唏溜”一声吸口气,好像有多疼似的。宏光看不下去了,说:“你行了吧,廖公子!都没少干,有人比你还累,比你还疼,也没见像你这样。人家女的都比你强——你看沈星星她们。”廖凡气恼:“身上难过,还不让出声啦!哼哼出来就好过点了嘛。”先前唱歌的神气劲儿,早扔到“爪哇国”了,看他这会儿的熊样,宏光哭笑不得,不再管他。
尽管疼和累,可第二天还得照样去上工,照样干同样的活。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右肩疼痛难忍,换成左肩,左肩受不了,再换回右肩。发的一副垫肩也不管用了,有人把毛巾也垫上,还有人自个缝制了垫肩,一次垫几个垫肩。
日子一天天过去,肩膀上的血印结了痂,又磨破,再结痂,再磨破……直到最后变成老茧,变成硬疙瘩;手上的血泡旧的未去,新的又来,显示出生生灭灭的顽强,最终也转换成两手老茧。这茧,竟如纪念章,彰显着一个学生娃的蜕变。
这蜕变并不容易,不光是干活,还须经受一些别的。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干活重,如果吃能跟得上,吃饱,吃好,凌青觉得,那光景要好过得多。可是,每天高梁面窝头、小米干饭、和子饭、玉米面窝头和水煮白菜,没有什么油,更见不上肉,看得他倒胃口,若不是干活饿得快,实难以下咽(铁建每人15%的细粮,30%的小米,剩下的55%为高粱面、玉米面的粗粮)。想想在家的时候,尽管也是粗粮多细粮少,可时常能见到油,一个月总能吃上几回肉,什么蛋炒饭呀,肉臊子面呀,还有四川捎来的腊肉,也都成了遥远的回忆。
吃的不好不说,最要紧的,是有时还吃不饱。一个人每月45斤的粮食定量。未施工前,好像没听说有谁不够吃,施工开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昊天、建伟、赖宝几个,常常喊“饿”。就说昊天吧,队列训练时,二两一个的窝头,他一顿吃过六个,外加一饭盒和子饭,惊得凌青“掉下巴”,也声名远播。现在每天消耗这么大,他的饭量只多不少,六个窝头未必够。不过,他还能吃几个,已经无从知晓。原来他可以沾别人的光,多吃点,如今大伙的饭量都上来了,也就不允许敞开肚子吃了。凭他自己的一份,一顿肯定摊不上六个窝头,别说更多了。
45斤,已经不少了,这样的粮食配给,从事较重体力活的才有,不过,对修铁路这样的行当,可能还是少了点儿。一个月45斤,一天一斤多的定额,饭量大的,一顿就能吃一斤多,加上油水太少,饭吃进去不耐饥,这一斤多的功用又打了一个折扣。凌青还好,个子小,饭量不大,不常受饥饿的熬煎,只是苦恼于饭食的清淡无味。饥饱上,有部分女战士也要好点。
饭不够吃,就不能“各取所需”了。从食堂打来饭,要由班长来分发。众人依次递上自己的饭盒(缸或盆),宏光手执一个大饭勺,从饭桶或饭盆里舀出饭和菜,也依次“咔”、“咔”地扣入一个个伸出的饭盒(缸或盆)里。一圈分罢,还有些许剩余,再平均分一次,直到分光见底。
每次分饭,凌青都很在意,特别是相对容易下咽的饭食,比如小米干饭,和子饭,他更是紧盯着宏光手里的饭勺,用他的眼睛,估量着每一勺的份量,轮到自己,他总觉得分得比别人少。宏光手里的饭勺,牵动着每个人的神经,尤其是“大肚子”们的。赖宝分到饭后,脸拉了下来,嘴里嘟囔着。宏光狠狠瞪他一眼——知他不满,嫌给得少。其实,换位思考,替宏光想想,也真是难为他了。这么敏感的事情,让他来把握,他的手又不是秤,这每天分饭的事儿,想来也够难操持的。
分到饭后,常常是凌青的饭还没下去多少,昊天、赖宝几个,一碗饭已经进了肚。吃和子饭,只听赖宝“稀里唿噜”一阵响,几秒的功夫,一碗饭光了,那已经不是吃了,简直就是往肚子里倒了——他也不怕烫?一边往肚里倒着,一边移步往饭桶(盆)前凑。其实,他凑到饭桶(盆)前,也不会多分给他一勺,反到招来了宏光的笑骂:“凑,凑,往哪儿凑?就说你是饿死鬼转的吧,一点没错。”其他人到是没往前凑,同样惦着剩余的饭菜,一边尽可能快地咀嚼,吞咽,一边下意识地瞄瞄饭桶(盆)。时间久了,很多人都养成了狼吞虎咽的习惯。那急慌慌的吃相,也差不多是铁建人的一个标志了。
吃的是这样,住的也好不到哪去。六个大小伙子,蜗居在十平米大小的一个屋里,凌青体验了什么叫“亲密无间”。这种起居的窘迫,以后再没有遇到。
就这样的住所,也有好多人羡慕,那些住帐篷和戏台的,还不如他们呢。
那帐篷,凌青去看过:掀开帐篷门,中间是条一人宽的狭窄通道,两边各有一排通铺;比地面高不了多少的通铺,一个铺位挨着一个铺位,铺的最底下是秸秆,然后是席子、被褥,个别铺下垫有木板;每个人的物品,只能放置在铺位的一端。除了过道和铺位外,帐篷里再无别的活动空间。
正是星期天,凌青去帐篷找同一个街道来的刚刚。进去看到,帐篷里的“住民”们,在自己的铺位上,有的坐,有的躺;有的在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有的趴在铺上,垫一块木板当桌子正在写信;有的什么也不干,看着某处发呆……凌青们住的虽然也拥挤,可地上好歹还有几平米容人活动,不像这儿,三尺铺位,聊于斯,读于斯,写于斯,呆于斯……悲乎哉!另外,帐篷还走风漏气,夏不隔热,冬不保暖,哪儿比得上正经房屋。
帐篷尚且如此,戏台更不忍睹。
北方农村的戏台,很多都大同小异:空旷处,建一座带台子的建筑,台子上三面有墙,也有顶,向着观众的一面,既无墙也无门,空空如也。三排八班就住这儿。应该说,戏台连帐篷都比不上。帐篷走风漏气,戏台可不止如此,它干脆就是“门户大开”、“任尔东南西北风”了。帐篷夏不隔热,冬不保暖,这开放的戏台更是。除了顶子能挡挡雨外,住这儿,和住在露天野外也差不太多了。战士们好歹用柴禾棍和席子,把台子的门脸遮挡了一少半,谢天谢地,这下住房的私密性总算有了,其它的改善有限。
总而言之,最初的新奇劲儿过后,铁建生活的面纱,才渐次撩开,让他们窥见更多。没来前,谁也不知道铁建会是啥样,来了,又觉得铁建不该是这样。一股幽怨、沮丧的情绪,在战士中间或多或少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