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娃们的心思,情绪,从师团到连,各级领导都有所察觉。对这样的情况,其实多多少少也有预判。你想,一个未经什么风雨和磨炼的学生娃,乍一离开父母,去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生活清苦,干活又重,心里能不犯嘀咕、起波澜吗?那么,怎么办呢?这时候,我们党“政治思想工作”这个法宝就派上用场了。每当困难关头,关键时刻,好的政治思想工作,往往“无往不利”,“无往不胜”,这已经被证明了无数次。此 时,铁建的领导层自然而然想起它来。
师领导部署全师各团各连,运用各种方法,包括学习毛主席著作,谈心交流,忆苦思甜,大讲修建京原线的意义、使命以至光荣,借此疏通战士们的情绪,稳定军心,提振精神。
收工回来,吃罢晚饭,全班集中在一个屋里,开始每晚例行的学习。主要是学习毛主席著作,使命教育还有偶尔的形势通报,一般放在全连开大会或者饭前的集合上。
累了一天,凌青这会儿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只想赶紧上炕钻被窝睡觉。其他人也都哈欠连连。可是,即使再累再困,对学习这事儿,也没人表露出明显的不满和抵触。别看年轻,看到的,听到的,让他们多少懂得一件事儿,那就是在“政治”上,不能含糊,这是大是大非问题,容不得出差错。
前不久,刚在全团通报了一件事儿。某连一对男女,发生了爱恋,违反了铁建“不许谈恋爱”的禁忌,不幸被连里查实,连俩人互诉衷曲的情书,也被“缴获”——也不知是谁告的密。更糟糕的,是女方情书里说了一句话,大意是“我寄希望于你,结束这无望的挣扎!”这话,可能是对当下的悲观,也可能是青年男女渴望“感情救赎”的夸张,就这一句话,捅了大祸。好家伙!全师官兵,八千热血男儿,听从毛主席、党中央的号令,来这儿修战备铁路,到你这里,却是“无望的挣扎!”这不是典型的“现行反革命言论”吗!最后,连里定性为“现行反革命案件”,上报团里。团里随之作出决定:开除女方,训诫男方,并通报全团。那男的到是留下了,后来听说也提前遣回家去了。
不过,这学习,由最初的每日必学,每学必“讲用”,到后来,越来越放松,遇上施工紧张,有时干脆就中断了,连“流于形式”也不“流”一下了。
说来也奇怪,以前在学校,也学毛主席著作,像《老三篇》,《毛主席语录》,不知学了多少遍,凌青也没什么感悟和触动。身为学生,毕竟和社会有疏离和隔膜,毛主席说的,似乎离他有点远,跟他的人生连不起来。可在这儿学就不一样了。“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们共产党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这些话,情境契合,说的好像就是自己和当下。现在的他,不正面临着大的困难吗?在这困难面前,该怎么办呢?作为一个柔弱稚嫩的学生娃,当他最需要支撑和信念的时候,有些话,涵盖了个人的诉求,比如“战胜困难,坚持到铁路完工分配工作”,它可能就不光是“大道理”了,自觉不自觉的,它可能就给了你一种支撑和信念。
其实,说真的,你说谁有多高的觉悟,多高的境界?凌青猜想,不知多少人跟他一样,到现在没有哭着跑回家去,作了不光彩的逃兵,还不是凭着“坚持到铁路完工分配工作的那一天”这个信念在支撑着?
当然,不光是这,正是热血青年,每天,毛主席三线建设的指示,一遍遍地诵读,修建京原线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大会小会讲着,这些,自然激起了内心的责任感和自豪感。
学是为了“用”,学完,还要每个人写心得体会。写得好的,要挑出来在班上或全连宣读。自从来了铁建,写过两封家信,凌青就再没摸过笔。不过,这样的稿子难不住他。凌青发现,上了五六年学,他别的课程未见什么出彩,唯独在语文这块,似乎有点领悟或模仿的能力。别人写的这类文章,从广播上听过,也从报纸、宣传栏上见过,那格式和套路都似曾相见,大同小异,你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摆进去,或者说把自己置换进去。稿子一挥而就,第一个写完。因为人小,在班里没甚地位的他,难得露了一次脸。
赖宝还在抓耳挠腮地犯愁,见他写完,凑了过来说:“写这么快?来,给哥看看。”这举动,让宏光大声喝止:“自己写!他的‘活思想’能代表你?别尽想着占便宜!”
19连没搞“忆苦思甜”,听说有的连队搞了:请老农讲旧社会的苦,新社会的甜,甚至还吃了糠窝窝(忆苦思甜饭)。
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凌青和大伙一样,情绪平复了下来,逐渐适应了这有些艰难的生活。
在班里,他年龄最小,个子最小。宏光分派活计,打夯这样重些的活儿,总是没有他的份。凌青不好意思,再说骨子里也有不服气的劲儿,他争着去打夯。打了没多大一会儿,昊天过来,把他推开,说:“你快干别的去吧,你这个子不适合打夯。都比你高,夯往一头偏,不得劲。”昊天说的是实情,可他明白昊天的真正用意,其实是怕他干活“撅”着了,影响发育。
对小的这样,对女战士,男战士也展现出了应有的情怀和风度。
男排和女排在一起干活,轮到安排活计,打夯不用说,自然是男战士承担,侯二又吩咐大伙把扁担、筐子、小车一股脑儿揽在手中,留给女排的,只有装土和帮着推车的活儿。沈星星见状,说道:“侯震霆!你什么意思啊,瞧不起我们女战士吗?”侯二“嘻嘻”陪着笑脸:“哪里哪里,我哪敢瞧不起你沈大侠一哨人马。就这些活儿,这帮小子,窝头都比你们多吃几个,不让他们干让谁干。”“那也不能光让我们推车、铲土吧?我们来这儿又不是让你们照顾来了。”“好好好,那抬土一块抬吧。”于是,女战士也加入到抬土的行列里。
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昊天早把上衣脱掉,在一众女战士面前,露出了上身的键子肉。建伟抬筐,对装筐的女战士喊叫:“不够,不够!再装,再装!”那声音高得有点夸张。连赖宝推起车来,都脚下生风。凌青没甚逞强的资本,略带酸意,撇撇嘴,心说:看把你们“能”的!有女的在,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最神气的,要数打夯的。
那夯是用石料做的,高矮方圆,不同形状、大小的都有。有四人夯,也有多人夯。拿四人夯来说,有一米多高的,也有小点的。上细下粗的夯体呈梯形,上部的四个面都有槽,槽里嵌入四根木棍,用铁丝绑定,作为抬杠。打夯时,四个人围定石夯,一人一根抬杠,双手紧握,合力将石夯高举过头,再狠狠砸向地面,如此反复,借以夯实松散的土层。建筑工程中,好多土方作业,都需要做这事儿,如果没有打夯机,就必须用人力去完成它。
打夯要唱“打夯歌”——为了协调动作和提神鼓劲。曲调有点像地方小调。领夯的一声“打夯的同志们,抬起了夯呀!”悠扬高亢,发出了开始的号令。声音刚落,其他三个夯伙跟着唱“抬起了夯呀”,一边和领夯的一起,把夯举起,最后,伴随四个人因发力而喊出的一声雄壮整齐的“嘿!”声,把夯砸了下来。那夯歌里的词可长可短,曲调和内容也可以变换,特别是能即兴编词,例如:“(领)二圪蛋蛋(小名‘二蛋’的另种叫法,带有山西当地特点)呀”“(众)呦嗬嗨”“(领)真像个蛋蛋呀!”“(众)呦嗬嗨”“(领)别看他长得‘逗’呀”“(众)呦嗬嗨”“(领)干活可不含糊呀!”“(众)不含糊呀,呼呼地嗨呀”。再如:“你望这边看呀……来了个花木兰呀……不是花木兰呀……原来是xxx呀……长得怎个俊呀!……吸得人挪不开眼呀……挪不开你就看吧……小心‘闪’了眼呀!”。
初时,学生娃们没几个见过打夯,也不知是跟老乡学的,还是鉄道兵联络员教的,反正时间不长,就打得有模有样了。
这夯歌,是打夯最特别之处。不论唱什么,都是一人领唱,其他几人应和。劳动中,倏然出现了歌声,相生相伴,如影随形,本来就新鲜,好的夯歌,更是把气氛一下子就“逗弄”了起来。有唱就有和,一唱一和,起落进退,越唱越起兴,越干越有劲。唱到兴处,干到酣处,上衣早甩到一边,哪怕早晚还是深秋,石夯随歌声翻飞,汗珠从古铜色的肌肉滚落……那配合的爽,协作的美,看着好不过瘾!说是劳作,到像是几个人合力在做一个游戏。整个工地,数这儿动静最大,也数这儿吸引人的眼球。
初时,从没打过夯的凌青,看别人打夯时唱着夯歌,心说:打夯就打夯呗,还唱歌,这不是作秀吗?及至自己上去一打,才体会了它的妙处。有了夯歌,大伙的动作,“起承转合”,皆有依循,劲往一处使,丝毫不乱。这一点,对繁重的、须多人同时完成的劳作,尤为重要,比如拉纤、伐木、放排、抬圆木、激流行船,等。否则,用力不统一,使出的力,非但不能助力,还会互相干扰、抵消,事半功倍,人很快就精疲力尽了。其次,夯歌规定了打夯动作的节奏和律动,使繁重的劳动,竟有了音乐性,它不仅吸引了打夯人的注意力,使他“忘却”了繁重的劳作,本身的音乐性也给人愉悦,这些都有助于减轻疲劳。尤其好的领夯,张口就来的即兴功夫,不输相声和脱口秀演员。看似信手拈来,却诙谐风趣,灵动传神,还要尽量合辙押韵,朗朗上口,格外地生出些趣味来,把枯燥沉重的劳动,变成一桩很有兴味的事儿。干脆说吧,他就是打夯的“领头雁”“舵手”甚而“灵魂”。
没有机悈的岁月,这打夯从远古一直延续到现在,夯歌也便带着独有的神韵传唱至今。那是劳动的神韵,文化的神韵,民族的神韵!鲁迅不是说,诗歌的起源就是劳动号子吗?据他说,原始人类劳作时,为协调动作,喊出类似“吭育、吭育”的号子,后来就逐渐演变、升华为有节奏和音韵的诗歌了。夯歌,应该也是诗歌起源于劳动的一个有力证据。
女战士抬了没几筐,男战士就抢着把她们替换下来,让她们去帮着推车,或者装筐。如果是男女混合抬筐,装满土以后,男战士总是把筐子靠近自己一边,让另一边承受的重量轻些。“慢点!慢点!”“歇歇再干吧!看,出了一身汗!”听到这女性的柔声关怀,傻小子们没有慢下来,停下来,反而干得更起劲了。“咯、咯、咯”的清脆笑声,间或飞扬在工地上空,听了心里“熨贴”,连装满土的筐子和举起的石夯,好像都没那么沉重了。
平时,凌青他们去山上砍回柴来,往往要背到女战士住处,分一部分给她们。他还和别的人,步行十几里到长途汽车站,护送探亲回来的女战士,连夜返回驻地。这样的事儿,其他男战士也都在干。
这些“男人”的举动,换来了更为丰厚的回报………
经常有女战士,把自己省下的窝头、小米干饭,拿来交给男排的班长,让他分给吃不饱的男战士。也有原本就是同学、邻居的,直接给到了个人手中。
除了这两种,也有例外。这天,宏光给昊天两个窝头,说:“这是人家严莉莉给你的。也不知道你小子是走了‘桃花运’,还是你的饭量太大,惊动了这位姑奶奶?她说你饭量大,点名要给你。”昊天和严莉莉,俩人既不是旧知,又无甚交集,何来此一出?昊天在众人的诧异和哄笑中,臊得一脸通红。
缝补破了的衣裳,修改发下来不合身的冬装,这些男娃挠头、搞不掂的事儿,也大都由女战士承揽了下来。
一天,凌青去沈星星的住处,送两件缝补的衣服。连里明令禁止谈恋爱,男战士也不得随意去女战士住处。需要女战士帮忙的,得把衣物交给女排的排长,再由她分发下去。
卫生员何雅丽和沈星星住一个屋。刚到繁峙,去团里培训了三天,就走马上任了,她这卫生员,只能做些简单的起码的事儿,比如打针吃药,包扎伤口,给伤口换药什么的。背的药箱里,也只有感冒药、去痛片、纱布和红药水几样东西。消毒用的红药水俗称“二百二”,人们戏称何雅丽是“二百二大夫”,她听了也不生气,笑纳了。她每天背个画着红十字的药箱,像个快乐的精灵,飘忽不定,一会儿在这看到她灿烂的笑脸,一会儿在那听到她清脆的声音。
到了她们屋,放下衣服,刚要走,何雅丽叫住他,说:“回去把你的被褥拿来,姐给你拆洗一下。”凌青没有表示。“听见没有?”何雅丽追问。他“支支吾吾”,不敢久留,急忙走人。来这儿快两个月了,每天干活出汗,被褥已经很脏了。有几个男战士的被褥,女战士帮着拆洗了,帮忙的是一块来铁建的邻居,同学。何雅丽一个姑娘家,和他非亲非故,要给他拆洗那么脏的被褥,他实在不好意思。大概是看他一个小人儿,激发了她母性的天性吧。
过两天,见着凌青,说:“哎,你这人!不是让你拿被褥来吗?小屁孩,还不好意思,我比你姐都大吧?我弟弟跟你一般大,看见你,我就像看见了弟弟。”她的话里有恼怒,也有温情,更多的是诚恳。凌青不好再推托,只得乖乖把被褥抱过去。
回到屋里,几个人看着他,眼神怪怪的。凌青不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羡慕也罢,嫉妒也罢,胡猜乱想也罢,随你们去吧。他们越是一脸的“发生了什么?”凌青越是一言不发,高深莫测,保持这件事的神秘性。不起眼的他,能引起众人的关注,困惑,还真是有点小得意!
赖宝先忍不住,问他:“好好的,‘二百二’为啥给你洗被褥?”他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建伟醋意十足地说:“咳,咳!要说严莉莉给昊天窝头,是对他有意思,看上了他,还有可能。‘二百二’比你大几岁,你们俩从前也不认识,你说她这是为哪般?总不会是看上你这‘小男人’吧?”“放你的屁!”凌青回道。他不容许有人轻侮何雅丽的好心。
铁建战士单纯,出门在外,“同是天涯沦落人”,大伙发自内心地相互关照,相互扶持。
就说那天晚上吧,二排的王俊杰突然就犯了病。他捂着肚子,蜷缩在炕上,脸色苍白,冷汗直流,嘴里还发出痛苦的呻吟。
连里唯一的大夫韩大夫,正巧探亲未归。急急赶来的何雅丽,一边询问他怎么了,一边忙给他服了止痛片。王俊杰说自己啥也没干,好好的就肚子疼,刀搅一样的疼,还恶心、呕吐。何雅丽一时慌了手脚。她一个卫生员,只能应付个小伤小破、感冒发烧,哪应付得了这么骇人的病痛。
刚说叫人快去连部请示,看该怎么办,听到消息的葛连长就赶来了。他问了问,除了眼前看到的,也问不出什么,略略沉思,一挥手,简短地说了五个字:“送师部医院!”(病情紧急,连团部卫生所都省了,直接送师部医院)大家七手八脚,推来一辆小平车,把褥子铺在上面,搀扶王俊杰上车躺下。葛连长用手指头点了几下,说:“你,你,还有邱海生,你们三个去!”周围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凌青听说了,也跑了来。大伙看王俊杰痛不欲生的样子,都吓住了,搞不清他得的是什么要命的病,能不能挺到师部医院。
三个人推起平车就跑。
一出村,黑暗就吞没了他们。道路又高低起伏,坑洼不平。车子犹如风浪中的小船,上下颠簸,跑得越快,颠簸得越厉害。可他们不能放慢脚步,从王俊杰嘴里发出的呻吟声,仿佛催促他们“快点!再快点!”他们只能借着依稀的月光往前赶。
大地很静,静得像“睡死”了过去。车轮声,脚步声,呻吟声,在这寂灭无声里,显得那么清晰。远远近近的“鬼火”,一闪一闪地,无边的旷野,在孤寂清冷之外,又多了几分阴森!仨人顾不得这些,不顾一切地闷头赶路。
繁峙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冷了,跑着跑着,冒出一身汗来,风一吹,身子还发抖呢!推一会儿,中间和边上的人换一下,尽可能不让速度减缓下来。跑了几里地后,跑不动了,跑变成了走,也不敢停歇。就这样,二十多里漆黑的僻野小路,他们用了快两个时辰才赶到。
到了师部医院,几个人也快虚脱了。叫起刚睡下的值班大夫,把俊杰扶进诊疗室,出来守候在门外。时间慢得像停住不动了,心里祈祷:但愿不会有事!俊杰呀,你可要挺住,你父母亲还在家等你呢!连长、指导员还有全连的战士,也都盼你好好地回去,你不能就这么牺牲了!
看着大夫、护士急匆匆地出来进去,上前询问,答复说,现在还不能确定什么病,得看化验和X光的结果,不过根据他的症状,还有他说以前胃经常不舒服,有可能是胃溃疡引起了胃穿孔。回去吧,有什么情况我们会通知连里。你们做得已经很不错了,大老远的,又是深更半夜,楞是给推过来了,如果不是送得及时,不晓得会发生什么后果,现在到了医院,应该没事了。几个人听了,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心里一放松,疲倦和睡意都来了,坐地上靠着墙就睡着了。
天亮,请护士转告俊杰,叫他安心养病,到时候来接他。回来一到村口,几个抬水的女战士见了,扔下水桶跑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那着急上火劲,像自己的亲人得了病似的。
王俊杰果然得的是胃穿孔,治疗几周后康复出院了。
生活愈是不容易,有些东西,事后回想起来,愈是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