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之经水如人之经脉,行血气营阴阳,濡筋骨利关节;河流屈曲,网络山川,如阴阳之脉营运经纬,漰湍泱泱或渺绵涓涓,朝宗于海方显精神。
《尔雅》说,黄河从昆仑墟流出来,水原本是清清亮亮的,合并多条川流后却黄浊了。《物理论》说,众川水流污浊,又加上河道弯弯曲曲的就变成了那个样子。黄河有浊河之名倒也名副其实,汉大司马张仲说,一石水里竟然含有六斗泥,水道阻塞,待桃花水一来,堤坝破毁就变成了灾。唐代大文学家罗隐屡试不第,抨击官场和科举制度的诗句令人叹服,却能品出另一种无奈——解通银汉应须曲,才出昆仑便不清。
水浊也就罢了,河边偏又总是不安定。从盘古开天到三皇五帝,乃至秦皇汉武,兵戈相向自然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淘淘河水也就不只是黄浊了。《水经注》说,注滨河又东径鄯善国北。治伊循城,故楼兰之地也。楼兰就是古鄯善国,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小国,曾归匈奴,又是汉朝西域都护府,有点乱,却也没辙,国小力薄,只能选择两属求得自安。只是安归当了国王后偏向匈奴,汉昭帝到底年轻气盛,干脆命霍光派平乐监傅介子将他刺杀,随后立尉屠耆为鄯善国的王。《水经注》里记述了一个叫索励的人,曾率领鄯善、焉耆、龟兹三国的兵在注滨河上拦河筑坝,水势不减干脆带人手持兵器喊叫着刺射,大战三日才如愿,胡人们都说他是神人,之后三年内积粟百万,震慑了外国。有人说,以灭夷月氏,尽斩杀降下定之,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边的二十六国都是匈奴,那郦道元说的胡人就是匈奴了。
汉、匈之间的争斗旷日持久,可追溯到商汤灭夏之后。有关匈奴究竟源自哪里说法可不少,司马迁说其祖先是夏后氏之苗裔,也就是夏桀之子淳维的后代,只是历史无考,有人怀疑那是匈奴民族的杜撰。说起来所谓杜撰的说法倒也不是没道理,赫连勃勃曾建立大夏,称王后认为匈奴族本是夏后氏,干脆与大禹、夏启族系成为一脉,改汉姓刘氏为赫连氏。王国维则认为商朝时的鬼方、混夷、獯鬻、周朝时的猃狁,春秋时的戎、狄,战国时的胡都是所谓的匈奴。还有人说,鬼戎、义渠、燕京、余无、楼烦、大荔异民族是匈奴。其实呢司马迁和王国维的说法可以融通,夏朝灭亡,夏桀被流放,那淳维北遁成为匈奴始祖应该顺理成章。至于鬼方和獯鬻等小部落都与商周大朝并存,倒是被兼并过,却不可能如数归降,其残余继续北遁也应该变成匈奴。之所以费笔墨讲述匈奴源自何处,也不过表明汉、匈两族离不开华夏。从先前的小部落到部族联盟,乃至五胡十六国,匈奴从来都不甘寂寞,最终被汉化或退隐是不是历史必然就另当别论了。
接下来依然离不开河,倒也不是故意干什么,依水而居自先民就是不二的选择。《汉书·西域传》说:葱岭以东,南北有山,相距千余里,东西六千里,河出其中。暨于温宿之南,左合枝水,枝水上承北河于疏勒之东;西北流径疏勒国南,又东北与疏勒北山水合;水出北溪,东南流径疏勒城下。说起发生在疏勒城里的故事来,得提及东汉戊己校尉耿恭。永平十八年,耿恭两次大败北匈奴,待车师反叛和北匈奴合攻疏勒城时却陷入了绝境。耿恭受到匈奴左鹿鑫王的威胁,觉得疏勒城坐落在溪涧旁才从金蒲迁居过去,可人家断了他的水脉。耿恭命令士兵在城中掘井十五丈都没水,人们只能榨马粪汁解渴。作为大军的首领干脆向井跪拜祈求神灵,泉水竟然刷地涌了出来,这就是有名的“耿恭拜井”,匈奴们见状以为他是神仙赶紧撤了兵。待车师反了,疏勒城里又断了粮,将士们没辙了只能用牛筋牛皮充饥。只是将士们依然与耿恭同心,直到汉章帝命范羌带兵来救援才脱离险境,遗憾的是只剩下二十多人……哎哟哟——河边的故事总是这么神话,却难尽人意!
匈奴从与华夏分离后就不断地与汉民发生冲突,先是一个个小部落,再组成联盟,以至于建立匈奴帝国也是跌宕起伏。至西汉时期,匈奴与大汉的争斗依然此消彼长,可内部分裂,导致五单于争立大致混战不已,最终分为南、北匈奴。南匈奴依附于汉,北匈奴击败大宛、乌孙等国威震西域,却不过是短暂复兴,最终被西汉远征军诛灭。只是匈、汉两族的争斗依然没结束,以至于再次分为南、北匈奴,可北匈奴最终被东汉所灭。之后,北匈奴西迁后依然与东汉不断地发生冲突,却屡战屡败,以致于被鲜卑族所并,只是两族混血后繁衍出了铁弗人,也有了五胡十六国时期最后出现的一个政权——大夏!大夏王朝的建立不会让北匈奴独霸天下,可一座统万城也昭示了赫连勃勃的人生辉煌。只是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必然经历对抗和融合,可赫连勃勃先和大禹和夏启联宗之后,又改汉姓刘氏为赫连氏,还让皇室意外的人庶系全部姓铁弗。大夏王朝寿命不长,却和前赵、后赵、北凉、西凉、后凉一样,名正言顺地将胡风吹进了中原。
匈奴与汉民多年来打打杀杀、进进退退,点燃战火无疑会涂炭生灵,却在不同时期不同程度地影响了中原人民的生活。《旧唐书·舆服制》说:“北朝则杂以戎夷之制,爰止北齐有长帽短靴、合胯袄子。”孝文帝也说:“昨望见妇女之服,仍未夹领小袖。”合胯袄子和夹领小袖都是鲜卑族服饰的特征,汉、匈融合可见一斑。吃和穿是相连的,胡饼、胡椒酒、胡饭、胡羹是《齐民要术》里记述的胡物。中国历史上有两次胡汉大融合,第一次是春秋战国时期,第二次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有人说,胡汉融化具有多元文化的抉择机制,一方面相互影响,另一方面却又必须坚守自己的文化传统,以确保政治优势或身份认同。汉族人谨守儒家文化本位主义,甚至还透过郡姓区别胡、汉。只是生产技术、衣食住行和文学艺术方面,汉族人都在不自觉中被胡化了,比如、畜牧业的发展、胡食出现在餐桌上、尚武精神,更重要的是对女权之重视。魏晋南北朝时期,女后称制可不乏其人,礼教对女性的约束力很小,个性得以彰显,尤其是对妇女才识的认可和褒奖,无疑是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否认。
追溯胡化风可谓是由来已久,自先秦开始,华夷之分就越来越严格了起来。孔子曰:“仲之力,嘉左衽之功。”只是秦汉之后,游牧民族与汉族且战且退,胡风也以不同方式、不同程度地吹进中原,至唐代竟然发展到了极致。史书上说,宇文氏篡西魏建立北周政权,之后杨坚篡夺北周政权建立隋朝统一中原,匈奴也在这期间融入各民族之中。只是待唐朝建立之后又发生唐突厥战争,可胡风吹进中原呈现的是强劲的势头!则天称帝、姑侄斗法,以及否认男女不通服、夷夏不通服等传统礼法,再是女性们大胆地张扬个性都是被胡化的结果。胡汉民族之间的交往,导致了唐朝人独特的社会心理,文化思潮也呈现出多元化的趋势,审美情趣随之发生了变化,致使人们的思想和信仰极度自由,最终引发女权意识完全崛起。有人说,突厥鼎盛时期,匈奴被征服后或归顺或隐退,直到突厥衰落才重新聚拢到漠北草原,逐渐发展成后来的蒙古各部。如此以来,匈奴文化不只是具有超强的隐忍能力,还具有不可小觑的再生之力!
还是回到河边吧?耿恭损失惨重,范羌到底解了疏勒城之围,却不可能熄灭战火,与北匈奴的争斗还在继续,且依然在河边。如此以来,河边的故事就还得一个接一个地发生。只是《水经注》提供的“河道图”打乱了时间顺序,再说起来免不了有颠三倒四之嫌,却像一堆各有标记的魔方块,能组合在一起就不会错乱。
《水经注》说,其城南面长河,北背连山,秦始皇逐匈奴,并河以东,属之阴山,筑亭障为河上塞。秦始皇逐匈奴照样是著名的历史事件,蒙恬率大军将人家打得七零八落、抱头鼠窜的确大快人心,关键是此举收复失地、抵御蛮夷,也稳固了大秦王朝!只是凡事都有双面或多面性,那有人对秦始皇攻打匈奴提出质疑也合乎情理。秦统一中国之后,匈奴并不强大,他们的主要对手是东胡和月氏,对秦朝还构不成威胁。河南地指现在的鄂尔多斯地区,从考古和文献记载来看,早在秦朝之前,那里就是匈奴等游牧民族的游牧地。如此以来,蒙恬打击匈奴之后号称收复失地或反侵略自然与史实不符,且由于耗损严重,加速了大秦王朝的灭亡。
与秦始皇逐匈奴相连的还有一个事件,那就是筑长城。《水经注》说,始皇三十三年,起自临洮,东暨辽海,西并阴山,筑长城及开南越地。蒙恬北上击胡功不可没,修长城也得率兵当先,可他临死之前还悔恨自己断了地脉,且言此固当死也。不说蒙恬至死的感受,也不说百姓们如何苦不堪言,单说始皇帝修长城的真实意图。有人说秦始皇修长城是抵御匈奴,也有人说是防止水土流失,就是中国最早的环境保护工程,后一种说法倒与质疑蒙恬北上击胡相符。
秦人以华夏自居,奉黄帝为始祖,却是华夏族西迁的一支,先祖嬴氏部族早在殷商时就为商朝镇守西戎,其文化主要来自姬周文化。只是暴霜露、斩荆棘,秦人逐渐适应了西陲恶劣的生存环境,也养成了彪悍、好征伐的性格。《史记》说:“秦与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贪戾好利无义,不识礼仪德行,不顾亲戚兄弟,若禽兽耳。”司马迁的评述的确有些尖刻,却不是没道理。秦国不论父子,也不论兄弟,致使其对自西周至春秋被奉为统治基石的宗法制观念很淡薄。究其原因,还是秦人受母系氏族残余的影响,太后大权在握、舅父势力突出,秦国诸公子的地位却不高。秦原是地处西部边陲的小国,倒是征服了西戎部族,却未必不受其影响,也就是说,其文化中不可能没有胡文化的因子。会见西戎部族的使者时,秦惠王曾说:“中国以诗书礼乐法度为政,然尚时乱。今戎夷无此,何以为治?不亦难乎。”可见其对中原地区礼治的怀疑心态。只是秦人的性格和经历成就了始皇帝统一中国之后的政治思路,继而影响了民众的宗教和文化心态,尤其是以秦律保护女权值得一提。比起战国中后期,秦朝女性的境遇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改善。有论者说,秦“承先秦之余绪、开魏晋之大端”绝非虚言,也为汉高祖建汉后奉行黄老思想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史记》曰,赵武灵王既袭胡服,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山下有长城,长城之际,连山刺天,其山中断,两岸双闭,善能云举,望若阙焉。即状表目,故有高阙之名也。郦道元作《水经注》时说起高阙来涉及到两个重量级人物,一是赵武灵王,再是卫青。赵武灵王不只是在军事上推行“胡服骑射”,吞灭中山国,大败林胡、楼烦二族,开辟云中、雁门、代郡三郡之后还修筑了赵长城。赵国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东北同东胡相接,北与匈奴为邻,西北与林胡、楼烦为界。总是吃败仗就不能坐以待毙,那赵武灵王学学胡人也是顺应时势之举,且取得了不错的战果!卫青是一员猛将,汉元朔四年率十万之众大败右贤王,又在之后的漠北之战中与霍去病重挫匈奴,迫使其不敢南侵。
造父曾是周穆王的车夫,平定徐偃王造反时还立了大功,得到封赏,获得赵城后变成赵氏,被奉为赵国始族,那赵文化中有周文化的因子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自春秋之后,周文化独尊的局面被逐步打破,发展本地文化也势在必行。战国之后,尤其是赵国人中有很多胡人和胡人的后裔,胡文化也逐步与本地文化相互影响、渗透,甚至融合。匈奴的疆域和人口究竟不敌华夏,其文化在五胡十六国时期也具有区域性或个体性的特征,且必须在与汉文化对峙或对抗中相互影响。赵国与燕国为邻,可彼此在军事、文化上具有很大的差异,只是不能与周礼分离的儒家文化,依然不同程度地影响民众的生存,其糟粕也随之而生。燕太子丹断美人手赠荆轲、赵平原君杀美人留住门客;赵武灵王梦见处女鼓琴而歌就诗兴大发,待吴广得知后干脆把女儿孟姚献出来当了王后。将那些史料收拢起来不难发现,燕人和赵人对待女性的态度,看似是异象却同出一辙。赵国“重妇”,燕国“轻妇”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尤其是“上有双樽酒、作使邯郸倡”之类的诗句更能说明问题。“重妇”和“轻妇”固然是对女权的践踏,却与当时的社会风气或文化心态不无关系,如此以来,女子们被“重”或“轻”就不是完全处于被动状态了。司马迁说,邯郸男子相聚游戏,掘冢剽掠,作巧奸冶,女子则多美貌,为倡优,鼓琴瑟,步履轻巧,游媚富人,或入后宫为妃,遍布诸侯各国。“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出自曹植的《名都篇》,名都就是当时很繁华的邯郸城。燕赵之地胡汉杂糅,血缘上不再单纯,其性格和意识也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变化。赵国女子张扬个性、突出自我都是受夷族影响或基因发生变化的结果。
汉武帝在《水经注》里出现过多次,却必须与发生在河边的故事有关。作为汉景帝之子,为了不丢掉汉祖刘邦打下的江山,汉武帝与匈奴周旋了多年,不断地扩充领地,也把诸多河流收入大汉的版图。只是自汉高祖以来就与匈奴时打时和,至汉武帝时期依然处于对峙的局面,却不是始终如一。《水经注》说,河水又东流,石门水南注之,水出石门山。《地理志》曰:北出石门障,即此山也。西北趣光禄城。甘露三年呼韩邪单于还。五凤四年也就是前53年,呼韩邪单于败给其兄郅支单于,干脆引众南近塞,遣子入汉为质,对汉称臣。至此时,匈奴出现南北分支的局面,也意味着南匈奴会对汉代社会的文化心态产生更大的影响,尤其是与匈奴为邻的地区。
《水经注》说,其水(白渠水)西注沙陵湖,又有芒干水出塞外,南径钟山,山即阴山。自孝武出师,攘之于漠北,匈奴失阴山,过之,未尝不哭。汉武帝发动漠北之战,卫青、霍去病大显身手击溃匈奴,可他们失去的不只是阴山。只是匈奴没有一蹶不振,南匈奴内附,北匈奴却依然与大汉为敌,这种局面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经历了五胡乱华之后才逐步在中国历史舞台上隐去。
《水经注》引用《虞氏记》里的话说,赵武侯自五原河曲筑长城,东至阴山。战国时期,赵武侯就从高阙始,至河套东部之乌拉山沿山修筑长城,开创了河套修城之始。百年后,赵武灵王“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从东部往西,把赵武侯修的长城连了起来。待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将那些长城连在一起才号称万里要塞。汉武帝时期,除了利用阴山下的长城,又在其山后修筑,一直到今蒙古国境内。历代君王那么看重修筑长城,除了对始皇帝有异义外,其余的都是为了抵御来犯之敌,可从春秋到五胡十六国,汉民族的对手无外乎胡人。对胡人的解释很宽泛,指的是古代对北方边地及西域各民族人,也叫外族人或外国人。只是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对付的是匈奴,秦始皇获取河南地是侵略还是收复针对的也是匈奴,至于汉武帝命令手下的大将军屡次与来犯之敌叫阵,对付的同样是匈奴。匈奴多少年来屡屡与汉民族发生冲突,期间两族的文化冲撞、交融以至于融合也是不可更改的趋势,汉文化中的匈奴文化之因子就一直存在了。司马迁说匈奴的祖先是夏后氏之苗裔,应该有其说得过去的理由。夏作为原始社会第一个王朝,开始了家天下的政治局面,社会文化和宗教信仰依然保持着原始遗风。“伯禹腹鲧”的神话早就深入民心了,可巫术文化和祭祀文化之后才有礼乐文化。要是司马迁的说法完全正确,那匈奴就避开礼乐文化远离了华夏,其精神或文化心态一直与原始社会初期相同或是一种顽固保留后的沉淀。如此以来,从礼乐文化到封建礼制,匈奴文化作为不可忽视的因子始终干预着中国人的精神脉络流变。至满人入主中原,康熙干脆下令不再修筑长城,其理由是“帝王治天下,自有本原,不专恃险阻。”只是程朱理学到了大清才开始真正发挥作用,可满人依然是蛮夷,其文化与匈奴文化一样都有别于汉文化,何况,之前还有蒙古族统治华夏的历史。只是一种意识形态退去,另一种意识形态支配人们的生存后同样会出现难以调节的矛盾,却是《水经注》不能涉及的了。
《史记·礼书》说,书者,五经六籍总名也。郦道元著《水经注》除了勘谬补短,还有另一番趣味。古往今来,多少人秉烛夜读,除了增长学识,再是只有自己才能独享的趣味。只是学识和见识不同,读书的趣味……啊……多是派生出来的意味也就不一样了,可有些意味是说不透的,也正是说不透才会有天下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