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千里请假,回家照顾老婆。
老婆的病又复发了,越来越重。
马千里是个不幸的男人,前妻病逝,她带着女儿奔走在打工路上,饱尝了世态炎凉和生活的辛酸,但他不怕吃苦,女儿是他生命的希望,一想到女儿,他就有了前行的动力。进工厂,下煤矿,他有的是力气,只要能赚钱,脏活累活抢着干。他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女儿创造最好的生活学习条件,他希望女儿接受良好的教育,将来考上大学,有个光明的前程。后来,在打工路上,他遇见了心地善良,体弱多病的刘子明婶婶,两颗同病相怜的孤独的心碰撞到一起,本想牵手度过余生,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生活,但病魔不肯放过刘子明的婶婶,也给马千里加重了肩上的担子。刘子明的婶婶叫石榴花,自从前夫去逝,她把儿子交给哥嫂看管,只身外出打工,本想挣钱养家,供儿子读书,怎奈人生的不幸又让她染上重病,这些年多亏了马千里照顾,她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生活刚刚有了一点起色,半年前石榴花又感觉身体不适应,无力、困乏、呕吐,不想吃饭。马千里请个假带她去看医生,在和什托洛盖小镇医院吃了几天药,病情不见好转,医生告诉马千里,去大医院检查一下吧?早诊断,早治疗。于是,马千里又带着石榴花来到乌鲁木齐市人民医院,做更深一步的身体检查,得出的结果让马千里不敢相信,石榴花是肺癌晚期,只能保守治疗了。马千里默默的承受着命运的打击,他没有把病情给石榴花说,只是告诉她得了其它病,住几天院就好了。马千里依然选择了坚强面对,在乌鲁木齐市人民医院住了一个月,钱花了,病难好,医生也没有回天之术。最后,主治医生劝他带老婆回家,已经尽力了。
马千里隐隐觉得,回家就是宣判了死刑。
然而,不回家,他又能有啥法子呢?
这些日子,马千里只想多陪陪老婆,陪她说说话,聊聊天,散散步,到戈壁滩上走一走,看一看,每天,给老婆做点好吃的。打工人出门在外,异乡拼搏,再加上老婆有病,马千里真的不容易,每天都要为生活操劳。马千里是一个有责任心,敢于担当的坚强男人,他认为,相遇相识走到一起就是缘分,既然选择了老婆,无论她健康还是生病,都要陪着她一直走下去,决不放弃。这些年,一家老小都指望马千里生活,虽省吃俭用,家中也没有多少存款,马千里不上班,等于是坐吃山空,很快就会陷入经济危机。马千里原先只打算请假半个月,等照顾老婆病情稳定后就去上班,现在看情况,老婆的病不断恶化,生活起居都要靠他照顾,一时半会上不了班。昨天,马千里又给队长打电话推迟假期,说明了情况,队长要他好好照顾老婆,安心养病,啥时候好了啥时候上班。
毕竟,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的。
马千里感叹命运的不公,他老老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工作,平平凡凡生活,心如明镜,一辈子没干过坏事,为啥老天对他无情,他生命中两个最亲爱的女人,注定都不能陪他到老。按照迷信的说法,也许马千里的前世作恶多端,干尽了丧良心的坏事,阴曹地府要马千里这一世吃苦受累,拼命偿还,是对他的惩罚。既然是上天的安排,那就无条件地接受吧?
马千里一个人站在茫茫无际的戈壁滩上,也曾哭过,痛过,大喊过,然后擦干眼泪,生活还要继续。
马千里老婆已经没有了住院的意义,只好在家疗养。
马千里每天买菜,做饭,忙家务,照顾老婆。
马千里希望奇迹出现,老婆的病会好起来,他也好去上班。打工人,身在异乡,干什么都要开支,不上班,挣不到钱,吃饭都困难。虽然说,金钱不是万能的,在这个社会上,有很多东西都是金钱买不到的,比如亲情,友情。作为一个人,你先要生存,但生存在这个社会上,你就必须要购买,消费很多东西,这就需要用到钱。钱不是万能,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有时候,马千里真的很羡慕那些有钱的富人,他们吃喝不愁,衣食无忧,过着欢天喜地的生活,出手阔绰。而自己居无定所,穷苦一生,还要为生活奔波,是自己不够努力,还是没有能力。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咋就这样大呢?如果马千里有钱,老婆的病就能得到最好的条件治疗,就算是肺癌晚期,也能延长生命。
唉!人比人,气死人。
走自己的路,做真实的自己。
马千里最喜欢这样一段话,成为他人生的座右铭。他说,我不高攀有钱人,因为我花不到他的钱,我不小瞧穷人,因为他不靠我生存,我不巴结有权人,因为他不入我的眼,真朋友不会甜言蜜语,真小人才会虚情假意。喜欢我就一起走,讨厌我请绕开,人生苦短何必虚伪,人可以不识字,但必须识人,树高千丈不忘根,人若辉煌须感恩。
马千里,人穷有骨气。
在外打工的这些日子,马千里每天都为生活奔波,风里来雨里去,无论酷暑严寒,春夏秋冬,他一刻也没清闲过。他知道,自己没有文化,没有文凭,没有技术,要想生存,要想过上好日子,只能出力挣钱。和老婆石榴花相识这些年,也确实给马千里带来了许多快乐,让他看到生活的希望,增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如今,老婆病倒了,他不得不停下工作照顾她。远在异乡,飘泊万里,举目无亲,他就是老婆的依靠,他要有男人的责任和担当,他要扛起一个苦难的家。他喜欢上和什托洛盖这个西北边陲的农牧小镇,每天陪着老婆在小镇上溜达溜达,然后踩着屋后的窄窄的沙石小路,迎着太阳向戈壁滩走去。
他渐渐的喜欢上这种苍凉寂寞的环境。
他觉得,那是一种苍凉的美丽。
沙丘戈壁,大漠胡杨,诗和远方。
孤城落日,星光闪闪,弯月如刀。
黄羊和野骆驼啃食着枯草,一只大雕在天空中盘旋,忽起忽落,寻觅着猎物。
马千里和老婆沿着戈壁滩上这条有脚印的小路往前走,在小镇上住了好多年,已经熟悉了这里的一切。风一股子一股子吹来,远处一棵胡杨树左右摇动,干枯的枝条上长出了新芽。马千里突然想到,沿着脚下的路一直走到老时,千百年来,路上已经走掉的人太多太多,但脚印走不掉。脚印是人身上落下的叶子,它离开人体独自在时间里飘零,越飘越远,越飘越静。这条戈壁滩上的老路扔在这个地方,就像是埋在土里的一截绳子,马千里不知道它从哪里伸过来,又伸向了哪里。他只知道这些脚印在有阳光和月光的时候醒过来,一层一层的脚印在沙丘上飘动,可能从古到今有很多很多从这条路上走掉的人,在远处回忆往事,也可能许多许多脚印重新开始,又踏上了这条路。
小路长长,伸向远方。
小路没有尽头,脚步没有终止。
人们一代代,一辈辈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只是,前边的人走着走着就走掉了,后边的人又跟上来了。
小镇西边不远处有一个农牧民的村庄,马千里和老婆刚来时去过那里,这里有成片的土地,成群的牛羊。听当地居民说,这里主要以农牧为主,家家都有牛羊,都有土地,主要种植棉花和冬小麦。西北边陲风沙严重,为挡风固沙,村庄周围种了很多树,地下密密麻麻的树根将大地连接在一起,树根之间又有更密麻的草根网在一起,连树叶也都相连着。刮风时,一片叶子一动,很快碰动另一片,另一片又碰动一片,一会儿工夫,百里千里外的树叶像骨牌一样全哗啦啦动起来了。那时候,耳朵贴在戈壁滩任何一棵树上,就能听到百里外的另一棵树下的动静。可是现在不行了,什么都没有了。大树有的死了,有的被砍掉了,存活下来的树木孤零零站在沙石地里。草成片枯死,土地龟裂成一块一块的。能够感知大地声息的那些事物消失了,只剩下风,它已经没有内容。这几年,虽然也栽了些树,一排一排地立在村边地头,但那些树的根连在一起不知要多少年时间,它们一个不认识一个。那些从别处移来的树,首先不认识这块土地,树根一埋进土里便迷路了。不像以前那些树,根扎得又深又远,自己在土层中找水和养分。现在的树都要人引水去浇,不然就渴死了。
马千里和老婆没有走到村子里去,走到一半的路程,老婆累了,走不动了,于是他们坐在戈壁滩一块石头上歇息。马千里看着近在眼底的村庄,它像一堆破旧的东西扔在荒野里。正是傍晚,落霞染红了天空,残阳如血,四野里零星的人和牲畜,缓缓地朝村庄移动。到收工回家的时候了,烟尘稀淡地散在村庄上空。人说话的声音,狗叫声,开门的声音,拖拉机“轰隆隆”的声音,铁锨锄头碰击的声音……
这些声音,听上去远远地,像远在多少年前。
村里飘起了炊烟,人们开始做晚饭了。
马千里和老婆站起身,沿着原路往回走。
前面沙丘上有一只狐狸,毛色光滑,尾巴翘在身上,静静地看着他们,很可爱。等他们走近了,狐狸一掉头,跑走了。
狐狸是戈壁滩上的精灵,任何时候都不准伤害的。
他们到了家里,马千里老婆显得很疲惫,她对马千里说:“我累了,想睡觉了。”
马千里说:“你睡吧,我去做饭。”
老婆说:“少做一点,我不太饿。”
马千里说:“你想吃啥,做好了我喊你。”
老婆说:“做啥吃啥。”
于是,马千里收拾锅灶,择菜洗菜,开始做饭。
老婆躺在床上睡着了。
然而,这一睡再也没有起来。
马千里炒了一个肉丝青菜,热透了馒头,又烧一盆老婆最爱喝的三鲜汤,他盛好端上桌子,然后喊老婆吃饭。喊一遍不理,喊两遍不理,喊三遍还是不理。马千里来到床前,见老婆还在昏昏欲睡,他喊着老婆的名字,用手推醒她,老婆慢慢地睁开眼睛,目光呆滞,一脸茫然。
马千里说:“石榴花,起来吃饭了。”
老婆动了一下,显得很无力,说:“我不想吃。”
马千里说:“你身子虚弱,不吃饭哪行。”
老婆看着他说:“老马,我想儿子,我想儿子。”
马千里眼睛湿润了,说:“等你病好了,就回家。”
老婆说:“我感觉自己快不行了,等不到回家那一天了。”
马千里说:“别胡思乱想,安心养病。”
老婆哭着说:“十年了,也不知道儿子啥样了。”
马千里说:“等你病好了,会有重逢的一天。”
老婆说:“老马,这些年非常感谢你照顾我,虽然你不告诉我得了啥病,怕我伤心,但病在身上我清楚,好不了。只是连累你受苦了。”
马千里说:“夫妻一场,我不会放弃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老婆抬手擦了下眼泪,说:“老马,你给子明打电话,现在就叫他来,我想和他说说话,他是我的亲侄儿呀?”
马千里说:“现在天黑了,也没有车,明天一早我就打电话,叫刘子明来看你。”
老婆说:“你一定把子明叫来。”
马千里说:“放心吧,老婆,下来吃点饭,你这样憔悴,明天孩子来到看见了,心里难过。”
老婆说:“好,我浑身无力,你扶我起来。”
马千里扶起老婆来到饭桌前坐下,给她盛一碗汤。
老婆端起饭碗喝了一口,突然呛得咳嗽,呕吐,一阵目眩,栽倒地上,不省人事。马千里吓坏了,忙抱起她说:“老婆,你怎么了。”老婆没有反应,他把老婆抱到床上,擦干身上的呕吐物,盖上被子。真是病来如山倒,无情的病魔已经侵袭了老婆身上每一个器官,医生早就告诉他,老婆的生命不会很长了,只是,他不敢相信,病魔来的如此快。老婆就像一盏油灯,生命进入倒计时,燃烧着,燃烧着,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那一刻,轰然倒下。此时,老婆进入了昏迷状态,马千里飘泊异乡,无亲无故,出了这种事情,真的很孤独,很无助。马千里陪在老婆身边,给她喂一口茶水,每隔一段时间就喊他的名字,见老婆睁开眼睛看着他,还有意识,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马千里真的害怕老婆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了。她的心愿还没有完成,她还没有见到儿子,她还在等待刘子明到来,她不能死呀?马千里心里七上八下,这一夜,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眨眼睛,困意全无。他陪在老婆身边不停地和她说话,不停地呼唤她的名字。他盼望着天快点亮,好给刘子明打电话,叫他抓紧时间赶过来。看现在的情况,老婆的生命已经不多了,刘子明来早了还好,来晚了恐怕就再也见不上婶婶了。刘子明的婶婶是云南人,但父母早已去逝,家里还有个弟弟,和马千里生活这些年,由于过的不好,没挣到钱,加上自己有病等原因,所有的亲人她都没有了联系。不是她心狠,不是她不想家,她心里的苦,心里的痛有谁知道。她想等着挣到钱了,日子好过了,衣锦还乡,给家人一个惊喜。然而,世事难料,人生坎坷,疾病缠身,任凭她怎么努力,任凭她怎么拼搏,任凭她怎么吃苦,老天没有眷顾她,最终她的心愿只能停留在漂泊的路上,成为遗憾。
马千里也很难过,他没有帮助老婆完成心愿。
他曾答应带老婆回家看儿子,没有实现诺言。
然而,马千里已经尽力了,一路走来,他心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