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烈的冲突,好像总是同甜蜜的爱情一样,来得让人猝不及防,无法招架,只不过这次爆发的矛盾,让钟凯南更加难过,因为它是发生在考试完毕,高高兴兴逛街之时,而且再过两日,他们就要开始结婚前的第一次蜜月旅行。
那一日,钟凯南郁闷得满大街乱走,不知不觉就来到珠市口的一家中国书店。每当他郁闷无比的时候,都是书籍帮他忘却苦痛,诊治疗伤。钟凯南就是这样,在书店耗费了一个下午,两腿站得酸软了,才走出店门。临走之前,又买了一本黑塞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一本凯勒的《绿衣亨利》。
回到家中,已是晚饭时间,推开新房似的寝室,发现夏梦荷已经早早坐在写字台前,低头正看着什么;钟凯南本已放松下来的心,不知为什么,突然一下又紧张地提到嗓子眼儿。
但夏梦荷见到他没说什么,仅是把手里的东西塞进衣服口袋。晚上一家子吃饭,她坐在餐桌前依旧有说有笑,讲她姐和姐夫同是上山下乡的知青,后来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一起回城,也是经历了很多磨难才走到一起。钟凯南也不时在旁帮腔,如果两个人不说,家里人绝对看不出他们刚刚闹过别扭。吃完饭,回到自己屋里,夏梦荷也是一句逛街的事没提,而是打开纸盒,反反复复试穿那双带蓝条纹的运动鞋,在钟凯南面前走来走去。
“你觉得这双鞋好看吗?”
“还行。”
“我觉得挺好的;而且它穿起来很舒服,仿佛有一种弹性,在推着你不得不往前走。要知道去秦皇岛那么远的地方,肯定要走很长的路,没有一双运动鞋可不行。”
“哦。”
钟凯南看着夏梦荷粉嫩的面颊上,一对可爱含笑的酒窝,时隐时现,以及她顾盼自如般陶醉的神情,忽然对今天在大栅栏的行为有些后悔:是不是自己太过莽撞?当着那么多人,不该训斥这样一个娇小的女孩子。当时即使顺着夏梦荷的意思,自己又能怎样?
可这一切怎么说已是太晚。
既然如此,不要再提也罢。钟凯南看夏梦荷今晚兴致很高,肯定是因为买了一双称心的鞋的缘故,便把提着的一颗心又放回去,捡了一本新买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半倚在黄铜色床头,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
大概到了晚上十点三十分钟,也许是今天走了一天的路,又在书店看了半日的书,熬得钟凯南有些头晕脑胀,昏昏欲睡,一本书好端端举在手里,也把握不住地滑脱到地上,上眼皮一搭下眼皮,竟迷迷糊糊睡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准备前往大槐树下香甜一游时,什么动静募地又把他惊醒,抬头一看,是一张娇嫩白皙的脸蛋,浮现在面前,钟凯南像见到妖怪一样惊吓地翻身坐起,仔细一瞧,却是夏梦荷站在床边,正拿了一双犀利的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看那样子,她立在床头已有半天了。
“你还睡得着哇!”
她话一说出口就没好气。
“怎么啦?”
“你不想解释解释今天上午的事吗?”
“什么事?”
钟凯南继续装糊涂,并借机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已表明此刻已是深夜,到了该休息睡觉的时间。
“你还好意思问,今天你在大栅栏把我甩了,是怎么回事?”
“噢,那个呀。那不能怨我,你看我们走了一天的路,你要找个地方吃饭,这没问题,可你又不肯告诉我吃饭的地点,我就跟着你在大街上瞎转。我已经很累了,不想走了,就这么回事。”
“这么说,都是我不对。”
“我没那个意思。”
“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
夏梦荷的调门突然升高,这和她刚才还沉浸在试穿新鞋的兴奋劲儿,完全判若两人,让钟凯南彻底领教了女人的情绪变化,她们是可以做到一会儿甜蜜,一会儿怨怼;时而引你入天堂,时而又让你下地狱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是烦我吗,开始处处看我不顺眼了;所以,认为我做什么都不对。既然这样,你就去找那个你认为对的人,现在还来得及。”
“你说这话可有些扯远了啊。”
钟凯南把书丢到床上,“腾”地翻身坐起,头上开始冒火。就在此刻,他发现隔着一道门缝,母亲和英子两个人的身影一闪而过;他急忙压住渐渐烧起的怒气,用和缓的语气说道:
“好了,别闹了,今天你也累一天了,明天早起还得上班。你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我们早点睡吧。”
“不行,今天你不把话说清楚,就甭想睡。”
夏梦荷不知哪里来的邪火,站在床头不依不饶,原来一双俏皮可爱的大眼睛,此刻却充满怨气。
“那你让我怎样?”
“我要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在大街上会对我这么凶?”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
钟凯南只得把刚才的话,又耐着性子重说一遍,企图能说动夏雨荷,不要再去钻牛角尖。没想到,夏梦荷却是一个认死理的女孩子,不管对方怎么说,她始终不相信;而且,怨气似乎比对方还盛。
“你是不是以为你已经拥有我了,就尽可以欺负我了。”
夏梦荷努着一个红嘴唇,显出可怜兮兮的样子。
“怎么会。眼看我们两个就要结婚了,连父母都不再反对我们住在一起,我怎么会欺负你呢?”
钟凯南苦口婆心地解释,努力打消她的疑虑。
“那这是什么?”
夏梦荷突然从衣兜掏出一摞信纸,抖颤在钟凯南面前。钟凯南接过一看,正是前几日娄心月寄给他的信。本来他是藏在桌子抽屉里,不知怎么被她翻了出来。难怪这一晚上,她都阴阳怪气的,白天逛街的事是诱因,根子却出在这封信上。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可表面还要尽量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
“噢,这是前几日娄心月给我写的信,告诉我一些国外的情况,没有什么的。”
“是吗?我看不止是信,而是她给你的一封情书吧。”
夏梦荷忽然恼怒起来,就像暴风雨即将到来之前,一阵狂风在摔打着一扇未能关上的玻璃窗,摇撼得“啪啪”作响;她也是这样,把那几页纸扔到床上。
“你别老瞎说。”
钟凯南的火气也被点燃,她怎么冲自己发脾气都可以,但不能凭空诬陷捏造他与娄心月的关系。
夏梦荷却不管不顾,任由自己的想象力自由发挥。
“难道不是吗?你看那信上写的,一口一个红颜知己,一口一个别把我忘记,还看电影,还什么汉斯、乌希,这都是白纸黑字在那儿写着呢,你难道还想否认?”夏梦荷越说越气,红艳艳的一双薄嘴唇像张开口的蛤蜊,在我的眼前一开一合,“既然是想跟她好,为什么当初还要找我?”
“我------”
钟凯南太阳穴的青筋跳动了起来。
他本来想说,这不是她所想象的。他从前有一段时间是喜欢过娄心月,可因为看到两个人想法、做法大相径庭,这才跟她分手,而选择了夏梦荷。而这封信除了表达简单的慰问之外,真的没有其他意思。可又一想,这么复杂的事情,自己笨嘴拙舌的能一时说得清吗?即使说得清,女友她又是否能接受吗?
夏梦荷见钟凯南不说话,似乎更认准了自己的推测,如同锅底炒爆豆似的一连气嚷道:
“人们常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可我们已经相处都这样了,你还有那么多的事瞒着我,你让我怎么想?你这不是成心在折磨我吗?”她说到“折磨”一词,几乎带着哭腔,“你要真想娄心月了,你怎么不往边境跑,我可以帮你忙,到国外尽可以搞一夫多妻制,可你现在这样,我可受不了。”
沉默,依旧是可怕的沉默。
这时,钟凯南真想说:不,我没有折磨你呀,从来就不曾有过。但我一些儿也说不出来,嗓子里像有棉花团之类的东西,堵在那里。在那一刻,他脑子里昏昏沉沉,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想走无法走,想说不能开口,两个人就这样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杏眼圆睁,一个双唇紧闭,真不知这样难堪的光景,什么时候才算尽头。
熬磨了有半个小时,钟凯南困的哈欠连天,夏梦荷的嘴唇终于又开动了: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请你说清楚。”
“我们先睡觉好吗,明天再说,你看现在都几点了?”
钟凯南指了一下桌上的钟表,细细的分针已经指向夜里十二点整。
“不行,你现在就要说清楚,你是不是背着我一直与娄心月还有书信往来?我知道,你们家始终不喜欢我,只喜欢她,是不是?那你可以直接跟我说呀,干嘛要偷偷摸摸的?”
“谁在偷偷摸摸?”
她愈来愈大的醋意,让他实在难以忍受。
“没有偷偷摸摸,那这封信是怎么回事?难怪白天在大街上对我发那么大火,原来心里一直放不下你表姐呀。”
“我没有,绝对没有。”
“没有什么?”
“我绝对没跟娄心月再有任何往来。这封信是她写给我的,我管不了,但我根本没想过要给她回信,只是扔在抽屉里罢了。”
夏梦荷却依然不依不饶。
“你没给她回信?我不相信,你过去对她那么好,又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吧,又是红颜知己吧------”
“那都是过去,无须再提。再者说,我再怎么样对她,也比不上我对你好的十分之一。”
“你对我好吗?我没觉得。”
夏梦荷冷冰冰的话一出,把我彻底激怒,钟凯南一下子从床头站起,用手指着她的鼻子嚷道:
“你敢不承认,这么长时间里,我为你付出那么多的代价,顶住那么多的压力,一步一步我们才走到今天,你敢说,我这不是真心对你好吗?”
一霎那,钟凯南与夏梦荷这一路走来,他们所经历过的一切,诸如父母的反对,朋友的劝解,门第的偏见,她那帮狐朋狗友的影响,以及她刀锋般尖刻的话语,他都一次次扛了过来;这些艰难的画面,一帧桢、一幅幅、一遍遍又重新浮现眼前。如果没有强大的爱、毅力、包容做后盾,他们怎么会有今天眼看到手的幸福生活呢?
没料到,夏梦荷的冷酷,把自己这千辛万苦得之不易的美好、希冀,再次无情的打碎。只见她又恢复了以前那股混劲儿,抖动着一条腿,向钟凯南斜楞着一双眼,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
“你说你付出了那么多代价,哼,我没觉得。”
一股熊熊燃烧的怒火,本已烧的钟凯南双眼通红,浑身抖颤,她这句话无异于在这上面,又泼洒了一桶汽油。一向以克制隐忍自称,一向视女孩为掌中至宝的他,此时再也克制不住,一巴掌伸过去,“啪”得一声,重重打在夏梦荷的脸颊上,嘴里还像发疯的野兽一样,高声痛骂:
“我对你那么好,你却不领情;你是不是非得让人打你、骂你,你才痛快啊?是不是呀,啊,是不是?”
夏梦荷,做梦也想不到平日里温文尔雅,看起来“书呆子”一样的钟凯南,有一天会暴怒得如同一头狮子;可能更想不到,被他百般呵护的这样一个女孩子,突然会挨这样一记响亮的巴掌。她明显愣怔了一下,瞪大的眼睛不肯相信地望着钟凯南,然后,一扭脸转身走出这个家门。
这一切,都被隔着门缝偷窥的母亲和英子,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英子试图劝阻夏梦荷,但被她一把推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漆漆的夜里,她只好转头劝钟凯南:
“大哥,你赶紧追她回来呀,这么晚了你让她上哪儿去呀?”
“她爱上哪儿上哪儿,我才不会追呢。”
钟凯南余怒未消,话音里仍冒着飞溅的火星。
母亲也过来神色紧张地说:
“英子说的对,这么晚了,别出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您去睡吧,明天星期一还得上班呢。你们不用担心,我在这儿等着她,一会儿她自己就会回来的。”
两个女人都忐忑不安地离开,各回自己的屋里休息。
钟凯南呢?斜靠在床铺的枕头上,慢慢让冲天的怒气和缓下来,回想一下刚才事情的经过,千思万想,觉得自己并没有错,毫不为那一巴掌后悔;最后才想到夏梦荷这次负气出走,究竟会到哪儿去?想了半天,觉得依照每次在外面与夏梦荷吵架,她必定事后回家的惯例,她今夜受不了外面的寒气,也定会一会儿就会回来。这样思来想去,昏昏沉沉地,钟凯南竟半倚在床上和衣睡着了。
等他醒来,天已放亮,隐约能听到家里大门口处,英子对谁的问话;紧接着,一个他所熟悉的娇小身影,站在眼前,正是夜里久候不归的夏梦荷。
只见她脸色煞白,面容憔悴,眼睛带着红红的血丝,明显是昨夜没休息好的缘故。此刻,她拿了一双无比怨怼的眼神,死死盯着躺在床上的钟凯南,用沙哑的嗓音狠狠说道:
“看好了,这就是我对你的报复!”
然后,不知从那里,掏出一把明晃晃、光灿灿的三棱角刮刀,横在男朋友眼前: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钟凯南惊得一屁股从床上翻身坐起,满脸恐慌得望着她。看她一脸冷漠、哀怨、悲伤的表情,再加上过去她独特的经历,她是会干出这种事的。可她手里托着凶器给他看的样子,又不似要像一个真正穷凶极恶的人,对他下手。
她是要自己亲自动手吗?
是想让自己拿着凶器杀了她,还是就此杀了我自己?
夏梦荷的举动,就如同以前她所说所做的事情一样总是让人疑惑,充满不解。但目前钟凯南已经顾不了这么多,要紧的是先把眼下的危机解除掉。钟凯南慢慢抬起手,缓缓从她的手里把三棱角刮刀拿下,用再和缓不过的语气向夏梦荷说道:
“没人想要你死,也没人想要我死。昨晚上打你,跟你吵架是我的不对,害你在外面呆了一夜。我向你道歉。”
此刻,夏梦荷没有掉一滴眼泪,也没说一句话,她就那样咬着嘴唇坚毅地看着钟凯南,似乎能把嘴唇要出血来,任凭对方把她最厉害的武器解除掉,扶她在床上坐下。
“要不今天你就先不去工厂了,在家休息一天,睡会儿觉,反正我们也要收拾行李,明天一早还要去秦皇岛呢。”
然后,钟凯南悄悄把匕首塞进床铺底下。
至于她昨天究竟这么过的夜?这把匕首她又是从何而来?这些存留于脑海的疑惑,钟凯南没问,仓促的行程也不容他仔细盘问。当时钟凯南只求这场因他而起的风暴,早些过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