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那个女孩正站在紫红楠木的多宝格前,歪着脑袋,仔细打量那只朱红色的细脖颈花瓶;花瓶腹部飞着一只墨绿翅膀的蝴蝶,让她看得入神。钟凯南看她梳着齐耳短发,上身穿浅黄色绸布衫,觉得十分眼熟。等转到她前面,再定睛一看,他认得,正是去年给父亲办五十岁生日宴,来钟家祝贺的四个女孩当中的一个。
“你是任小珉吧?”
“你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漂亮的女孩,我都会过目不忘。”
与夏梦荷呆久了,钟凯南发现自己也变得会花言巧语了。任小珉还是那样羞涩,捂住嘴嗤嗤一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好长时间不见,最近你在忙什么?”
“我在大学学的图书管理专业,毕业后,自然被分到图书馆工作。”
“是吗?那可太好了。”
钟凯南从小的志向里,就有一项长大后希望分配到图书馆,总觉得守着书山文海,可以有充裕时间,一本一本看那些凝结着古今中外智慧和知识的书籍,实是世上最幸福的一件事。即使长大,他也非常羡慕坐在图书馆柜台后面的人。因此,当任小珉说出她的职业,他一下就觉得和她之间的距离,给拉近了。
“那你在哪个图书馆上班?”
“中国社科院图书馆,就是位于美术馆的那个。”
“社科院?怎么巧,我刚考了他们那里的研究生,过几天分数就下来。一旦考上,我不就可以天天上你们图书馆看书去了。”
钟凯南兴奋的不觉放大了声音。
任小珉一下子脸庞涨得通红,仿佛他不是在说天天去图书馆看书,倒像在说,他天天会去看她似的,羞涩地再次把头低下。钟凯南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腼腆的女孩;尤其当她低下头去,就会把一段雪白细腻的玉颈露了出来,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徐志摩写的那首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钟凯南与任小珉正在聊得火热,屋门一开,夏梦荷像个幽灵一样飘至客厅。她脸上不带一点笑容,也不跟新来的客人打招呼,而是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多宝格取过一只玻璃杯,提起旁边的一把绘着大红牡丹的暖壶,把开水倒上。然后,上前又把电视机开关打开,一屁股做到沙发旁的一把椅子上,完全一副这家女主人的做派。
任小珉想不到钟凯南这卧室还藏着一个女孩,而且一看,跟钟家就不是一般关系,讶异地张大嘴巴,眼睛瞪得溜溜圆,似乎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幕。
钟凯南也一时紧张起来,用一种责怪的不能对客人没礼貌的语气,向夏梦荷介绍:
“这是任小珉,社联领导任伯伯的女儿,以前你们见过。”
“我知道。你们聊你们的,我不妨碍你们。”
夏梦荷说是这么说,电视机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又有一个女孩满脸怨气地坐在旁边,钟凯南与任小珉说话怎能不受妨碍。
任小珉面颊上的肌肉抖个不停,明显觉得十分尴尬,勉强又坐了一会儿,忍不住向钟凯南问询:
“我爸爸他们不知聊完没有,我家里还有些事情,我想回去了。”
钟凯南自然不能违拗女孩意思,跑到书房,向大人们禀报:“任小珉要走,她说家里有事想回去了。”屋里,任辰先和父母二老正聊得热闹,听闻这话,一时摸不着头脑,任辰先文静的眼睛在白边眼镜后面闪了几闪,遗憾地一拍大腿:
“那好吧,咱们今天只能聊到这儿,改天我们一起再聊。”
“没问题,老任。”
这是父亲惯于居高临下的声音。
“好,好,好,我们随时欢迎。”
这是母亲点头哈腰的声音。
等三人走出书房,任辰先一看到客厅还站着一个女孩,和自己女儿满脸羞红受委屈的样子,就明白了一切。但表面上,还得客套一番,微笑着问:
“这位是------”
“嗷,任伯伯,您好!我叫夏梦荷,咱们在去年叔叔的生日宴上见过,我特别钦佩您的风度,还有特别感谢凯南在社联工作时,您对他的照顾。真的。”
只一秒钟不到的功夫,夏梦荷刚才还幽怨的一张脸就全变了,又是绽放出花一样的笑容,嘴又像抹了蜂蜜一样甜。不仅让钟凯南深深领略“女人善变”是多么准确的一句名言,也让旁边一直被冷落的任小珉,看的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倒是任辰先被逢迎得开心大笑:
“哈哈,你这个女娃娃真会说话。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在宴会上,陆大帅一见到你的面就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一屁股把椅子坐烂的那个女孩。好,好。”
他这最后两个“好”字,特意加重语气,面向钟凯南父母而说。不知这是在夸赞,还是在讽刺他们革命了一辈子,辛劳了一辈子,却选择了这样一个口齿伶俐、鬼心眼多的女孩子,做了他们的儿媳妇;而且,这么大的一件事,竟把身为“三个火枪手”中最要好的同伴都给瞒混了过去。
“啊,啊,嘻嘻嘻------”
“这,这,呵呵呵-----”
父母二人不约而同以讪笑掩饰他们的尴尬。
“不过,小珉你先等一会儿,我还没见到凯西。凯西呢?”
母亲向儿子使了一个眼色,钟凯南急忙领着任伯伯来到弟弟卧室,轻轻敲门:
“凯西,我是哥哥,你能把门打开吗?有父亲的同事来看你了。”
在这件事上,父母知道必须得大儿子出面,凯西才有可能听话,否则,难保不吃一个闭门羹,这会让本来就很尴尬的他们,更加难堪。
凯西把门缓缓打开,钟凯南与父亲陪着任辰先走了进去。
大概要归功于英子的勤快吧,弟弟的房间已不再像钟凯南过去看的那样凌乱,满屋子都散发一种发霉的酸味儿,而是收拾得井井有条。凯西的一头糟乱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给剪短,邋里邋遢的胡子,也被刮得干干净净,只是凯西的眼神有些迷离,没有聚焦在进来的三个人身上,而是望着远处,仿佛还没睡醒的样子。
“凯西,你还认识我吗?我是应伯伯,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我记得,应伯伯好!”
“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特别聪明,人又乖巧,来的客人都喜欢逗你玩,你也一点不怕生。现在怎么样,还是那么爱琢磨事情吗?”
“还行。”
“你看,老钟,我就说凯西这孩子很懂事吗,他的模样也像小时候,一点没变。”应辰先又扫视了一眼整洁的房间,像完成一次任务似的说道:“好了,凯西,你好好歇着吧,应伯伯改天再来看你。”
“再见。”
凯西微微躬了个身,目送应辰先离开自己房门。
这还是钟凯南第一次看到凯西表现得这么循规蹈矩、彬彬有礼,莫非真是像母亲所说,弟弟得了什么精神病?那个大夫开的药真起了作用?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满眼微笑,脸上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他又看了一下弟弟,只见他面色平静似水,波澜不起,相信此刻就是往这潭死水扔任何一块石头,都掀不起一丝微澜。
可就在弟弟恢复常态的眼睛里,钟凯南隐隐约约感觉一些很宝贵的东西,也随之渐渐失去。
钟凯南和父母一直把应辰先送下楼,那里早有一辆小汽车在等候他们父女;临上车,他又特意叮嘱一句:
“凯南,我知道你现在考研,考上了当然是好事,即便考不上,也欢迎你回到社联继续上班,我们那里还是需要你这样的高材生。”
“谢谢应伯伯!”
“不客气,小珉,那我们走吧。”
那个清秀腼腆穿着浅黄衫的女孩,早已钻进小汽车后座,一副恨不得赶紧离开的样子。钟凯南相信,经历了这一出,任小珉的身影,再也不可能出现他家门口。曾经拥有的美好,在那一瞬间都已化为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