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凯南发觉夏梦荷举止异常,是在他大病初愈后的第三天。
那时,已进入七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毒辣辣的太阳每天在空中悬着,让人们在白天轻易不肯出门,只有挨到傍晚,大人和孩子才会下得楼来散步、乘凉;所以,黄昏也是大院最热闹的时候。年轻情侣大多选择湖心亭,往美人靠上一坐,边欣赏湖水里游荡的锦鳞,边说着悄悄话。老人则牵着孩子沿着院墙遛弯,时不时掐下一朵绛紫色或嫩黄色的牵牛花,逗孙子孙女玩。没有了白天溽暑的燥热,大院里的花香格外清新地满溢出来,让每个人都不由多吸一口。
夏梦荷比平日下班回来的都要晚,而且,回到家里的神态也有些古怪。等全家坐在一起吃完饭,他们两人单独呆在新房,她聊工厂新鲜的见闻,聊得正起劲儿,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凯南,我们换个地方住,好吗?”
“换个地方?”
钟凯南一时没弄明白。
“就是搬出去,不在这里住啦。”
“为什么?是因为前两天,你看到任伯伯的女儿来我家和我聊天,你不高兴了?那我以后可以不让她来,即使她来了,我也绝不搭理她。”
“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因为你和我爸妈一起,住不习惯,想和他们分开来住?”
“也不是。”
“那到底是为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咱们搬出去,换个环境。”
夏梦荷又开始跟钟凯南打起哑谜,神神秘秘让他去猜。他发觉跟这个小妮子交往,真是对自己智力的一大考验,每每是刚刚勉强过了一关,前面她又开启新的险关让你过,这对于他这个不愿在生活方面费脑子的人极难适应。
“你是不是不习惯和老人一起住,想过我们的二人世界?”
钟凯南思来想去,绞尽脑汁,也只剩下这唯一的理由。
“既然你老这么认为,就算是吧。”
“那好吧,回头我去跟父亲说。”
钟凯南当然从心底很赞同夏梦荷的想法,从这个家搬出去,开始自己的独立生活,这种美好的日子,他其实已经期盼太久。只是这样的话如今从夏梦荷嘴里说出,他总感觉怪怪的,觉得换个地方住并不像她说的那样简单。
一丝隐隐的不安,在这一整天都缠绕着他。
特别是到了晚上,一躺在柔软的粉红色席梦思上,那柄被压在床上的三角刮刀,似乎总能碰触到自己敏感的神经,让去秦皇岛之前发生激烈争吵的场景,又一幕幕、一帧桢如电影胶片一般在脑际反复回放:那天早晨,夏梦荷站在床头望向他的无比哀怨的眼神;她说过的那句“今天不是我死,就是你死”可怕的话,至今回忆起来,从钟凯南的脊梁骨外还直冒冷汗。
夏梦荷到底怎么啦?
她那天晚上究竟在哪儿过的夜?
这些纷乱的思绪,那几日搅扰得钟凯南岂止不安,恐怕得了神经衰弱失眠症都是有的。
好在夏日夜短昼长,难熬的夜晚很快就过去,一到了白天,他们就又变得生龙活虎。夏梦荷一早出门,去赶早班车。钟凯南呢,一头又扎进自己布置的暗室,忙着把去秦皇岛照的相片洗出来。紧张而有序的工作,很快把内心的不安和疑虑给冲淡。
何况这几日,一连有好消息传来。
先是夏梦荷从白塔寺的家中,拿回一张薄薄的信封,拆开一看,里面是鲜红的通知书,上面明明白白写着:
“夏梦荷同学:
祝贺你成为宣武红旗业余大学中文系1983级学生。”
隔日,钟凯南又收到了社科院的录取通知书。这意味着钟凯南梦寐以求的理想得以实现,他终于可以专心从事古代文学史的研究;从此,著书立说,建功立业,一扇成为像王国维、钱钟书那样学者金光闪闪的大门,向他打开了。
为了庆贺钟凯南与夏梦荷双双金榜题名,这天晚饭,父亲特意让英子开了一瓶法国波尔多葡萄酒。
这瓶葡萄酒产自1860年,是别人从国外捎回来的,父亲珍藏许多年都舍不得喝。当咖啡色的软木塞被打开,一股浓浓的果园里才有的酒香,便飘逸了出来;父亲双手把握长长的瓶颈,在往一个个透明的高脚杯倾注的时候,那像太阳鲜血在杯里翻腾、滚动的样子,让人很容易想起李贺的名句:“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夏梦荷平日不饮酒,那一天也破例饮了半杯;钟凯南更是连干三杯,喝得他是头昏脑涨,东倒西歪,母亲急忙叫夏梦荷扶着他回到房内休息。
即便如此,钟凯南躺在床上仍不肯服输:
“我今天只是高兴,并没有喝多。不信你问我,不管问什么我都回答得上来。”
“那我问你,我让你跟你爸说咱们换个地方住,你说了吗?”
夏梦荷扳过他的身子,让对方的脸侧对着自己,柔柔地问道。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提到搬家的事。
“当然说了,我爸说他没意见。他本来还想跟单位说,用现在我们住的这套三居室,跟同事换一个两居室和一个一居室。可单位管房子的人给出了个主意,说现在部里有这样一个政策:依照我爸的职位,只要我和你有一张正式的结婚证,拿着这个证件到单位,他们就可以给我们一套独立的住房。怎么样,这回你满意了吧?”
“满意,而且非常满意。”
夏梦荷眼睛放着光,噘着副可爱的红嘴唇,不知在他的额头、面颊、脖子上留下多少亲吻。
“我也要跟你说一件事。”
夏梦荷由于微醺过度,面颊红扑扑的,说话有些不管不顾。
“什么事?”
“就是去秦皇岛之前,咱们吵架的事,你难道不想知道那天晚上我是怎么过的吗?”
钟凯南忽然一下酒醒,愣怔怔地望着夏梦荷,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是呀,这个谜团困惑了他很长时间,他当然希望有朝一日把它解开;可现在,当女友要借着酒劲儿说出事情真相,不知为什么,他又感到害怕,因为他隐隐约约觉得在这个故事后面,有个巨大的黑洞在等着他,就像那次去鸽子窝走夜路走岔了,自己只要再往前踏一步,就会掉进一个可怕的无底深渊一样。
“那,怎么过的?”
当钟凯南本能地问出这句话时,浑身不由颤栗了一下。
夏梦荷也似乎稍显迟疑。
“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
钟凯南把头仓促地转过去,只让后背留给夏梦荷,唯恐看到夏梦荷的眼睛,或者说,他不敢让夏梦荷看到自己惊恐不安的眼睛,更为确切。他惧怕她嘴里说出,于自己不利的真相;他的心在拒绝的同时,可身体却是警醒的,他又把耳朵竖得比往日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尖,极力捕捉女友说出的每一句话,甚至是她的语调、她的呼吸。
钟凯南相信,这间卧室再没有比那一瞬间死寂的时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