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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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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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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天空亲吻过大地》连载

第七十三章 跌入深渊

一辆改装有铁栅栏的囚车,在荒凉的旷野上疾驶,车上坐着五六个戴镣铐的犯人,和手握真枪负责押送的刑警。那些囚犯一个个都神情沮丧,垂头搭脑,似乎都在回忆自己最美好的时光;只有钟凯南一路上都在隔着栅栏眺望窗外,仿佛是在尽最大力气,再最后看一眼他所钟爱、所陶醉、所向往的人间美景。

“我的双目,我亲爱的小窗,许久以来,赐予我美丽的辉光,请亲切地摄入一一的物象,你们总有一天要暗淡无光!”

其实,已经无需等到哪一天,他在这有生之年,马上,即刻,很快就要真切感受到它的暗淡无光了。想至此,钟凯南的眼泪夺眶而出,透过朦胧的视线,他隐隐望见远处的田野,近处的树林,高窎的蓝天,黄色的泥土,像是被淹没在一片荡漾的水波里,看不清方向。他费力举起戴着沉重铁链的手,抹了一把流下的泪水,好让这两扇已被自己玷污的“玻璃”变得明亮一些。

只见绀碧的天空,是飘飘渺渺地高远;黛青的远山,是连绵起伏的苍茂,飞驰而过的一根根高大的白杨,树叶翠绿而肥大,清风一吹便哗啦啦直响,就像两排披着盔甲绿色的武士。更有一行两行大雁,“呖呖”高声叫着从高天飞过,似是在鼓励人们出行,这是郁达夫笔下的古都,这是一年四季最美的秋天。只是这美好的物象,这美好的一切,从此,便与自己无关。

再见,我所挚爱的人们!

再见,我所向往的绿水青山!

我毕生那么渴求的自由、梦想,还有爱情,这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再见,再见!

后来这些日子,钟凯南真不知道自己是这么过的。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刚开始,他觉得时间仿佛是停滞了,过了无数个世纪才好不容易从白昼熬到黑夜,从吃饭熬到睡觉。在监狱里没有书看,没有娱乐活动,只有每天放风,到农场干农活,有时是挖河泥,疏通渠道;有时是帮附近农民插秧、摘老玉米,锄草;剩下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又黑又暗的监狱里。就是监狱,钟凯南也失去了一个人住一间的待遇,而是和大家一样,八九个人住一间。和他同屋的,来自社会三教九流,有小偷,有流氓,有贪污公款,还有两个杀人犯。最可笑的,还有两个因为“严打”被误抓进来的,他们一个只因深夜和女朋友在公园搞对象,被当作耍流氓给抓了进来;还有一个,是十分好奇社会上流行的“贴面舞”,在一次参加舞会时,竟然也被民警一窝端,当作在搞黄色活动关到了这里。

他们凑在一起,多是在讲黄色笑话,荤段子,把每个人和女孩子的交往经历,包括那些足以让人面红耳热的细节,都拿出来跟大家分享。钟凯南自是跟他们说不到一块,也从心里非常厌恶这些把神圣爱情,作践成无比卑琐、下流的欲望故事;总是他们在那里说的热闹,他一个人躲到角落里思索。

经过这一段折腾,他终于腾出大把时间,有机会重新思索一下,他是怎么从温暖的家庭给送进监狱?决定他一生命运的那个血腥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和夏梦荷相处这么久,她到底隐瞒了他多少事情?

他必须重新定义过去他认为的那个爱情啦。

一直以来,在自己的爱情辞典里除了真诚、善良、付出、信任这些字眼意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词汇:包容。这个词即指要时刻容忍夏雨荷那风刀霜刃的一双利嘴,或讥讽,或挖苦,或嘲笑;更指的是要有一颗坚强的心,能容忍这个小妮子或无意或有意,在提起她与社会那些混混儿的打情骂俏,她与十几个男孩子交往过的历史。每当她兴致勃勃提及这些事,钟凯南的心总是像被扎得鲜血淋漓,那种痛苦、难堪、尴尬、压抑,真不是一个初次才识愁滋味、书呆子似的男孩所能承受的。

就像那首诗所说的:“为了你,我用我的心血,把天空染成黑莓色。”

就因为这种完全的信任,对夏梦荷毫无私心地保留,全情投入的爱,让他选择了容忍,让他能捂着全是淌满鲜血的伤口,在人们的嘲笑不解中,仍然毅然决然跟她在一起。就好像那次北戴河去往鸽子窝看日出的经历,摸黑爬过一段段高坡,顶住夜晚吹刮来寒冷刺骨的海风,一直往前走、走、走,终于走到尽头,看到了一般人决然看不到的瑰丽风景。

可也正是那一次,去看日出的途中,他莫名其妙走进一片漆黑中,如同走到这个地球的边缘、宇宙的深渊,他就是再有无尽的胆量、天样大包容的心,却再也走不过去了。

现在,不用等到晚上,只要钟凯南闭上眼睛回忆起那天夏梦荷给他讲述的经历,他就恍惚看到一个丑陋不堪、口中流着哈喇子的陌生男子,坦胸露背,在玉体横陈的夏梦荷的身上爬来爬去,它已经成为钟凯南每天挥之不去的梦魇,指不定会在什么时候偷偷钻出来,扰乱他的平静。可是,连他都觉得这是一件无法容忍的事,放在任何一个女孩子身上,肯定都会悲伤欲绝,寻死觅活,或者就是求助警察的帮助。夏梦荷却安之若素,毫无反应,仿佛这件给人带来极大屈辱的事从未发生过;不仅如此,反而还仍然与那个强奸她的人私下往来,以至连自己也被隐瞒掉。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挖空心思也无法理解的。某种程度上说,夏梦荷这次给他的伤害,比之那个强奸犯带给他的伤害还要深,还要重。

是矣,在派出所,当夏梦荷把钟凯南母亲推倒在地,他才第一次完全站到母亲这边,冲着曾经挚爱过的女友,发出从未有过的怒吼。他相信夏梦荷已听到了,也感受到了他对她的强烈愤懑和不满。

为了你,我用我的心血,把天空染成黑莓色;可我又得到了什么,我又获得了什么呢?

“小白脸,想什么呢?老大叫你过来跟我们聊聊。”

一个眼角长了块疤瘌的男的,隔着老远冲钟凯南喊。

他说的“老大”,指的是这个牢房貌似香港黑帮老大的一个人物,秃头,长脸,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自右眉角一直划到左嘴角,看着就凶恶彪悍。大家都尊称他叫“老大”,只有钟凯南不叫,而是暗地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刀疤”。过去与夏梦荷,他就非常厌恶这些社会上的渣滓、地痞、流氓,即便如今和他们同处一室,也改变不了对他们的鄙视。

“嘿,这小子还不爱搭理人,是不是瞧不起我们呀。”

“疤瘌眼”仿佛看透钟凯南的心思,面向他的“老大”凭空买好。

“你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你混的那么好,不也跟我们一样关进来了嘛。怎么说吧, 别看你拿架子,不愿意理哥几个,我一样知道你的丑事。‘眼镜’,你再跟我们学一遍,这个小白脸是犯什么事进来的。”

“眼镜”,就是那个跟女朋友在公园搞对象,被误抓进来的。他戴着个眼镜,佝偻着背,一看就知道他总是唯唯诺诺的。在监狱的这些人中,钟凯南觉得只有“眼镜”还能跟他说的来,便把自己怎么被抓的经历,一五一十跟他学了一遍;没想到这才隔了一个晚上,他扭头就把自己给出卖了。

“对不起,钟凯南,我不是故意的,我这样说也是没办法。”

“少他妈废话,你到底说不说?”

“疤瘌眼”一脚踹到“眼镜”腰眼上,狠狠地说。众人也忽然都来了兴趣,全部围拢过来,眼睛里放出色色的绿光。只有“刀疤”凶狠、冷峻的脸上没任何表情,一会儿看看钟凯南,一会儿看看“眼镜”。

监狱,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一个地方,那里聚集着太多的阴暗、血腥、谋杀;尤其是男性囚牢,因为被长期羁押,他们凝聚起来的雄性荷尔蒙无处发泄,黄色笑话,情欲故事,暴力凶杀,便成了最受欢迎的话题。钟凯南所呆的这间牢房也不例外。他们听完“眼镜”简单的讲述,明显感到不能解渴,纷纷把目光对准他,渴望他能详细说说他和那女的,以及那女的和那男的之间发生的所有细节。

“嘿,你那小妞长得怎么样,水灵吗?皮肤白吗?”

“……”

“当你知道她瞒着你跟别人上床,是什么感觉?‘

“……“

“她的床上功夫肯定不赖吧?嘻嘻嘻。”

那些人肆无忌惮地品评着,嬉笑着,仿佛他们在观看一场国外禁播的情欲电影,不断对银幕上出现的露骨镜头,指手画脚;而赤裸裸在那大银幕上演戏的不是别人,正是钟凯南和他一直所挚爱的夏梦荷。就在那一时刻,他忘记了对夏梦荷的不满和猜疑,只想扑上去保护她,不让她的名字和身体遭到这群无耻之徒的羞辱,哪怕仅仅是口头上也不成。

“住嘴,你们都给我住嘴!”

钟凯南忍不住跳将起来,冲他们大喊大叫。

没想到,他的举动反而引发他们更大兴趣。“呦呵,没想到,这小子还挺痴情的吗?”那个“疤瘌眼”用力一推,把钟凯南搡到囚犯中间。“就是,她都给你戴了绿帽子,你还这样护着她。”“傻帽。”“真是个书呆子。”囚犯们你一下,我一下,不停将钟凯南推来推去,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的嘲讽、挖苦,它们就像砖头一样重重砸在他身上,让他无处躲无处藏。

钟凯南紧咬住牙齿,一声不吭,只是拿了一双喷着怒火的眼睛,望向他们每一个人,忍受着,继续忍受着。

他以为凭自己坚强的毅力,祖传的儒家教导,能扛过这些无端的羞辱和谩骂;可后来在监狱里发生的一件事,还是让他实在忍受不下去,和这帮家伙大打出手。

清河农场的探监室,无疑要比派出所的规范得多,也大得多。一间恐怕有五六十平米的大屋子,被一堵矮墙,和上面一排玻璃隔成南北两个区域,里外是椅子。北面有一道小门,直通牢房和放风区,囚犯从那里走进来,卸掉镣铐,坐在椅子上,后面有十几个狱警看守。南面也有一道小门,却是通往光明、自由,家属和情侣们会从那里陆续进来,和被关押在这里的亲人或爱人见面。

农场的规矩,是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可以探望两次。这天是初一,一大早钟凯南就被叫了出来,坐在靠门口第三个位置,穿一身浅蓝色的圆领囚服,背后写着大大的他的号码:23号。他的左手,是同一狱室的绰号“疤瘌眼”那小子,今天来看他的是他的姐姐。右手隔过去两个座位,是“眼睛”,对面坐着他头发已经花白的母亲;而他最想见到的女朋友,听说在他被捕的第二天,就跟他断绝了情侣关系,再也不来往。因此,当钟凯南看到坐在对面,从很远坐火车来看自己的是夏梦荷,他还是很感意外。

“怎么样,这些日子你过得还好吗?那个XX业大是不是已经开学了?你上了觉得怎么样?跟得上吗?老师和同学对你还好吗?”

本以为,钟凯南心里对夏梦荷的这份感情,在经历了如此多风雨的多事之秋,会稀释得很薄很淡,会充满了恨意;可连自己也没想到,当真的见到夏梦荷那熟悉的、活泼的、可爱的面容,他的思念便如翻江倒海般从心底涌出,而他最迫切想知道的,就是她上学的情况。

毕竟,那里承载着他太多的心血,太多的理想和牵挂。

“你放心,我这边好得很。你知道吗?我们中文系这个班可能属我最小啦,其他同学都比我大,有解放军战士,有工人,有待业青年,还有是插过队的知青,都胡子拉碴,结婚生孩子了,还来上学,真逗。你说,如果有一天,他们抱着孩子来上大学该是什么样?那肯定很有意思,咯咯咯。”

夏梦荷爱说笑的性格,一点没变,她的活泼也吸引了同为探监的家属和犯人的注意。

夏梦荷,今天的打扮非常艳丽,一件紧裹大腿的蛇皮纹紧身裤,一件露出半截嫩葱般细管胳膊的粉色短袖衫,外披黑色敞口呢子风衣,白皙细腻的俏脸蛋上,架着一副粉红色蛤蟆镜,嘴上还涂着鲜红的口红。从一进门,她就吸引了在场所有狱友的眼光。坐在他旁边的“疤瘌眼”也不安分,探监全程几乎都在色色地望着自己的女朋友,他姐姐跟他说话,他也漫不经心地回应着。

钟凯南知道,这身打扮,是一年前与夏梦荷去香山游玩时她穿过的,那次游玩可以说是一游定终身;从此,两个陌生人成为相思相守的恋人。夏梦荷这身打扮,无疑是想换回自己对往昔的回忆,可那份美好,那份纯真,那份热情,他还能回得去吗?他还能重新拥有它吗?

钟凯南不晓得。

“凯南,我要跟你说一声抱歉。”

夏梦荷一句话,突然把他从遥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去派出所最后一次看你,你母亲不小心倒在地上,真不是我推的;因为当时,当时……”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

钟凯南打断她的话,那段不堪的回忆,他不允许任何人提起,哪怕是自己母亲。

“可是,可是,你还没问我手指怎么样了呢?”

夏梦荷娇滴滴地举起右手一根中指。那应该是她与母亲在争执中,戳进玻璃柜中被扎伤的那只。一提到手指,钟凯南眼前就浮现出鲜血淌出和一个女孩哀嚎的画面。

“那你手指怎么样?没事吧?”

“怎么没事,大夫说我这是韧带损伤,现在我的手指连弯都不能弯了,恐怕要变成残废了呢。”

她撒娇似的向钟凯南抱怨。钟凯南还没说啥,旁边一直偷瞄的“疤瘌眼”,却“噗嗤”一下笑出声。钟凯南本来是想跟过去一样,哄她两句,可这一声怪笑,让他立刻意识到这里是监狱,再也回不到以前;他只得装作严肃的样子,以一副大人的腔调训斥她:

“好了,不说这些了,探监的时间有限,你还是多跟我说说你的工作怎么样?你家里人还都好吗?我们家你后来去过吗?”

一说到钟家,夏梦荷的脸一下子就由阳光,变成晴转阴,两条笑着的嘴唇也耷拉了下来。

“对不起,凯南,我去过一次你们家,想跟阿姨说一声抱歉,可她没容我说完,就让英子把我赶出来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

沉默,是非常尴尬的沉默,直到狱警宣布探监时间到,他们彼此都没再发一言。临站起的时候,夏梦荷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凯南,我忘了问这里的伙食怎么样?你想吃什么?我下次一定给你带来。”

“不用了,你还是抓紧时间学习吧,记住一定要把书读完。”

说着话,狱警已经重新帮钟凯南铐上手铐,推他走进那扇小门,走进那间只属于他的暗淡无光、不见天日的囚室。

等钟凯南回到潮湿、阴冷的囚室,那里八九号人马像炸开了油锅一样,喧哗起来。起因当然是因为“疤瘌眼”把他的女朋友详详细细、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引发那些未曾见到他女朋友,却早已对男女之事饥渴难耐的狱友们,一阵一阵淫笑和浪语。

“你说你真的见着他女朋友了?”“那还有假。”“怎么样,她盘亮不亮?”“何止是盘亮,那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还有说话嗲声嗲气的,那叫一个好听,有一个词怎么形容来的?”“招人?”“对,招人。难怪看着文绉绉的小白脸,这么痴迷,连我当时见了,都恨不得扑上去咬她一口。”“瞧你说的,我哈喇子都流下来了。”“嘻嘻嘻。”“哈哈哈。”“看来今晚又有很多人睡不好觉喽。”“钟凯南,你小子,艳福不浅呀!”

钟凯南蜷缩着身子,躲到炕的紧里面坐下。既然他与这社会渣滓朝夕相处的局面,已无法避免,那就只有一个办法,竭力不闻、不见这些人的丑恶嘴脸。但眼睛可以不看,耳朵却无论如何关不上,一句比一句更加露骨的谈话,在他的周围弥漫着、弥漫着。

“你们这些人,太没有出息,一个女人就给你们弄得五迷三道的。我给你们讲,女人都是水性杨花,见异思迁,你对她们再好也没有用。”

说这话的是狱室里的老大“刀疤”。

钟凯南好像听“眼镜”说过,“刀疤”之所以进来,就是因为他心爱的一个女人,背地里跟他最好的一个哥们好上了,被他发现,他当即闯进那对狗男女的家里,二话不说,当时就把那男的和他的相好给宰了,被判了无期徒刑关在这里。也是因为,他过去屡次犯科,家里人都跟他断绝了关系,所以,每次探监唯独他没有一个亲人来探望,这也养成了他孤僻、冷酷、凶残的性格。

但那是他的事,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跟自己的夏梦荷也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我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这种事我见得多了,可以说,这世上没有一个女的是他妈省油的灯。”

“老大,那你再给我们说说,哥儿几个都很想长长见识,多吸取吸取经验呢。”

“疤瘌眼”嬉皮笑脸地凑到跟前,一干人等也上炕的上炕,围观的围观,都像听评书一般簇拥在他们这个“老大”周围。

“好,我今天就给你们讲一个过去从没给你们讲过的。”

“刀疤”不知从哪里翻出一颗烟卷,又从哪儿掏出一根红头火柴,在鞋底上一划,把烟卷点燃,深吸一口,就开始不紧不慢地讲述起来。

“我记得那还是在‘西四’一带打拼的时候,我跟了一个大哥叫‘大毛子’的,那也是一个狠角色,杀人不偿命的主儿。他底下有十几号人马,这倒寻常,不寻常的是这其中就有这么一个小妞。喝,那小妞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十五六岁的大姑娘,皮肤就像两三岁的女娃娃一样。关键是她性格还好,爱说爱笑,又听话,我们要她干啥她就干啥。”

“老大,她怎么个不拒绝法呢?”

“疤瘌眼”瞪起色眯眯的眼睛,哈喇子几乎都流到脚面。

“比如,我们那时经常一起到公园玩,都愿意带着她。在公园,我们想撒尿又找不到厕所,只能在小树林里解决战斗,我们就都让这小妞帮着看着点人。再比如,我认识的那帮哥们儿,都想占这小妞的便宜,为达到目的,他们有的就故意买两张带色的电影票,拉她一起去看电影;有的玩牌,就让她坐在自己边上,借机会动手动脚。当时,就连我都有那种想法,真想找个机会,把她拉到没人的小树林里,给这娇滴滴的小妞给办了------”

“那办了没有?”

囚室里的人一齐叫道。

“唉,说的就是可惜呢。别看这小妞表面娇滴滴的,又招人疼又招人爱,可鬼心眼多着呢。我们这么多人的心眼,没一个斗得过她的。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我们老大早就想办她了,如果不是他那母夜叉,就是我大嫂管得严,那小妞早就成为他胯下的战利品啦。结果,便宜了他手下一个叫‘利生’的小子,让他们成了一对。”

“唉,真可惜。”

“是呀,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那小妞叫什么?住哪儿?等我哪天出去我也会会她去。”

疤瘌眼的性欲给调动了起来,不甘心地问道。

“怎么,你也想试试,我看算了吧。不过我还真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她有一个绰号,叫‘满城飞’。”

“咚——”

囚室突然传来沉闷的一声响,那群人不知所措,全掉过头朝钟凯南这边看,才发现是他的头重重撞在水泥墙上。

刚才,钟凯南听“刀疤”讲这段经历,就感觉有些不对,尤其是他提到“西四”,提到“大毛子”,他突然觉得那么熟悉;后来仔细想想,他突然想起来,是从夏梦荷嘴里听到过,她在外面接触社会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他们老大好像就是这个叫“大毛子”的人。

从那时起,钟凯南就开始好奇地听“刀疤”讲些什么。当对方讲到那个皮肤嫩嫩的小妮子的时候,他怎么感觉,都隐隐约约感觉跟他所心爱的夏梦荷,有某种关系;但他又从心里十分抗拒,不敢相信,这个丑陋的黑社会似的人物,怎么会与他认识的那个天真、活泼、可爱的女朋友有瓜葛?直到他说出“满城飞”,这个夏梦荷极少有人知道的绰号,钟凯南的头才“嗡”地一下像遭受了雷劈一样;他狠劲儿让自己的头撞到墙上,是让自己能够清醒一点,提醒自己这是不是做的又一个噩梦。

那边已被荷尔蒙刺激起来的犯人,转头看看钟凯南没什么事,又去“刀疤”那里听他的黄色故事去了。

“那个小妞真她妈的鬼。其实,她跟利生那小子好也是假的,只不过是想得到‘大毛子’的保护。实际上,她是跟外面一个教授的儿子好了,两个人挺恩爱,不过好景不长,她最后还是被人家给甩了,为这事,‘大毛子’还带着我们哥几个,把那小子臭揍了一顿。后来,我就不在‘西四’一带混了,听说,那小妞后来又与外面七八个男的搞上对象,其实什么搞对象,就是玩玩呗。”

“刀疤”深吸一口,把点燃剩下的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碾碎。

“所以说,哪有什么真情实感,全他妈是假的。”

“老大,那你跟哪女孩真没搞过吗?”

“疤瘌眼”明显听得不过瘾,进一步嬉笑着问道。

“你别说,还真有一次。那次,我们哥几个玩麻将,也是喝酒喝多了,乘着大哥不在,我真就把那小妞一把搂在我怀里,说:‘哥喝多了,看不清楚牌张,你帮哥看看。’那小妞真听话,还真坐在我怀里帮我玩牌,我趁机摸她那细细的胳膊,那叫一个嫩呀;摸她的大腿,那叫一个滑呀——”

“别说了,你们都别说了!”

一直躲在角落里的钟凯南,再也听不进这污言秽语,当时也不知哪儿来的这么大勇气,大吼一声,直冲到正说的津津有味的“刀疤”的对面,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拼命摇晃。

“那女孩,不准你们这么说她。”

“我说那女孩,跟你有什么关系呀?”“刀疤”有些不解。

“因为,因为,那是我女朋友。”

“刀疤”楞了一下,转而纵声大笑。他周围那些喽喽们也跟着一起大笑。

“噢,原来,那小妞就是你女朋友哇,怪不得刚才你拿脑袋猛撞墙呢。看来我们还真有缘分,只可惜你这个大傻冒,恐怕做梦都没想到,在认识你之前,她已经被那么多人玩过了吧!”

“不许你胡说,不许你胡说。”

钟凯南把一只手握成拳头,不由分说朝对方那丑陋的面孔就打下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阻止他肆意的侮辱、谩骂、奚落。

可他的拳头只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就被“刀疤”强壮有力的手给攥住,紧接着他一声吆喝:“臭小子,你敢打我,想找死吗。”紧接着,他就觉得周围有一百双手、一百双脚,暴风聚雨般砸向他的脑袋、肩膀、后背,只一眨眼的功夫,钟凯南便打得鼻青脸肿,瘫倒在地,只剩下蜷曲全身,用手护着脸的份儿,活像被瓢泼大雨浇碎的一摊烂泥,彻底没有知觉。

虽然,钟凯南的身体没了知觉,可他此时的头脑却意外地清醒:自从那个出事的夜晚一直到刚才,他都是在压抑、苦闷、自责、痛悔中度过的;倒是挨的这一段暴揍,让全身心有一种被放空了的舒适的感觉。他倒是情愿自己就这样躺倒死去,从此,了却人世间的恩恩怨怨、痛苦烦忧,再也不必面对夏梦荷,再也不必面对那种种让自己难堪的处境。

囚室内的犯人,一时也被钟凯南这种不吭一声吓住,以为出了人命。

“喂,你们在这儿干吗呢?”

一个方脸、岁数不小的狱警突然出现在门口,显然他是被这间囚室的打斗声给吵醒,赶过来看个究竟。

“没,我们没,没干什么。”

“刀疤”急忙下地,神色慌张地堵住门口的铁栅栏,那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试图不让他发现殴打成一脸伤痕的新囚犯。但这岂能瞒得住狱警的眼睛,他用手一指躺在地上的钟凯南:

“那他是怎么回事?”

“这……”

“刀疤”有些慌乱,尤其是看到刚才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钟凯南,这会儿,当着狱警的面忽然挣扎着站起身,然后咬着牙,一瘸一拐,一点一点还蹭到铁栅栏前,更担心从他嘴里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

可他却万万不曾想到,钟凯南会这么说话:

“没事的,刚才是我睡觉不小心,从床上掉下来磕成这样的。”

狱警看钟凯南鼻青脸肿,嘴唇流血,明显是让人挨了一顿揍的样子,满脸狐疑:

“你确定你这样,是从床上摔下来的?”

“我确定。”

钟凯南想咧嘴笑笑,减缓一下紧张得有些窒息的空气,怎奈裂到半截,就因为痛的厉害不得不用手捂住。他终究不愿意,由于警察的介入,让他在这些社会人渣面前变得更加难堪。

“那你要不要去跟我抹点药?”

“不用,我磕破的地方过两天就好了。”

狱警听钟凯南这样说罢,仍然不能解开心中的谜团,可又抓不到现场证据,只好指着“刀疤”和囚室内所有的犯人,厉声警告:

“你们都听好了,在这里谁也不许打架,一旦打架让我发现,那他就有好日子过了,不但要蹲小号,三天三夜吃不到东西,还要加判他的刑期,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

“刀疤”目送狱警走远。等看不到他的影子了,转过身,一把搂住钟凯南的肩膀,原本凶恶狞厉的表情,骤然变得友好起来,连说话的沙哑嗓子也显得温柔许多:

“好小子,够仗义。刚才实在对不住,这帮人下手是重了一些,”随后,他又怒斥“疤瘌眼”他们几个:“你们他妈的眼睛都长进屁眼里了,不知道轻重吗?从今天起我宣布,钟凯南就是我哥们,你们谁也不许欺负他;还有他女朋友的事,以后谁也不许再提,听见没有?你们这帮蠢货。”

“是,是。”

“刀疤”又把“眼镜”叫到跟前:

“你以后就负责照料我这兄弟,一定要把他这伤给养好了,不许再出任何纰漏,否则,我他妈拿你是问。”

然后,“眼镜”和几个人一边一个搀着钟凯南,到炕上慢慢躺下,尽管钟凯南浑身疼痛得像有刀片在拉肉,但他拼命咬紧嘴唇,忍住剧痛,努力不发出一点呻吟来。他知道在这些见惯了打打杀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混混们面前,他绝不能表现出一丝的胆怯和懦弱。

监狱里最可怕的一幕总算过去,可钟凯南的内心却难言平静。

当一切的秘密都不能称之为秘密,当所有的悬念都不能称之为悬念。此刻的钟凯南,怎么想怎么都像在扮演《聊斋》里书生的角色,夜半三更,被一个貌美如花的仙女勾引,每天同床共枕,缠绵悱恻,说不尽的恩恩爱爱,海誓山盟。可某一天终被一个下山的道士撞破,几副法符,一把木剑,自己惊诧地发现,恨不得用一生挚爱的仙女,竟暴露出蛇蝎、妖狐,甚至是吸精成性的女鬼本色。而且,最可恶的是这谜团,这陷阱,不是人为缔造,也不是他人故意陷害,而完全是自己作孽、生生往里跳的结果。如果早就听了父母的话,如果早就听了娄心月的话,如果早就听了彼特陈的的话,现在的自己都不会伤的这样深,这样惨。

“你这个大傻冒,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在你之前,她已经被那么多人玩过了吧!”

“刀疤”说的这句可怕的话,还有他讲述夏梦荷的那些事,它们就像一帧桢电影画面一样,反复在钟凯南头脑里荡过来,飘过去。整整一个晚上;不,不止是这个晚上,而是在随后的几天、十几天,这些话,那些画面始终纠缠着他。它们就像钟凯南手上戴的镣铐,不,比镣铐还要深重,是两块坚硬无情的枷锁,紧紧禁锢住他的脖子,让他片刻不得呼吸,不得安宁。它们又像自己投射到地上那条阴暗的影子,放风时跟着你,吃饭也跟着你,睡觉也跟着你,让你窒息得喘不上气来。

钟凯南过去借以支持的信念、勇气、幻想,都在这短短的十几天,顷刻间崩塌了、破灭了、消失了。

这时候,连钟凯南自己都能觉察到,较之往昔,他对夏梦荷的态度已经发生了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这变化一部分来自周围囚室犯人的影响,另一部分来自本身就狐疑重重的内心,再加上被捕入狱,濡染产生的一种极度自卑的心理因素,让他再没有自信去面对过去那么挚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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