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囚室,钟凯南自以为办了一件很崇高的事,以牺牲自我为代价,换来了夏梦荷的自由,帮她解脱了她自己难以解脱的痛苦。然而,这种崇高,这种了不起的感受,他只坚持了一个晚上,到第二天早上起来,他才发现自己的感情完全战胜了理智,他比想象得要脆弱得多。
一连数个白昼和夜晚,钟凯南都陷入对夏梦荷无边无际的思念当中,他开始后悔这个鲁莽决定。
以前,他与女友也有争吵不愉快的时刻,但无论争吵得怎样激烈,隔不了几日,她总会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笑脸盈盈地望着他,仿佛他们之间的不愉快从未发生。如今,钟凯南也在做着天真的设想,设想夏梦荷总不会因他一时愚蠢的话而气恼,她说不定还会在下一个探监日,或下下一个探监日,突然坐在那面透明的玻璃后面,带给他意外的惊喜。到那时,他必定千恩万谢,哄她开心,再也不要和她分开。可惜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期待,随着探监日狱警一次次报出犯人的号码,囚室最后总是以剩下“刀疤”和钟凯南冷冷清清的两个人落空。他感到生命彻底失去意义,那最后一线可以寄托的希望,自己亲手将它断送了。
“没事,等你出去以后,哥哥我给你介绍一个更好的,外面女人多的是,不用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刀疤”这样安慰他。
钟凯南缄默无语。但他心里明白,这一生,这一辈子他可能还会遇到很多女孩,漂亮的,善良的,单纯的,文静的,活波的,可不会再有一个女孩能像夏梦荷那样在他心里深深地扎下根,每时每刻回忆起来,可以为她哭,可以为她笑,会永远陪伴着自己,哪怕是虚无缥缈的想象中,哪怕是在每个睡意沉酣的晚梦里。
等钟凯南再次听到夏梦荷的消息,已经是在半年以后,从他的好朋友彼特陈嘴里听到的。
彼特陈不远千里跑到监狱来看他,着实让他感动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给他带来两个讯息,一个是他父亲跟这里看守他们的狱警老李很熟,已把钟凯南托付给他,让他特别关照一下。钟凯南知道老李,既是上次打架,关切地询问他的伤势,问他要不要去治疗一下的那个方脸警官,人在最困难的时候,能得到朋友的帮忙,真的让他很感激。另一个重要讯息,是夏梦荷托他给自己带来的口信,没等彼特陈说出这口信是什么,耳朵里才听到“夏梦荷”三个字,钟凯南身上所有的毛孔都张开,所有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你是说夏梦荷也来了,她在哪儿呢?她在哪儿呢?”
钟凯南迫不及待望向彼特陈的身后,在监狱无时无刻的思念,已让他的神经变得异常敏感。
“钟凯南,你不用再看了,夏梦荷没来,她以后也不会再来了。”彼特陈看钟凯南刚才还像打了鸡血昂扬的头,即刻耷拉下来,关切地问道:“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她上次去我家,说你对她吼来的,她那么大老远来看你,你怎么能对她这样呢?”
“是,这都是我的不对,行了吧。”
随着最后一点希望破灭,钟凯南的眼里再也没有了光辉。
“好了,这也不能怪你。记得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们俩不是一路子人,早晚要出事,现在早分开早解脱。不过,她虽然不会来了,还是让我替她给你带几句话。”
“什么话?”
“她说他知道你心里恨她,恨她是她让你拿刀去伤人,恨她是她让你进的监狱。你母亲说的一点没错,是她断送了你的大好前途,先是工作,然后是读研,她就是一个心比蛇蝎还毒的坏女人。”
“不,不是这样的。”
“你先听我说完。她还说她回去以后也想了很久,尤其是想起和你父母的关系。她说已经想明白了,她的家庭和你的家庭相差太悬殊;而且,她的经历又很特别,即便没有这一回,也有下一回、下下一回不小心会伤害到你。所以,她说你上次说的对,你们还是分开的好,这样对你和她,对你们家和她们家都好。她还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件事怪他,她相信等五年之后出了监狱,你肯定能找到一个比她更好的女孩。”
钟凯南不再说话。
他知道事已至此,一切都结束了,因为他的一个愚蠢的决定,因为他的一时冲动,夏梦荷已经下了决绝的决心,山峰就此没有棱角,江水就此枯竭,冬天雷声震震,夏日下起冰雪,天地就此合二为一,宇宙又重新归于混沌。
眼下,外面虽然还是红叶摇曳的秋季,钟凯南的内心却已提前进入寒风刺骨的严冬。
在监狱内,钟凯南开始夜不安枕,食不侵味,每天都浑浑噩噩地度日,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成了一个真正颓唐不堪的罪犯。同室的狱友劝他,那个方脸狱警劝他,他都听不进去;到了外面挖河泥干活,他也是干得最累最苦,别人都歇工或者在一边偷懒,他却还在不知死活地干,仿佛要把整个人给掏空,每每都干到精疲力竭,浑身瘫软得像一滩泥才肯罢休。
真正改变他的还是来自父亲的一封信。
过去探监的人中,除了彼特陈和夏梦荷之外,来的最勤的自然要数钟凯南的母亲。父亲依然身体不好,不能前来,所以家里有什么事就只得由母亲代劳。她几乎每个月都要在英子的陪伴下来一次,今天送些要换洗的衣服,明天送来儿子平时爱吃的零食,听狱警说女朋友已跟儿子分手,他的情绪不好,她还时时不忘解劝开导他。她见自己劝说不动,有一次竟然带来父亲在病榻上写的一封信,转交给钟凯南。
等到夜深人静,监狱所有的人都睡梦沉酣,钟凯南悄悄躲在被窝,把这封信打开;他第一次因为父亲对他说的话,泪流满面。那上面写着:
“凯南:
亲爱的儿子,我知道你受苦啦。也知道,你现在正经历人生最痛苦的阶段,但希望你不要因此抱怨,不管什么原因,毕竟你触犯了国家的法律。古人尚且知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更何况你我都是普通公民,爸爸更是一名有三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岂能不带头遵守党的原则,国家的法纪。
爸爸只是担心你,在监狱那样的环境里,你会堕落下去,那就真的辜负党和人民对你多年的培养,父母对你的敦敦教导。爸爸过去吃过的苦比你还多,在解放前做地下工作,也曾被国民党抓进监牢;文化大革命,也曾被下放到农村,一呆就是十几年,但凭着革命的信仰和坚定的毅力,不都一点一点熬过来了嘛。人们常说,你们这批八十年代年轻人出现了信仰危机;我觉得虽然说得有一点道理,但我以为那还要看每个人自身的修养。我始终坚信,我们家的孩子从小就是有理想、有抱负的,绝不会在艰苦的环境下沉沦下去。古代有司马迁遭受宫刑,依然完成了《史记》这部伟大的历史巨著;近代有方志敏,在国民党的铁牢里写下了著名的文章《可爱的中国》。
所以,千万不要自暴自弃,破罐破摔。记住人的命运永远掌握在自己手里。至于夏梦荷,我看你还是暂且把她忘了吧。过去我就跟你说过,千万不能因为儿女情长而耽误自己的理想、事业,虽然研究生没能上的了,但你完全可以在监狱里继续读书、学习,自学成才嘛。我期待五年之后,从监狱里出来的是一个学到一身本领的人。
致
敬礼
爸爸”
这可谓一语点醒梦中人。
钟凯南突然意识到这些年自己尽管对父母一直很叛逆,但父亲说的这句话是对的:“不能因为儿女情长耽误了自己的理想、事业”。而自己最初的理想是什么?是像刘勰那样著书立说,是像钱钟书那样成为一个大学问家;可他这两年又做了什么?他把太多精力都放在压马路、看电影、搞对象的事项上,这岂是一个堂堂男子汉所为。虽然研究生这条道路给堵死,可正像父亲所说,监狱里同样可以从事他喜爱的研究工作,尽管它会不被人理解,会遇到更大的困难和挫折;可至少这里不会再有人打扰,至少有整整五年空闲的时间。
钟凯南就是这样,一旦确立下目标和方向,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低着头只顾前行。
他从狱警那里借来笔和纸,拉出来长长一列书单,等母亲下次探监,递给她,特意嘱咐她去找社科院图书室的任小珉,她自会把他所要的书交给母亲。连钟凯南也不曾想过,看起来非常腼腆、不言不语的那个经常到钟家看书的女生,关键时刻竟帮了他大忙。
很快,整个清河劳改农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痴呆的犯人,竟然把一间潮湿、阴冷、终日不见阳光的囚室,变成了一个书香四溢、无比温馨的书房,坚硬的水泥地上不是拖曳着冰冷的镣铐,而是堆满了诸如《晋书》、《文苑英华》这样大部头的古籍。这在农场有史以来还没人做过,以至每到“放风”,那些身穿囚号服的犯人,总会拿了异样的眼光望着钟凯南,似乎他是他们中间的一个怪胎。“刀疤”、“疤瘌眼”这些同室狱友也十分疑惑,他们时不时扒拉几本那些书,见到那一页页竖版有如天书符号的繁体字,无不皱起眉头,望而却步。
“你看这些书有什么用啊?”
“刀疤”大惑不解。
钟凯南微笑不语。
跟这些人解释读书的道理,远不如实际去做会让他们更明白些。钟凯南就随便从那堆书中抽出一本《绿衣亨利》的小说,那是他为了调剂疲惫的大脑,有意让母亲把家中收藏的一些文学书籍,带进监狱里的。然后,他会挑一些他们感兴趣的段落念给他们听:
“我一方面总在想念年青的安娜,同时又喜欢在美丽的尤蒂特身边逗留,因为我在那个浑然不觉的天真时期,把尤蒂特和安娜混同起来,每逢我在面对着尤蒂特的发育成熟的、丰盈的形象时,想起那不在面前的、好像娇嫩的花蕾似的安娜,就觉得比在别的地方想到她,甚至比在她本人面前,都更为心安理得,这我也毫不认为是犯了不忠实的罪过。”
当钟凯南这样一段一段、一个情节一个情节讲述给他们听,所有狱友都紧紧围拢了过来,眼神都不带眨地凝神谛听,仿佛眼睛只要眨一下,就会错过最精彩的场面。此时的囚室鸦雀无声,难得充斥污言秽语、淫笑嬉闹的这些社会混混,也有一天会匍匐在这些经典的爱情故事里。
自此,钟凯南的监狱生活有了新的内容,就是每天晚上熄灯前,他都要在他的床头,给狱友讲一段书中的故事。他给他们讲一位叫胡特布朗特的骑士,迷恋上了美丽的水妖阿迪娜,却最终因为辜负了她而被阿迪娜杀死;他给他们讲有个叫歌尔德蒙的美少年,在别人教唆下,从百叶窗爬进一家农户的住宅,去跟长辫子的少女偷情,从此堕落下去。每次讲完,都会换来狱友激烈的争论,他们有的说喜欢丰韵成熟的尤蒂特,有的更喜欢天真活泼的安娜一些;争论到最后,必定会把自己过往与女人的经历扯上,很快,监狱里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粗俗、淫荡的话语和大笑。这时,钟凯南就会静静躺在床上,那些美丽而浪漫的爱情故事,让他又忍不住想起夏梦荷,想起了那张活泼的、天真的、可爱的面孔,只是不知道她在外边过得怎么样,这种扯不断、理还乱的思念,常常让钟凯南辗转难眠,头晕脑胀,直到第二天醒来,又看见那堆成小山似的书籍,他才暂时忘记这份想念,重新投入到自己预设的研究计划当中。
不久,方脸狱警也看出钟凯南白天要干苦力,晚上回来还要看书、做笔记,十分辛苦,就把他调到农场的图书室工作,他当然知道这一定是看在彼特陈父亲面子上的缘故。不管怎样,在图书室毕竟方便了他更好的收集资料、做笔记。三年过去,当钟凯南觉得考虑都已成熟,他开始试着写出自己研究的论文,把一直想说、想做的统统落实纸上,数一数竟达五六万字之多,题目就叫《人性意识的觉醒——魏晋文学与欧洲人文主义文学之比较》。不知是由于在监狱里表现出色,还是有号召农场囚犯学习的原因,论文完成不久,钟凯南得到了一个更大的喜讯:法院通过讨论他的案例决定,将原先的五年有期徒刑改为四年半。这样,在1987年的秋天,钟凯南被提前释放出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