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跑出了家门,并没走远,就一直站在大院外的胡同口。其实,当初我倒是很想一口气跑回家,无奈已经过了深夜零点,最后一趟夜班车早就开走;我又想着在外面待一会儿,你还不出得家门来寻我,但等了半个时辰,连你一点影子也看不到。你也晓得我的脾气,我是绝不会低眉顺眼返回家,重新看你难看的脸色的。
“那日天很黑,就像咱们去北戴河看日出的那个晚上,没有星星和月亮,周围像是有一团可怕的黑雾笼罩着;胡同见不到一个人,只有电线杆鬼影曈曈地立在那里,昏黄的路灯下,偶尔传来几声猫头鹰凄厉的叫声。我一个人站在大街上,就像是被全世界遗弃了一样,孤独、无助、寒冷、害怕。更要命的是,像这样等到天亮,,等到赶上第一趟早班车,还要熬过一个漫漫长夜。后来,困倦又开始袭扰我,我四肢无力,头晕脑胀,就找到一棵大榆树背靠一会儿。可又不敢闭上眼睛,因为我生怕一闭上眼睛,就会有什么可怕的怪物从浓雾一样的黑暗中,冲过来,把我一口给吞噬掉。这时,我从来没有像这时那样想念自己的爸爸、妈妈、姐姐、哥哥,那是一种掏心掏肺的想念。
“就这样,我也不知站了有多长时间,我只觉得当时又困又累,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被一阵车铃惊醒。我睁大眼睛一看,一个男的骑着自行车从我面前经过,经过时,他还特意回过头瞧了我一眼。我当时并没在意,以为是谁下了夜班,正准备回家;可不曾想没过多久,那个男的骑着自行车又返了回来,而且就在我眼前停下,问我:‘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对于陌生人的主动搭话,我一般都保持足够的警惕,不会擅自接茬。那人见我不言语,就又问:‘你怎么不回家呀?是跟家里人吵架啦?’我仍旧不回答。但他随后说的一句话,让我不由看了他一眼。‘哦,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见过你经常和一个小伙子进出这个大院,那个小伙子就住在那个大院,你是他女朋友吧?’
“我禁不住打量了他一下。那个男的应该跟你差不多大,也是二十四五岁的年纪,留着刺猬似的寸头,阔鼻方脸,眼珠子暴突得像一尾金鱼的眼睛,下颔蓄着一撮小胡子,这点倒让我想起过去认识的‘大毛子’;他就是因为嘴唇下长了几根胡须,才有的这个绰号。那个男的见我看他,就又问:‘该不会是你跟男朋友吵架,给赶出来了吧?’我恨恨瞪了他一眼,发誓绝不再理那男的。可他看我不理他,却死皮赖脸地缠上我,也不管我爱听不爱听,叨叨叨叨,说了一大堆他自己的事。他说他就住在这个大院外面右手边的一排平房,他们家原来是农村户口,后来拆迁了,变成了城市户口,他自己也找到一个烧锅炉的工作,今天是因为锅炉坏了,又要检修,又要测试,他忙到现在才下班。他又说,他经常在这胡同转悠,认识我,也知道你是谁,试想轻工部部长的大公子,这附近的人怎么会没人知道呢。”
钟凯南挪动了一下身子,这席梦思柔软得有时会让人不舒服,时常觉得胳膊、腿或者身体什么部位被压住,时间一长,就酸麻的厉害。此刻,他背向夏梦荷,看不到她的眼睛,但他能感觉得到,夏梦荷那双灼灼火热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在后面看着他。
“凯南,你在听我说吗?”
“你说。”
“你肯定在怪我,怎么会跟这么一个男的大半夜里聊天,可我真没跟他聊,都是他一个人在那里说。后来,他看我直打哈欠,摇摇晃晃像是站立不稳,就说:‘不管是因为什么缘故,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呆在这儿很不安全,要不我给你找个地儿,你先在那里凑合住上一宿吧?’我没有答应,因为我觉得这不靠谱。可他又说:‘你放心,我不是让你去我哪里,我是说,离这里不远我还有一个房子,是我妈和我姐住在那里,你和她们凑合一晚上,总行吧?’他看我还是不说话,就有些着急:‘这样总比你在这里冻一晚上强吧,何况这都到下半夜了,你男朋友无论如何是不会来接你回去了。’说着,就要扶我到他自行车的后座上去。他说的前边那些话,我都没动心,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却听到心里去了。也是看在他很像我过去熟人的样子,人又十分真诚,我就半推半就坐上他的车,眼看着他一直往东骑去。
“夜里的风很凉,刚才站在那里,吹得我手脚都要麻木了,此刻坐在车上,冰凉的风呼呼刮过,就像是泼过来的一盆盆凉水,透过薄衫把整个身躯都给冻僵了。那个人带着我穿过仓南胡同,又穿过几片楼群和一条大街,就来到一片开阔地。我看我们越往前去天色越黑,地方也越荒凉,就越发紧张,问他:‘你这是要带我上哪儿呀?’他回答:‘马上,马上就到了。’他又骑行了一段,像是穿过一条田野间窄窄的土路,就把车停了下来,说:‘看,我们不是到了吗?’我急忙跳下车,环顾四周,由于夜黑周围什么都看不清,但如果是白天,这里应该是郊区一片农村被拆后的废墟,荒凉得不仅连楼房,就连一株树也看不到。
“我惊慌地问他:‘你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我注意到他的脸上已不像开始那样诚恳,而是流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他用手往前面一指:‘没错呀,因为我们家就住在前面这间屋子,我母亲和我姐平日就住这儿,走吧。’他说得并没错,在一片断壁残桓的瓦砾之间,果然有一间砖砌的平房,孤零零地耸立在前面一百米的地方。到了这里,荒无人烟,我一个人已经不可能再回头,只能相信他的话,跟着他往前走。等走到平房跟前,我突然听到屋子里传来一只狗‘汪、汪、汪’的狂吠。你知道,我生平是最怕狗了,当时我就站下,一动也不肯动。他怎么劝我也不听,后来他说:‘这样,我先进去把狗用链子拴上,它特别听话,是绝对不会咬人的。’然后,他就先到屋子里,把狗安顿好,果然那只狗见到主人,不再狂吠。这时,我光想着怎么躲开这只狗,根本没注意到那个人是怎么拿出钥匙,打开锁在平房门前的锁的。我只知道当我慌里慌张闪进屋里去时,那个人已经把狗放出屋门,‘咣当’一声从里面把门锁上。‘好了,这回你不用再怕了,这只狗不会再来骚扰你了。’我喘了一口气,扫视一下屋里,这时才发现自己只顾对付那只狗,却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这间屋子除了我和那个陌生人,再不见任何一个人影。”
钟凯南的脑子“嗡”地炸了,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了上来,一个不好的预想,一个早先就让他担心和害怕的预想,终于还是以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揭示到他面前。他不用回头,就能感到后背阵阵灼热,那一定是夏梦荷急促的呼吸,一股股吹到他的后脊梁上。
“我问他:‘你说的你母亲和你姐呢?’他装腔作势地敷衍:‘嗷,她们可能都去我舅舅家串门了,回来晚,就住在那里啦。’就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被骗了。因为这屋子从墙上挂的迈克杰克逊的大幅画像,到地上扔的几双篮球鞋和一个篮球,再到床上堆的臭袜子,散发汗味的跨栏背心、裤子,没有一件是女性用品,证明这里从来只有男的住过,而这个男的,毫无疑问就是眼前这个看似诚实善良的人。
“我当时真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想我这一生骗了多少男人,想不到有一天竟被一个男人给骗了,我真是太傻,太傻。”
“怎么说,我也是被你骗的男人当中的一个?”
钟凯南忍不住插话。
“不是,不是,你当然不是,”夏梦荷拼命从后面摇动钟凯南高大的身躯,撒娇似的连声否定,“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舍得骗你呢,你是我这一辈子都真心对待的唯一一个男人。”
“真的吗?”
“当然真的。哎呀,你快转过来,把脸冲着我,别老拿冷冰冰的大后背对着我,好不好?”
“不用,你还是接着说吧。”
钟凯南斩钉截铁地拒绝。不是说他内心有多么坚强,而是正相反,他很怕自己正面对着女友时,亲眼看着夏梦荷嫩红的嘴唇里,讲出他害怕听到的真相,他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可怖的事情来。
“结果,结果我就被那个男的扶到他整理的床上,躺下去休息。他自己呢?不知从哪里翻出几瓶啤酒,一个大酱肘子,一口袋油炸花生米,那应该是他在下班的路上买的吧。然后支起一张饭桌,一边喝酒一边问我,要不要也吃点东西?我把头扭过去,没说话,面对这个骗子,面对这个不择手段、假装仁义的家伙,我决定再也不跟他多说一句话。
“可能是在外边熬夜熬得太久的缘故,没过一会儿,我就陷入沉沉的梦乡。那一晚,不知道我睡了多久,后来,我是被那个男的给弄醒的。醒来后发现,那个人喝的醉醺醺,正趴在我身上解我的衣服,一只手还贪婪地抚摸我的肌肤。我气愤地大叫:‘你干什么?’然后,拼命用双手撕扯他的胳膊。那个人看我反抗的厉害,一改初见时的和蔼可亲,而是眼露凶光,说道:‘你叫吧,我实话实说,这里是荒郊野外,附近的农民都拆迁走了,只剩下我这一户还没搬走,所以,你叫的再大声,也不会有人听到。’他看我还是不听,一回身,从床下拿出一把寒光闪闪的三棱刮刀,横在我脖子上,低声吼道:‘你别动,你再动老子就把这把匕首在脸上来一刀。’但这可吓唬不住我,过去我跟那些人在一起,这玩意儿可见得多了,所以就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个男的见唬不住我,口气一下子变软,他‘咣当’一声把匕首扔在地上,搂着我的头哀求道:‘小宝贝,求求你,你就让我亲热一回,我在仓南胡同看着你进进出出那座大院,早就想追你了。好吗?。’可我拽着他的胳膊,依旧不松手。他又说:‘我知道你还在想着你的男朋友,觉得对不起他,可他把你赶出家门,我刚才看你右边脸颊有些发红,肯定他还动手打过你,像这样一个男朋友,值得你爱吗?再说他对你这样,你不恨他吗?还不如咱们俩交个朋友呢。’
“不知怎么的,他这么一说,我的手松开了,任凭他解开我的衣服,双手在我娇嫩的身体上摸来摸去,当他的那个东西一下刺入我身体的时候,我的两行泪水,不知不觉滚落了下来。我这辈子经历过那么多打击、挫折,从来都以微笑面对,从来都不会流一滴眼泪;我也特别看不起整天哭哭啼啼的女的,自以为没有哪个男的能够玩我,可这次,我是第二次被人给玩了。这才应了王熙凤的那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
“那你为什么当时不报警?”
钟凯南突然咬着牙发问。
“因为完事以后,他一直跪在地上请求我的原谅,说他实在是太喜欢我,忍不住才干出这等龌龊的事情。而且,他确实曾把三角刮刀递给我,让我去报案,告他强奸,然后把他抓起来。他说只要是为了我,他什么都肯做。我一想,事情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样?要怪只能怪我自己一时疏忽,放松了警惕,才招致受骗上当。那天早晨,他又骑车把我送回仓南胡同,在大院门口,他让我拿着那把匕首,嘱咐我如果我男朋友,就是你再动手打我,就用这个杀了你。这就是那天晚上发生这件事的整个经过。”
钟凯南强忍着一种深深的厌恶,把夏梦荷的经历听完,就感觉在这炎热的夏天,自己突然掉进了一个冰窖,手足冰冷,浑身发凉,胸口还有一股一股咸咸的液体,直往喉咙里撞;他憋足一口气,拼命把这股液体往下吞咽,他千般万般告诉自己要挺住,绝不能让面前这个女孩子看到自己倒下,不能让她看到自己一张开口,一口鲜血吐在这间圣洁漂亮婚房的地上。钟凯南摸摸自己的眼眶,似乎有些湿润,他已不能感知自己目前处在什么样的一种感情,是愤怒,是委屈,是痛苦,是悲伤------,全然不知,他只知心里受到深深的创伤,只知道本来已经快要炸裂的脑袋,此刻发涨得已经有些麻木,杳杳地听到最后,仿佛是在一个极遥远的地方,在听夏梦荷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钟凯南出奇冷静地说道:
“好了,夜已经很深,明天你还要上班呢,我们早点睡吧。”
身后,夏梦荷明显轻吁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把一件压在心里很久的大石头搬开了的感觉;不久,钟凯南就听到她发出香甜的轻微的鼾声。可钟凯南却在七月份的这个夏夜,在这个注定让他牢记一辈子的夜晚,瞪大眼睛,脑袋掏空,彻夜无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