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澹远的吐纳百川的海洋!
何其辽阔的无际无涯的海面!
为高楼、密林、渔网状的电线杆羁绊得太久的目力,到了这里,总算获得一次彻底的解放。在仲夏灼灼白日的映射下,在一道若隐若现天际线的作用下,绀蓝的海水与浅碧的天空,拼接成人世间最完美的图案。多少次,钟凯南极目远眺夜空,想叩问九头兽把守的天堂而不得,如今,历尽艰辛到达海边,终于一睹传说中那个豪爽的蓝脸大汉的真容;终于可以向他请求,请求他召唤出能够上天入地的木槎,然后乘上它,直抵每个人梦中都渴望到达的梦园。再俯瞰脚下,是海浪,是礁石,是沙滩,在那里,蓝脸大汉又一变变成蒙古族勇武的大力士,背负整个海面,重重把它们掼摔在坚硬无比的岩石上,将碎玉熔金般的白浪,喷溅得四下皆是,在空中结出一朵比一朵绚烂的白莲花。
面对这样的大海,还有什么忧愁、不安、苦恼、愤闷是放不下的呢!
钟凯南和夏梦荷是于星期二下午抵达秦皇岛的。
初来异地,他们赶得很不巧,才出火车站,天空就下起淅淅沥沥的急雨,雨水打在土路的凹沟里,溅得一身泥点。他们共撑一把绀紫色的油壁伞,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青年旅社,本只想租一间客房,可办事的女青年非常认真,非要他们拿出结婚证才可以办理。钟凯南与夏梦荷面面相觑,这是他们提前履约的蜜月旅行,结婚证还未来得及办;无奈,只得分开住,四个女生一间,钟凯南住的房间更邪乎,除他之外,还有另外五个男生,让人恍惚回到大学宿舍八人同住的日子。
但这样恶劣的天气,能有地方住已经阿弥陀佛,何况,雨很快已停歇,第一次出远门带来的新鲜感,把他们一切怨言、疲劳冲淡。他和夏梦荷简单休息了一下,就背着书包走出旅社。
秦皇岛,是一座很有历史沧桑感的城市。早在公元前,传说这里是秦始皇遣人往东海寻找不老仙丹的地方;因此,这片海域上空,漂浮着许多美丽而动人的故事。到了1893年京沈铁路筑成,侨居于京津一带,甚至远及上海的外国商人,更是蜂拥至北戴河、秦皇岛,盖起一大批豪华别墅、公寓。于是,秦皇岛市中心,他们时常可以发现颇具西方风格的建筑:哥特式修长的廊柱,古罗马式的拱卷,阿拉伯式的圆顶;它们砖墙的颜色也是或粉白,或橘黄,或淡青,总之,经过刚才一场利箭似的急雨的清洗,显得更其鲜亮了。只可惜这样一些可供欣赏的遗址,却被粮店、服装店、修理店占据,在这些高大雄阔的建筑群旁,又遍布着低矮而破旧的民房,就像一个英武俊朗的王子,却穿着打满补丁的乞丐衣裳。
至于当地人穿着,也是朴素到极点,无论男女老少,基本上是蓝色和黑色。而且,大街上竟然看不到一对年轻人谈恋爱,就更不必说一男一女携手揽腕,搂腰抱肩的。这一切在他们看来是那样不可思议,当然,这也使他们俩成为这个城市人们瞩目的中心。
其实,若论穿着打扮,钟凯南与夏梦荷在北京城内是最不入时的。他穿了一件瘦薄掐腰的浅绿色猎装,里面套着杏黄色高领绒衣;夏梦荷是一件大尖领的浅咖啡色外套,和一双暗红色牛皮高跟鞋。不说别的,仅这双高跟鞋,不知给施了魔法还是怎的,一走起路来,就“咯噔咯噔”发出又脆又亮的响声,吸附住当地所有人艳羡和惊奇的眼光。
秦皇岛人是朴素的,秦皇岛这座城市还是寂静的,寂静得商铺少有人烟,听不见吵架、打骂的声音;寂静得他们寻常见惯的川流不息的自行车流,都在这里消减一大半,难怪马路中央见不到一个警察,因为人们的井然有序,自是无需执法者上街管理。这样看起来,这座城市似乎给人一种沉闷却单调,安逸却乏味的感觉,其实不然,当年它能吸引英、美、法、日、俄多国洋人到这里,自有其独到之处。先说它的空气是异常清新,那股柔绵如肌肤、清冽似甘泉的气息,只要推开任何一间屋子的任何一扇窗户,都能实实在在让你感受得到,特别是在骄阳似火的盛夏,那股清凉凉的气息,不必借助微风,就从人的鼻孔钻进,一直贯穿五脏六腑,使你头脑骤然清醒,眼目迅疾明亮,即使那澄明的空气中飘过一丝紫色的微风,你也辨识得出,欣赏得出。其次,是这里果园遍地,海产丰饶,价格比全国任何一座城市都要低廉。
就比如,他们随便进去的这个小饭馆。这个饭馆应该有些年头,粉白的墙皮有的已经脱落,下面齐腰高的浅绿色墙围子,也是斑斑驳驳,像皮肤上长了难看的牛皮癣,只有墙上“为人民服务”五个鲜红的大字,依然醒目。它的对面是一排玻璃柜,里面有许多活泼的鱼儿在嬉戏,这并不新鲜,毕竟是海滨城市;吸引钟凯南目光的,倒是玻璃柜上有一个镀铝的大瓷盘,里面堆着小山一样高的大虾,一个戴着雪白厨师帽的中年男子,正用铲子,往小蝶里盛着一只一只虾,递给前来取食的游客。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长这幅模样的海虾。
它和钟凯南过去在北京饭馆里见到的,完全不属于一个家族;那个家族的虾是淡青的,身子是蜷曲的,像是前世受了许多委屈的小媳妇;而这个家族的虾却是粉红的,平展展趴在碟子里,背负一层又一层硬壳,又有着如同蜈蚣样多的腿足,身体还不时拉出坚韧的、雪白的细丝,更像是前世百折不屈的硬汉。
这倒很合俩个人的口味。夏梦荷与钟凯南对视了一眼,不假思索朝着那位大师傅走去。
“请问这虾怎么个卖法?”
“一碟六角六。”
戴白帽子的中年男子漫不经心地答道。
“什么?你说这要多少钱?”
钟凯南忍不住也冲了过去,激动地喊道,这样又鲜亮又庞大的虾,一只足有七八寸,看看他碟子里足有七八只,在北京这绝对是不菲的价格。
“六角六哇,怎么啦?”
男人像看到两个外星生物一样,在我们脸上扫来扫去。
“噢,没什么,没什么,我们要一碟------”
“不,要两碟。”
钟凯南又加了一句。然后他们又要了一碟小葱拌豆腐,一碟宫保鸡丁,两个馒头,外加两碗西红柿鸡蛋汤。
等那两碟清蒸海虾端到桌面,钟凯南与夏梦荷仍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
“你知道这是什么虾吗?”
“不知道。”
“这你都不知道,这叫皮皮虾。”
“哦。”
“那你知道这样一碟虾在北京饭馆卖多少钱吗?”
“也不知道?”
“告诉你吧,它最少也要五块钱一碟呢。”
别看钟凯南在学习上,又是教夏梦荷这个,又是教她那个,自诩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外古今无所不知;可真当一进入社会,一进入人生这所大课堂,才发现自己其实就是一个弱智,一个低能儿。这一点,在他喜欢的人面前表现得尤为明显。
这不是,面对眼前带梭带刺、有些扎嘴的海味,钟凯南尝试了几回,就是不知该如何下嘴,只得眼睁睁看着夏梦荷,是怎样一点点把硬硬的壳剥掉,露出里面红红的肉来。可一旦掌握了吃皮皮虾的技巧,他才真正算是品尝到了大海的味道。别瞧皮皮虾看似清淡,却有浓重的海腥味扑鼻而来,等到牙齿慢慢咬出那一块块肥厚的红肉,鲜嫩得几乎来不及咀嚼,就想着一口吞掉。尤其当你发出“吱吱”的声响,用力去嘬虾皮底下涌出的泡沫,那股咸丝丝、凉飕飕的痛快劲儿,非是尝到虾的人不能体验到的。
这真是钟凯南吃过的最愉快的一顿美餐了。
既已尝到大海的滋味,想看到大海的心情就愈发迫切,钟凯南急忙叫来大厨师,打听往海边的路怎么走。
“你们就去东山吧,那里有个公园,是观海最好的地方,那里还守着一个港口,不过从这里走总要一个小时的路程。”
这样,他们总算来到从未见过的大海边。
只见远处,苍碧的海水与浅蓝的天际连成一线,简直分不出那是天,那是海,只觉得整个碧海就是蓝天的延续。他们仿佛正站在地球的尽头,只要往前再迈一步,就会跌进这飘渺广漠的虚空中间。可俯瞰脚下,礁石边翻卷的海浪,潮水发出轰隆隆雄性激越的响声,又分明在提醒我们,这不是令人头晕目眩的虚空,就是实实在在的大海。见到此,两个人高兴得简直要从山坡上径直跳下去,去亲吻它,去拍打它,然后,让汹涌的浪花没过他们的胸脯,把他们带到远方,带到大海的中间。
钟凯南相信,此刻就是要让他死,他都是心甘情愿的。
他们翻过一排栅栏,迫不及待跑下高坡,来到海边,站立了一会儿;又捡了块干净的礁石,坐下,拿出书包里事先准备好的塑料布,铺好,依次把沿途买来的馒头、排叉、苹果、枣糕、海虾,放置于上面。一边享用这段难忘的晚餐,一边欣赏迷人的海景。
这时,钟凯南才知道,当地人所说的东山,并不是一座陡峭险峻的山峰,不过是凌驾于万顷波涛之上的一个高坡。它的东侧,有几栋铁栅栏圈起的平房,那里是什么工人疗养院,据说当年林彪,每年夏天都会到这里避暑;现在那里依然是禁区,一条台阶曲曲弯弯直抵海边,一个不知谁家的孩子,正张着两只小手沿台阶往下蹦。在他下面,有一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已经站在海边,双手叉腰,也像在观赏大海的景色。我随之望去,可以看到夕阳的背影下,海面浮着一块黑黪黪的半岛,如同一只蜗牛把它的触角伸进大海深处;沿着半岛,可以隐约看到楼房、塔吊、驳轮,等天进一步黑下来,那里的灯火“唰”地一下全亮了,星星点点,把整个半岛都编织进光网里,连附近的海水都映得一片鲜红。他知道,那就是秦皇岛的港口啦。
“过去,我见过天空,也见过广袤的草原,今天又见到大海,此生再也无憾了。我来之前仅凭想象,来了之后才真正感受到海的雄壮,海的深沉,海的静穆;由此,我也联想到古往今来芸芸众多描绘大海的诗人,未免觉得可笑。海怎么是描绘得了的呢?海又怎么能够描绘得了呢?人们在白纸上所做的一切,在海的面前统统都是愚行。”
钟凯南一边剥着皮皮虾带刺的壳,允吸着浓浓的海味,吃着美味的红肉,大发感概。
“喂,我的大才子,你什么时候也成为哲学家了。”
钟凯南微笑不语。在大海面前,他们何止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哲学家,就是变回无忧无虑的孩童时代,也是分分钟可以做到的。
“小时候就听人说,海水是咸的,不知道说的是不是真的,现在,终于可以亲自去验证这个说法了。”
说着,钟凯南已经不顾女伴再三提醒注意脚下的话,蹦蹦跳跳,穿过密布的礁石,来到海边,把一根手指伸向海里,拔出来用舌头舔了舔。
“海水真是咸的,真是咸的。”
他冲着夏梦荷抑制不住地大喊。
相信此刻,在她眼里,钟凯南一定是个三岁的孩子,幼稚、天真、单纯,往昔被父亲的严苛、传统的家教、儒家的礼数束缚住的头脑,在大海面前彻底得到了释放。
雪白的浪花一个又一个在大海那端生成,然后举起,像捧着一束又一束白莲花,朝他们奔涌而来,直到磕绊在密布的礁石和细碎的沙滩上,摔得粉碎;同时把手捧的白莲花撒向半空,等落下时,遍地都是一粒粒花瓣样美丽的尸骸。而在浪花后面,是一排排的涌浪,它们像是给前赴后继的雪浪打气似的,首尾相衔,奔腾不息,不断发出“哗哗”很雄浑的鼓角声,激励身边一排排勇壮的战士奋勇直前。当这一排海浪有秩序地退下,它们又会组织起新的潮水,卷土重来,永不放弃。
“快看哪儿,军舰。”
顺着夏梦荷手指方向望去,果然,一艘浅灰色的建筑物,在不远的海面移动,那圆型的窗户,巨大的货舱,飘扬的旗帜,依稀都能看见。紧接着,又一艘银白色的快艇,像一只离弦之箭从军舰身边飞驰而过,带起的层层浪花,直欲溅上天边的云炔。
那一天,他们在海边待到很晚才回到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