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判那天,钟凯南特意请警察帮忙,刮了刮胡子,仔细洗了洗脏兮兮的脸,又用心换上一身母亲拿来的新衣服:藏青裤子,雪白汗衫,和一双他没怎么穿过的黑色牛皮鞋。与外貌相配的,是他的信心就像被风吹起的风帆,鼓得很满。他坚信夏梦荷对自己的保证,坚信母亲这么多年积累起的人脉,不管从那方面讲,由于被害人现已出院,表明伤害并没想象那么重,父母又按照他家人的要求,花了一大笔重金赔偿,钟凯南觉得这次判决多则一年,少则半年就可以重获自由。到那时,他可以继续他的学习生涯,继续他喜爱的古代文学研究;更重要的是可以跟夏梦荷继续在一起生活、结婚,好好享受二人世界。
他满怀信心地站在法院被告席上,心里充满激动和期待。
法庭里来的人不少,前排后排座无虚席,钟凯南转身找了一下熟悉的面孔,看到了夏梦荷,看到了英子陪同着母亲,还看到了一直关心这个案子的他的好朋友彼特陈。
前面警察对案件的陈述,以及法官对这件事的询问,钟凯南都没在意听,他只关注庭审的最后,当全体人员起立时,法官对这件案子的判决。当他站起时,感到第一次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那一刻自己的命已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冥冥中的上帝,是判官在阴间手持的铁卷丹书,对自己做着生死判决,而进入天堂的门和打下地狱的门,都在这一瞬间。钟凯南咬紧牙关,伸长耳朵,只听得台上穿黑制服的法官用义正辞严、声如洪钟的声音,宣读:
“现在我宣布,钟凯南故意伤人罪成立,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即日起执行!“
法官的话音刚落,钟凯南的头就一阵眩晕,眼前就觉得有无数个黑点像银河里的星团一样,在不停旋转、旋转,接着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就被身边两个大汉架住;仿佛他所熟知、他所生活过二十四年的世界,就此对他全部关闭。
五年呢!
这是怎样一个漫长的时间!这是怎样一个残酷的刑罚!它完全超出钟凯南的心里预期。
等钟凯南踉踉跄跄回到拘留所,在硬木板床上醒过来时,感觉到这间囚室不仅黑暗,而且还像北极一般寒冷,它就像章鱼从各个角度伸出来的无形触角,沾粘住四肢,把他身上所剩无几的暖意,一点一点吸走,直到吸走他全部的血液和脑浆,让他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所长怕钟凯南想不开,单独来到他的囚室,好心劝慰:
“你的案子,实际上并不算重,也不复杂,怎奈你犯事的这些日子,正赶上国务院下发要‘严打刑事犯’的文件后,谁说话都没用。”
他的话倒是提醒了钟凯南。出事之前,他的确从《北京日报》上看到,说现在社会正进行声势浩大的“严打”,起因是今年六月中旬,内蒙古呼伦贝尔发生了一起特大凶杀案,八名十几岁的闲散青年,酒后滋事,杀死了27名无辜的社会群众,其中多名女青年遭到强奸,影响非常恶劣。当时,他只当做一般新闻来看,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划归进这次“严打”的对象中,这真是祸焉!命焉!
“好在五年时间,只要你好好接受改造,戴罪立功,还有减刑提前释放的机会。所以,我劝你不要过于悲观。另外,你需要准备一下,过几天就有一辆卡车要送你们到劳改农场,在这之前,你母亲可能还要来送你,你想想还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吧。”
钟凯南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捏呆呆地发愣。试想,当你面对一个死人,你还指望他能回答你的任何话吗?
卡车来拉人的头一天,母亲在英子的陪同下,果然来看自己了,还是在所长提供的那间明亮的办公室。
过去钟凯南并不曾留意这间办公室,当民警再次押解他走进这扇门,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母亲,扑过来,眼泪汪汪地向他嘘寒问暖时,他却没有了第一次见面的激动,而是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听凭民警将手铐解除,只留一只手牢牢铐死在桌子腿上;然后,和所长一起走出屋外,让他们母子说说最后的话。
那天的阳光格外明亮,在刺眼阳光的照射下,办公室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展现在那里:一个大衣架,上面挂着军绿制服,和一个戴着鲜红警徽的大壳帽;两个玻璃门的文件柜,里面应该放着所有在押犯人的档案;还有写字台上的一个浅栗色烟灰缸,一根抽了半截的“大前门”,横在那里,屋子还飘散着呛人的烟草味。想必,刚才所长还跟母亲聊了很长时间,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这个世界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凯南,凯南------”
母亲的呼唤从很远地方飘了过来。
“凯南,对不起,妈妈这次没能帮上你。本来我托人想尽办法给你减刑,可人家说,你赶的时机太不巧,他们也无能为力。唉!这可怎么办,你爸又不管。凯南,你这可怜的孩子,怎么你偏偏摊上这种事------”
母亲声音哽咽住说不出话来。
“你看你还有什么要跟妈说的?听说这次把你关押的地方,是清河农场,那里条件又差,又艰苦,你看你有什么需要,你跟妈说一声,下次我给你带来,啊?”
钟凯南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只要想想日后的五年,要在阴凉、潮湿、黑暗的监狱度过,他的心就像压着一块石头沉重得喘不过气来,事到如今,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又能干些什么。他除了绝望,还是绝望,似乎那辆卡车拉他去的地方不是农场,而是刑场;这是他存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天。
“凯南,孩子,你倒是说话呀!”
母亲一定以为儿子受了这么大的刺激,变傻了,变疯了,不停向他追问。
就在这当儿,屋门一开,络腮胡子突然走了进来,他身后畏畏缩缩跟着一个女孩,正是钟凯南的女朋友夏梦荷。“钟凯南在这里呢,你有什么想说的,就在这里跟他说吧。”看到夏梦荷,钟凯南心里触动了一下,抹了一把不知何时淌下的泪水,把佝偻的腰杆挺直,他再遇到多大的难处,也要在女朋友面前保持住那份尊严和形象。
母亲看到进来的是夏梦荷,却像一只被人叼走了幼崽的母豹,一下子改变了刚才凄凄切切、哀哀愁愁的样子,头发一根一根恨不得竖起,张牙舞爪地猛扑过去:
“夏梦荷,你还有脸来,你这个坏女孩,就是因为你,才把我儿子害成这样的。”
夏梦荷绷着个脸,并不反驳。从她眼窝深陷、憔悴消瘦的面孔,可以猜得出,她对这次判决的结果,也感到非常意外和失望。她只是怔怔看了钟凯南半天,像是要把他最后一次影像全部摄进她的眸子里,对疯狂咆哮的母亲看也不看。
“真对不起,凯南,我去找过彼特陈,找过他父亲,可他父亲说他只是一名普通狱警,帮不上什么忙。对不起,凯南,都是我害了你。”
钟凯南这是第一次看她这么自责,这么一本正经的说话,不曾开一句玩笑,知道夏梦荷这次是真的伤心难过坏了,正欲说些什么。不想母亲却像疯了一般,冲过去,双手使劲拽住夏梦荷纤弱的胳膊,像摇晃一棵遭砍伐的细细的树干: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说这些有什么用,都是因为你,我们家凯南才会去杀人;都是因为你,才害得我们家凯南要坐牢。考研、工作,本来一片大好的前程全都让你给毁了。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母亲长期心里埋藏下的不满、愤怒,郁结,终于都在这一刻如山洪倾泻般爆发了出来。她双眼通红,声嘶力竭。钟凯南第一次感觉到她身上蕴藏的母性的力量。
可能是母亲的动作过于歇斯底里,弄疼了夏梦荷。不知是处于本能,还是怎么的,为了摆脱母亲的纠缠,她使足力气,试图将胳膊从母亲的拉拽下挣脱,手臂自然往后面一甩。钟凯南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只听“哎呀”一声,只见年过五十的母亲已被掀翻,身子重重砸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
“你不要伤害我母亲!”
钟凯南像觉醒了的一头暴怒的狮子,猛地站起,冲着夏梦荷吼叫起来。如果不是有桌子上的手铐拴住自己,相信他会一个箭步冲上去。夏梦荷明显给吓坏了,看着未来的婆婆被自己推搡在地,慌忙过来与英子一左一右试图将其扶起。没曾想母亲余怒未消,一边嚷嚷道:“我不用你管,不用你假惺惺的。”一边胳膊用力一挥,她自己恐怕也没想到,她发怒时的力气是那么大,大到夏梦荷一个趔趄,没站稳,“腾腾”往后倒退几步,眼看就要摔倒。还是她年轻反应快,余光里瞥见后面有个柜子,忙伸出右手去扶;可她那里顾及到,那是一个储藏档案、文件、各种材料的玻璃柜,再加上年头可能有些久了,只听“哗啦啦”一阵脆响,紧接着,就传出一个年轻女孩子“哎呦”一声惨叫。
屋里所有人再仔细看过去,不禁都惊呆了。
只见夏梦荷的一只右手的手掌全是鲜血,紧挨着她手的文件柜,周围的玻璃已彻底碎掉,尖利的玻璃碴子中间,是夏梦荷一只白皙却直淌鲜血的手指。
“哇——哇——”
夏梦荷回转身,看到自己手指上滴滴答答流淌下来的鲜血,也忍不住吓得哭号起来。
外面所长和两个民警听见了,急惶惶一头闯进,看到屋里狼狈不堪的景象:地面上满是闪着寒光盐粒一般的碎玻璃,母亲摊着一双惊魂未定的双手,就像那日在凯西门口偷听被发现一样,反复冲儿子说着:“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而夏梦荷始终保持着手持戳进玻璃门的姿势,那扭曲的样子看着就让人生疼。同时,她的哀嚎声响彻派出所的上空。
钟凯南呢?
一只手被铐在桌子腿上,一只手扶住椅子背试图拼命站起,可就为这禁锢住的枷锁,身子只能驼背似的佝偻着,但他的脸却因为这无以复加的恼怒,满脸涨红,完全不晓得是在冲谁,只顾用撕裂的嗓音吼叫着:
“你们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
所长见到如此混乱的场面,也异常着恼,一边嚷道:“给你们创造这么好的见面条件,你们反而还打起来了,以后谁也别想见谁。”一边招呼络腮胡子,“去,快把她扶到卫生站包扎一下。”另外,又叫来一位民警,把钟凯南的手铐自桌子解开,重新铐好,送回拘留所。
钟凯南走出屋门的时候,看到母亲焦急地仍要相送,被所长不留情面地拦住;至于夏梦荷,他则表现出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冷漠,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径直向关押的房间,向自己最终选择的目的地走去。
没想到,在即将离开生养自己这么多年的地方,即将离开与家近在迟尺的派出所,钟凯南竟是以这种方式和最亲近的人见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