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钟凯南彻底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被关进派出所的拘留室。这间仅有五六平米的小屋子,阴湿潮冷,脱了皮的墙面长满黑乎乎的霉菌;一扇铁窗,高高开在离天花板不远的墙上,它的下面是一张单人木板床,一卷薄被和一个枕头,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不,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因为在他手腕上多了一副手铐,一旦举起,就“哗啦啦”发出金属相撞的声响。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晚上他是捅了一个多大的篓子,先不提,对于钟家这个仕途正火的官僚家庭,不啻是遭到一次灭顶之灾;就是对于整个部委大院,也成为长久日后被长舌妇们热烈议论的一个话题,因为他们中间许多人亲眼见证了这件事,见到那个晚上,那个身材壮硕的男人,是如何倒在血泊中,又是如何她们打了急救电话,医院赶来的救护车,如何把被害人拉走。不久,附近派出所的警察又是如何及时赶到,用手铐铐住钟凯南这个唯一的凶手,押着他连同被吓得不轻的夏梦荷,一同回到派出所的。万幸的是,那个被自己一刀刺伤的那个男的命大,刀尖离能要命的肾脏差了几公分,在医院捡回来一条命,否则他这辈子都可能会在监狱度过,甚至按照“杀人偿命”的原则,他早已不在人世。
但当时,钟凯南在拘留室里还不知道这些,年轻气盛,习惯了狂傲不羁的他,还并不以为犯下什么大错,反而认为自己为了保护女朋友,完全做的应该,这便有了第一次审问时,钟凯南和警察之间发生的激烈言语冲突。
“说说吧,你为什么杀人?”
“我没杀人。”
“没杀人?到了这里你还不承认。”
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眼神凶狠的警察,朝桌子上甩过几张照片:第一张,是一个年轻人浑身是血躺在地上;第二张,是一辆白色救护车,受伤的人躺在担架上正准备抬进去;第三张,是一把刀刃上还沾有血迹的三棱刮刀------
“就算是我杀的,也是他罪有应得,该杀!”
“嚯,杀了人,你还有理了?”
“我当然有理,他欺侮我女朋友,他是强奸犯,你们应该逮捕他才对,凭什么把我给抓起来?”
钟凯南理直气壮地回答。
没想到,那络腮胡子不怒反乐,抱着两条胳膊往椅背上一靠,摆出一副要跟对方长谈的架势。
“你小子,别看长得文绉绉,像个读书人,可怎么连一点法律常识都没有。他强奸了你女朋友,那是他的问题,你可以叫女朋友去告他呀,对吧,有法律保护着妇女儿童呢,到时候自有法律惩治他。可你现在却试图以暴制暴,以恶制恶,那就不是他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是你触犯了法律的底线。试想我们如果家里人被人欺侮,都用刀子、斧头、手枪解决,那这社会岂不是乱套了。”
一席话说得钟凯南哑口无言。
“好了,今天天色已晚,你回去再好好想想我说的话,等你想明白了,觉得可以坦白交待了,再来找我。”
临出门,络腮胡子又回过头补充了一句:
“你主动交待,我们还可以视为你态度良好,积极配合,以后判刑时能酌情减轻;可如果态度仍然像今天这样恶劣,拒不认罪,那判刑时只能罪上加罪,你可要记住了。”
拘留所里很黑,一年四季都亮着灯,让人分辨不出什么时候是白昼,什么时候是夜晚。高高在上的小铁窗,也看不到外面一丝天空,钟凯南只能凭籍警察一天送过来的三顿饭,大致推断现在是什么时间。再环顾四周,除了墙就是墙,空荡荡的屋子,随便发出一声咳嗽都能引发长久回音,过去的山川河流、蓝天白云、俊男美女、书籍墨香,那些所有美好的一切,仿佛在顷刻之间,都被一只冥冥之手无形中夺走,自己却被关进一个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笼子里。
这种失去时间和空间的感觉,只用了一天一夜,就把一直心高气傲的他彻底击溃。
钟凯南突然意识到,他过去多少年为之努力、为之奋斗的梦想,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而化为乌有,他就像一个原本富庶得流油的商人,一夜之间变成一个人人唾弃的乞丐;又像一个衣着华丽、冠冕堂皇的富人,瞬息变成一个不着一丝片缕的婴孩。在他艰难跋涉过二十四年的漫漫旅途,他又重新回到原点。不,比原点还要糟糕百倍千倍,因为过去他的原点,还有优裕的家庭,深厚的教养支撑着;可如今他站在原点,前面只有刑罚、监狱,和无边无际的深渊。
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一个人呆在拘留所里,没有书籍,没有电视,面徒四壁,有了大把时间考虑未来的路怎么走。刚进来时的冲动,已被这无边的寂寞、孤单渐渐磨平,剩下来的就是冷静的思考。翻来覆去,思来想去,现在唯一的办法,也是自己最想要做的,就是早一点能从这地狱一般的地方走出去;钟凯南当时甚至还天真地想过,如果能尽早放出去,还能赶上上中科院的研究生班,毕竟那是他呕心历血,不惜放弃掉宝贵的工作才换回来的。
这样,没有等到第二天晚上,钟凯南就请求见那位络腮胡子警察,他要积极配合,彻底交代警察想知道的一切。
第二次审问,桌子后面多了一把椅子,除了那位看上去凶恶的络腮胡子,还坐着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年长警官,他鲜红的肩章上横着两道银白色的杠杠,后来他了解到,这是派出所所长的官衔。
那次钟凯南说了很多,把他们想知道和不想知道的,如竹筒倒豆子般统统说了一遍。从那个男的是如何奸污夏梦荷,到他手中那把匕首是怎么来的;从他如何两次三番在胡同口堵截自己女朋友,到他怎么一怒之下,不计后果捅了对方一刀的。讲述当中,他也提到了悔悟、内疚、鲁莽,以及法律知识的欠缺,不仅给自己,也给家人带来深深的伤害。一提到家人,钟凯南就忍不住痛哭流涕,他已有两天没回家,不是像往常一样住在朋友家,却是在监狱度过,他真不知道这几天,家里因为自己的缘故变成了什么样。
“所以,我请求你们能放我早点出去,我还有好多事没来得及办呢。”
钟凯南流着眼泪向两位警察求情,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哭泣,也是第一次完全无视引以为傲的自尊。
那两个警察只是相互对视一眼,冷漠地撂下一句:
“你出去不出去?你什么时候出去?不是我们说了算,而是要看法律怎么判。在宣判之前,你就耐心等着吧。”
钟凯南再次见到夏梦荷,是被关进拘留所的第三天。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衬衫,盘着一头上海最时髦的卷发,好像是从另一个他所未知的世界走来似的。她一见到钟凯南,不问他这两天是否受苦,也不曾为他抹眼泪,仍旧习惯性地打趣:
“这还真应了我说的话,这里管你吃,又管你住,还一个人住着这么大的屋子,凯南,这回你可痛快啦?”
她到现在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为不让她看出自己的苦楚,钟凯南勉强苦笑着回应:
“你说的对,唯一的不同,是我没见到你说的十个人住一个牢房,睡觉一起翻身,地上因为脚镣给磨出一道沟的情景。”
夏梦荷愣了半晌没有说话,稍顷,才有点懊悔似的地责备男友:
“凯南,你怎么这么傻,你跟那种人拼什么命呀。我都跟你说了,既然这件事由我引起,我自然有办法解决;我不告诉你,就是怕你冲动,干出什么傻事来。结果,结果还是……唉!”
“我不是怕你再受他伤害吗?你怎么反过来说我。”
“好了,好了,我们不提他了,现在我们想想这件事该怎么解决吧。”
“怎么解决?”
“我已经问过这里的民警,说你这次犯的是故意伤人罪,要等法院判定下来之后,可能要坐几年牢。”
“什么,还要坐牢?”
钟凯南瞪大了惊异的眼睛,喊叫起来。
“我不是已经把详细经过都跟他们说了吗,是那个人有罪在先,怎么不抓他,还要判我坐牢?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钟凯南奋力摇动铁栅栏,摇得它哗啦啦作响,旁边立刻就有看守的民警厉声训斥:“不许乱动,不许大声喧哗,再嚷嚷就取消这次见面。”夏梦荷也紧着解释:“凯南,你别激动,我出去以后会找人给你想办法的。”
“我这样,有谁还会管我?”
他一想到自己如今身陷囹圄,前途渺茫,忽然悲从心来,忍不住想要放声哀哭。
夏梦荷连忙说道:
“你记得彼特陈吗?”
“谁?”
“就是上次你带我到他家,帮我找工作哪个。”
“记得。”
“他爸不是很有名的狱警吗。你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能住上单人一间的牢房?其实,他们完全可以把你关进集体牢房,那里十几个人一个屋子。就是因为我托了彼特陈的爸爸,让他帮的忙。”
“原来如此。”
“所以,你的事我还得找他,他跟法院很熟,让他们给你少判几年,这样半年顶多在里面呆上一年,就可以出来了。”
“真的吗?”
“当然,办这样的事我轻车熟路,你就放心交给我好了,我绝对不会让你里面受那么多苦的。”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钟凯南都记得夏梦荷临走之前望向他的眼神,是那样坚定有力。他十分信赖她的话,相信凭她的能力和丰富的人际关系,她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自己从监狱救出来。
翌日,钟凯南正坐在硬硬的木板床上,耽于幻想,想象着女友如何向他的好朋友彼特陈告白,彼特陈又是怎样向他父亲求情;那个审讯过自己的络腮胡子,忽然提着一串钥匙走进来,把关押他的铁栅栏门打开:
“你跟我出来。”
“要我上哪儿?”
“你不用那么多废话,跟我走就是。”
钟凯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乖乖跟在他后面,心里却一直在揣度:莫非这是要开始新一轮审讯?还是又找到什么新的罪名,要加在我身上?又甚或是直接把我拉到刑场,执行一命抵一命。当他想到最后一条,就感觉脊梁骨直发凉,腿也软颤得厉害;特别是当他经过一个大的拘押室,看见里面黑压压挤满十几个嫌疑犯,一股说不出来的恶臭扑鼻而来,他的脑子都是一片空白,仿佛就在那一瞬间,看到了尸横荒野、被成群蛆虫、蚊蝇、老鼠撕咬着的自己。
我的一生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钟凯南怀着这种惴惴不安的心理,来到一间办公室,络腮胡子敲了敲门,随着里面有人喊“进来”,他犹豫着走进这间屋子。办公室的玻璃窗十分明亮,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把整个屋子漂染得像雪一样洁白,让人能感到人世间的美好。钟凯南望向背负着一缕阳光的椅子,发现那里坐着一个中年女子的背影。
“妈!”
钟凯南这样喊过后,情绪再也控制不住,多少日子所受的痛苦和委屈,都化作两行热泪滚落下来。想人就是这样,即便对家人有千般不满、万种不愿,可在最危难的时刻想起的,依然是永远挚爱着你、保护着你、不离不弃的家人。
“凯南,你受苦了。”
母亲扑过来,两手扶住钟凯南的肩膀,仔细打量他手中沉重的铁链,泪水也像一股股涌泉扑簌簌掉落下来。
“小王,把镣铐给打开,有什么事就让他们在这儿聊吧,不过时间不能太长。”
钟凯南这才注意到,派出所的所长也站在母亲身边,此刻,他正指挥络腮胡子,把手上的镣铐打开,两人一起退出房间。他明白,这应该是所长的办公室,看来他腾出自己屋子让他们母子相见,应是看在钟家,看在钟部长的面子上。
“妈,爸怎么样,他还好吗?”
“唉!”
母亲长叹一声,随后给钟凯南讲述了,自从他出事以后,一向刚愎自用、独断专行的父亲就病倒了,是心脏病突发,经抢救才脱离危险,现仍在医院观察治疗,母亲前些日子忙着照顾父亲,今天才抽出空来拘留所探视。
钟凯南没有想到,只因自己的一时冲动,会牵连到这么多人。想必此刻的父亲,在儿子身上寄托很大希望的父亲,想不到他以为谨守家规、严守祖训,一直学着做一个孔子那样仁和忍的书呆子,竟会干出持刀杀人这样疯狂的事。
“妈,我不想在这里呆着,你跟爸说说,让他想想办法把我从这里放出来吧。”
失去人身的自由,监狱里的黑暗和潮湿,再加上无边无尽、难以忍受的孤独,让钟凯南彻底放弃了过去做人的高傲、狂妄,甚至是放荡不羁,变成了一个只要见到人就苦苦哀求的可怜虫。
“唉!”母亲又是一声长叹,“你还说那。我去求过你父亲,可你爸不知是气糊涂了,还是病糊涂了,就是不肯帮忙,而且态度还非常坚决,说什么古来有‘天子与庶民同罪’,不能因为犯了国法就从轻发落,哪怕是亲生儿子。说这是共产党人必须遵守的底线。你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讲这些大道理。”
“那怎么办?妈,我一天也不想在这儿呆了,我想出去;我刚通过了研究生考试,我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我还想接着学习、上课呢。”
钟凯南死死拽住母亲胳膊,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稻草,在监狱这座空茫的四望无边的大海上,只有这根稻草才能把我救上岸。
“凯南,你别急,别急,你爸不管,我管,我不会眼看自己儿子吃苦的。我哪怕是给法官跪下,让他们少判你几年,也要让你尽快出来。”
说着话,母亲的泪水又滚落下来。
五分钟以后,派出所所长走了进来,恭恭敬敬跟母亲说:“钟夫人,时间差不多了,您先请回吧,我们这里会照顾好您儿子的。”钟凯南只得与母亲洒泪相别。回到拘留所,他又开始漫长的等待,等待下一次与母亲或夏梦荷的相见,能从她们嘴中听到好消息。可他苦苦等了半个月,没有等到她们露面,而是等到了法院对自己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