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了一夜北风,把个本来就结了一层薄冰的冻土,吹刮得更其冷了。在这样的季候里,连白昼也像个恋床不起的新娘,慵懒地掀开黛黑的云幔,驱赶去寂寥的寒星,匆匆爬上高天去做挨家挨户唤醒世人的工。可就在她漫过京城,漫过一条胡同一户人家上空的时候,她却不由自主收住了脚步,因为从那低矮的平房里,传来她很久没听过的一段美妙的乐音:忽快忽慢,时轻时重,如同有一支庞大交响乐队的精彩演奏。她正欲潜下身形,透过髹红的窗棂向里窥视,看看是哪位音乐才子的杰作,却不想那妙音戛然而止,传出一位年轻男子的叹息声:
“唉,你这又是何必呢!何必呢?”
从护国寺父母的家跑出来,到什锦花园合同彼特陈处暂住,钟凯南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这期间,彼特陈不止一次劝他,不该生父母的气,他们把凯西送进医院可能真是为了他好,也许凯西经过一番治疗真的好了呢?可每次钟凯南都会与彼特陈吵得面红耳赤,有时真吵得急了,他甚至说出“你到底是不是我朋友,你再这样向着他们说话,你这里我就不住了”的狠话。彼特陈知晓他的脾气,也知道一旦搬离这处最后的避风港,他就真的再无处可去,漂泊无依,便也就不再争执,只剩下一声一声叹息。
其实,钟凯南何尝不想相信好朋友的话,只是脑海里一想起父亲瞪着眼珠暴怒的神情,弟弟在医院对让人流泪苦苦的哀求,他就觉得自己的心比数九的冬夜还要寒冷;而始终得不到夏梦荷的消息,更是像有个车轮似的东西,在自己原本就已结成薄冰的心上,无情地碾压过去一般,让它一点一点破碎、迸裂,化为泥浆,任寒风吹刮殆尽。
这个时候,也只有彼特陈的古典音乐,能让他愤怒、不安、忧愁的心绪获得稍许宁静。
每天晚上回到家,彼特陈可以不吃饭,都要先放一遍自己储存的西方名曲,百听不厌。有一次,他突然问好友:“你喜欢谁的音乐?”钟凯南想也不想地回答:“当然是贝多芬啦。”他就把所有能找来的贝多芬的作品,统统放了一遍,他的十大交响乐,六部钢琴协奏曲、序曲,小提琴协奏曲,弦乐四重奏------。等到贝多芬最著名的《致爱丽丝》,那首舒缓而优美的小夜曲,在低矮的平房内响起的时候,钟凯南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涌流下来。他想起夏梦荷说过最喜欢它的话;她如此钟爱于它,自己又何尝不如是呢,每当午夜梦回,临窗远眺,他的内心不止一遍响起这首名曲,仿佛它超脱于凡尘之间,能把他带到远方,穿过树林,越过山岗,能把自己带到心爱人的身旁。
“怎么了,你哭啦?”
彼特陈十分诧异好友的失态。
钟凯南急忙摇头否认。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知道你是想她了。没想到你对这首曲子感触这么深;也没想到,你至今还忘不了她。”
是呀,他怎么能忘得了呢!她的容貌,她的声音,她的笑靥,她的一切的一切,那毕竟是他拼尽了一声的热血,不顾周围所有人的反对而痴情过、追求过、爱过的女孩子。他现在只是后悔,当初在狱中不该对大老远跑来探监的夏梦荷发火,不应该那么草率地说出分手那样决绝的话。如今想来,那真是在那样一种绝望的环境,在狱友的挑唆下,做出的一生最错误的决定。
自己的确是为了心爱的女人而锒铛入狱;可如果不是那天该死的晚上,仅顾自己的疲乏、劳累、怨怒,而一气之下把她赶到黑漆漆的、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怎么会铸成这一生的大错,怎么会铸成如今这般百思千虑、挂肚牵肠的局面呢?
又一年的春节很快就要到了,路上的店铺都热闹起来,男男女女都换上了新装,就连平时不爱打扮的彼特陈,也把下颌积蓄许久的胡须刮得干净,换上西装,打起领带,神神秘秘地早出晚归。从他的兴高采烈的神情,不经意的只言片语中,钟凯南猜测出,他应该是交到女朋友了。
周围的热闹,喜庆的喧哗,朋友的兴奋,愈发衬出某个人的孤独。
母亲不止一次打电话,叫儿子回去过年,听那意思,父亲自从暴怒之下赶自己出门后,有些后悔。开始钟凯南还极力抵拒,但一个意外的电话打来,让他改变了主意。
这个电话是社科院的奚博文打来的,他告诉钟凯南,董乃斌已看过论文,大加赞赏,说这篇题目叫《论人性的觉醒》的文章,立论新颖,材料丰富,文笔流畅,他准备摘选出一部分,拿到社科院自己办的刊物发表。他还详细询问了钟凯南的情况,知道他一直想上科学院的研究生班,是个酷爱古典文学的年轻人,便让奚博文传过话来,他现在正带研究生,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过来帮帮他,一是负责这些学生的日常生活,二是有空闲还能听到各位专家学者的讲课。
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砸得钟凯南有些晕头转向,因为这么多年以来走的都是霉运,感觉已很难再有喜讯降临自己身上。因此,他电话里不加思索跟奚博文说了“我愿意”的话。隔天,他就有了回信,告知董乃斌已把一切安排好,过了这个春节直接来上班即可。
在当时状态下,钟凯南自然把能找到一份解决温饱的工作,看得比其他一切更主要。他在彼特陈这里已住了半个月,总不能一直白吃白住罢。因此,当母亲再一次打来电话,说眼看大年三十到了,家里空荡荡的,让他不要再生气,还是搬回家来住为好;钟凯南犹豫了片刻,到底是那意外带来的喜悦,让他暂时忘却当初和父亲发生的激烈争吵,像倦鸟归林一般,选择飞回自己的巢穴。
诚如母亲所言,从钟凯南踏进家门的第一步起,父亲就显得格外热情,他就像每次过节招待贵宾那样,一遍遍招呼儿子坐下,自己系上一个灰色围裙,迫不及待投入到厨房大显身手一番。这顿晚餐,他做了钟凯南最喜欢吃的水果沙拉、炸百果年糕,主菜是标准的四菜一汤:糖醋鲤鱼,鸡蛋炒西红柿,鸡丁核桃仁,醋溜洋白菜,砂锅炖丸子。今天因为是家宴,没有请王叔叔和李哥,饭桌上只有父母、英子和钟凯南,勉强凑够一桌。
姥姥走了,弟弟住院了,小夏又不在,没有会说笑话的人,往昔热闹的饭桌一下子冷清许多,在大年三十将近的团圆饭上,大家都觉得有些落寞。饶是如此,父亲还是端起了酒杯,说出他每次重大聚会上必说的开场白:
“农历的一年就要结束,在马上结束的这一年,是很重要的一年,因为这一年胜利召开了党的十三届一中全会,它通过了很多有划时代意义的文件,可以说,给我们党、我们国家、我们人民指明了前进的方向;所以,是一个值得庆贺的一年,值得大书特书的一年------”
父亲红润的嘴唇又重新泛起白色的泡沫,两眼由于激动而变得通红,如果不是端着酒杯,钟凯南相信,父亲一定会像在上千人聚集的大会一样,振臂挥舞,慷慨激昂,口若悬河,吐沫四溅。
那个他熟悉的父亲又回来了。
难道父亲是因为要底下多一个听他讲话的听众,才把自己叫回来吗?也许即将过去的一年对于他而言,或者对于他的党,他的国而言是值得庆贺的,可对刚出狱的自己来说,却如同经历的一场噩梦,一桩桩、一件件最不想看到的事,都接二连三地发生;如果是为了这个庆祝,这顿晚餐不吃也罢。
钟凯南正在胡思乱想,那边父亲大人似乎看透他的心思,把话题从国家的命运、党的前途、人民的安危这样的大事,转眼间,又拉回到他们这个仅有几个人住的小家。
“所以,回顾我的一生,我对得起党、国家和人民,对得起我从事的这份工作,如果真有什么对不起的,那就是对不起我的家里人,尤其是对不起凯南和凯西------”
这时,钟凯南忽然看到父亲的眼眶湿润了,有几颗泪珠似乎要从那里滚落下来。母亲急忙安慰: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对不起的,凯西的事,我已经和凯南说过,他会理解的。是吧?”
母亲转身问钟凯南,倒把他吓了一跳。
面对这么一个美好和谐的夜晚,他很难说出“不”字,可让他同意母亲的观点,认同他们就那样把凯西送进精神病院,他至死不能原谅。
钟凯南只有选择沉默。
“好了,今天是大家高兴的日子,凯南回来了,全家难得相聚,来,我们一起干杯,庆祝新的一年到来。”
这顿饭上,父亲问了钟凯南下一步的打算。钟凯南告诉他,自己的工作已经找好,是去社科院帮助一个教授管理研究生,春节后就可以上班;另外,他写的那篇论文,也可能会在他们的刊物上发表。父亲听了很高兴,反复说的最多的还是那句话:“我就知道,我们钟家的孩子错不了,不会给我丢脸的。”同时,兴奋之余,又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票,塞到钟凯南手里:
“这是正月初一晚上,人民大会堂的参观卷,单位发的,我们老夫老妻用不着,正好你找个人,两个人一起去吧。”
父亲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钟凯南心里清楚,父亲指的是谁。
只可惜,夏梦荷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的下落,他也不想把这件事告诉父母,钟凯南始终觉得他们之间的问题、矛盾,始终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跟别人包括父母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这个该死的小妮子到底躲到那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