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晚上,钟凯南考虑再三之后,还是去了人民大会堂。
虽则,明明知道夏梦荷不可能出现在那里,可他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冥冥中总感觉她就像神秘的幽灵一样,会在某一刻、某一个地方,突然带给意外惊喜,就像她过去经常做的那样。
当然,他的这种侥幸不可避免地再次落空。
夜幕下的人民大会堂,在幽蓝迷幻的几十盏射灯的照映下,还是那样壮伟瑰丽:一道长长的绳子外面,还是拥塞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群众,对着由十二根花岗岩立柱组成的大门,望而兴叹。身边没有了叽叽喳喳爱说笑的女伴,钟凯南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他开始后悔,这个欢乐喜庆的夜晚,这个曾经的开心地,可以属于任何人,但只是不属于自己。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大老远跑来触景生情,徒增伤感呢?可又一想,好不容易有了这张门票,或许能借着看节目,冲淡连日来愁苦的心绪,怎么能够轻言放弃;况且,手中还有富余的一张,正好找个伴打发今天晚上这种孤寂。
想到这里,钟凯南环视一下左右都在伸着脖颈往里瞧的人们:岁数大的?不感兴趣;漂亮的女孩?他现在脑子里满满装的都是夏梦荷的倩影,如何再装得下她人。于是,他想也不想,随手轻拍了站在身前一位中年男子的肩膀:
“喂,今晚里面有活动,你想不想进去看看?”
“想啊,当然想啊,可惜我进不去呀。”
“那没关系,我这里有票,给你一张,我们可以一起进去。”
说罢,拉着他就在人群一片惊愕羡慕的眼神中,抬腿跨过那根警戒线,大摇大摆往人民大会堂走去。
那位中年男子,应该是外地来北京出差的,穿一身深蓝色的衣裤,手提一个黑色公文包,脸上黑黪黪的,透出些健康成熟的绀红色。他明显是抽出空隙,临走前到天安门广场来参观的,顺便凑凑热闹,挤在大会堂东侧的人群堆里,看一下步入这扇恢宏大门的有哪些明星,有哪些党和国家领导人,却做梦没想到,从天上无缘无故掉下一个金元宝来,不偏不倚正砸进他衣服口袋里。因此,从一见到钟凯南的那一刻起,那开心惊喜的笑意就从不见停过,而且,乐呵呵地一路在后面跟着钟凯南小跑,钟凯南走到哪里,他就跑到哪里。
钟凯南像是要努力忘记夏梦荷带来的不快,嘴上不停给这位老哥介绍,这是人民大会堂的大厅,厅内这些玩具设施是给孩子们准备的;右手边那个礼堂,就是人们平时在电视里见过的万人大礼堂,它可以开会,也可以放电影、表演节目。说着,钟凯南习惯性地就把这位老哥领进大礼堂,坐在上次他和夏梦荷坐过的位子上,即刻,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像夏日里吹来的一阵清风,瞬息间传遍全身。今晚,舞台上表演的不是《卡门》,而是东方歌舞团带来的表演,同样精彩,同样坐满观众。
那位老哥显得尤为兴奋,嘴里不住对大礼堂里华丽的建筑发出惊叹:“哇”“啊”之声不绝于耳,同时,不知对钟凯南说了多少感谢的话。
“小伙子,真的要谢谢你!今天我真是幸运,否则我们外地人恐怕一辈子也进不来这里呀!”
然后,又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张纸片,交到钟凯南手:
“我叫张有福,这是我的名片。我是武汉人,有机会到武汉来,一定记得找我,我一定会带你逛遍所有景点,把所有武汉好吃的都吃一遍。”
那是钟凯南第一次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名片”这种东西。他把那小小的纸片接过来,瞅了一眼,上面用黑体字写着“湖北省武汉市XXX烟酒分公司”,职位一栏填的是“经理”。他完全不敢兴趣,把名片往衣兜里一塞,眼睛重新望向舞台的方向。
今晚大礼堂的演出无疑非常精彩,那些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大明星,什么关牧村,成方圆,程瑛,毛阿敏,就像走马灯似的一个一个从舞台口转出来,登台献艺,放声高歌。穿插其间的,还有表现浓郁异域风情的舞蹈,日本舞,印度舞,俄罗斯舞,非洲舞……整个舞台始终都被五彩斑斓的颜色包裹着,灯光啊,服装啊,道具啊,就像一条条流动的、跳跃不息的画,在观众面前变幻着,交织着,吟唱着。那一晚上,涌进大礼堂来观看的人们,面对东方歌舞团热情洋溢的表演,犹如置身天堂。
不出意外,那位老哥也是陶醉其间,不错眼珠地观看舞台演员的一举一动,生怕一眨眼,就留下终生遗憾。
钟凯南就没有这样好的兴致了。
节目还没进行到一半,一种强烈的孤寂感,就如同一团冷气钻进他的心脏,像是要强行把这颗心给撕裂开;那恼人的回忆,也一遍一遍侵入他的脑髓,把积存的那点欢乐喜庆驱逐了出去。钟凯南又一次想起夏梦荷那娇嗔的语气,可怜的眼神;上次她也是坐在他旁边,也是兴奋异常;可是看着自己最喜欢的歌剧《卡门》,她竟然睡着了,为此自己还跟她发了一通火。但如今看来,他倒宁愿她此刻像只跑累了的小鹿,乖巧地睡在他身旁,也不愿听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男子,为某位明星的歌声或精彩的舞蹈,在旁边大呼小叫。可是,他这只可爱的、乖巧的、活泼的小鹿,如今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勉强坐了一会儿,钟凯南实在忍受不住这种痛苦的煎熬和折磨,跟刚认识的那位老哥说了一声,让他不要着急,留在这里慢慢欣赏,自己则很无趣也很无聊地默默退出人民大会堂,转眼,便消失在依然喧闹拥挤成一团的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