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凯南不清楚,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从社科院大门逃出,只觉得跑到大街上很远,任小珉那张透着喜悦和幸福的笑脸,还在眼前摇晃着、摇晃着------刚开始熟悉的这个世界重又变得陌生,那些云朵、树木、山峰,那些过去所有美好的人和事,突然在一夜之间离他越来越远。古人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则要说:“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几年前,给父亲办的生日宴会,那时还是宾客盈门,少女云集,欢声笑语,从未间断,是何等快乐开心的时刻;可怎么仅仅不过几年的光景,这些场景全部烟消云散,那些天真可爱的少女们,嫁人的嫁人,出国的出国,分手的分手,只剩下他孤家寡人一个,这叫他情何以堪,又还能到那里放置自己这份微小而敏感的情感呢?
钟凯南昏头涨脑地回到家,刚进院门,母亲突然迎上来以激动的语气,向他说道:
“凯南,你总算回来了,你看谁来了?”
“谁呀?”
钟凯南漠不关心地往客厅走,这个时刻,难道还有谁惦记他这个身陷囹圄、落魄街头的人不成。
可说是这样说,进了客厅,钟凯南仍免不了往沙发上匆匆一瞥,就着一瞥,足以让他瞪圆了双目,呼吸短促,嘴唇大张,一颗本以为不会为谁激动的心脏,重又“砰砰”剧烈跳动起来。那沙发上坐着一个过去只在欧美电影中见到的女孩,头戴薄如蝉翼的淡青色女帽,一件贵妇般的克里诺林蓬蓬裙,紧束住细腰,将原本就发育饱满的酥胸,映衬得更加丰满迷人,尤其是她脚下蹬一双鲜红的高跟鞋,让客厅陈旧的木地板都相形见绌。眉如粉黛,眼传秋波,光鲜得不可方物。
钟凯南不禁高叫:
“娄心月,你怎么会在这里?”
“瞧你这句话问的好奇怪,我为什么不能坐在这里?对了,记得我们俩在图书馆第一次见面,好像你也是这么问。”
钟凯南转念一想,还真是这样。可话是那么说,但此时的娄心月早已不是那时的娄心月,自己也再不是那时的自己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母亲忍不住激动地插嘴:
“心月是昨天到的,她一回来就来看咱们了,你看茶几上摆的都是人家从国外带回的东西。瞧瞧人家多懂事。”
钟凯南看到茶几上一堆颜色花哨、包装上写满英文的物品,画着饼干,还有巧克力。娄心月还是那样,为讨父母欢心,每次登门造访都要提上一堆贵重的东西;可在钟凯南眼里,这次她不像是送礼,倒是有很大炫耀的成分在里面。
钟凯南眉头不由地紧缩了一下。
母亲怕打扰儿子与客人进一步谈话,随便找个理由从客厅退出。娄心月看到只剩钟凯南一人,放低了音量小声责怪:
“我给你写的信,你为什么没给我回?”
钟凯南一下子低下头,明白母亲还不曾把他杀人入狱的消息告诉她,忙撒了个谎:
“啊,我那个时候事情太多,所以没来得及回。“
实际,他那段时间正处在人生最低谷,哪里有心思给她回信;再说就算给她回信,哪又如何?他们无论如何已不可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 我听你母亲说了,说你考上了中国社科院的研究生班,怎么样,功课很紧吧?现在是不是已经毕业了?”
“啊。”
“可是,凯南,我发现现在你变化很大呀!”
娄心月突然的一句话,吓得钟凯南浑身激灵了一下,以为他的谎言被对方识破。
“怎么了?”
“我发现你跟从前比,变得瘦了,也显得憔悴了。”
就在她说话的一刹那,钟凯南的眼泪险险掉下来。他急忙克制住,装作拿起茶杯喝水的样子,让茶杯袅袅升起的淡青色热气,掩饰住业已湿润的眼眶。
“说说你自己吧,这几年在国外过的怎么样?”
“我当然很好。就像我在信里说的,你有机会也应该到国外走走,看看资本主义社会到底什么样------”
钟凯南不用走,他只要从娄心月从上到下这一身装束来看,就知道国外什么样。过去人们总在嘲笑资本主义国家是腐朽没落,可眼前的事实摆在那里:娄心月坐在他面前,就像一位皇宫里走出来的公主,一位光鲜照人的贵妇人;而自己充其量只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下等仆人,不,恐怕连仆人都谈不上,她是高高在上让无数人艳羡的海外留学生,而自己则是一个曾经杀过人、蹲过监狱的阶下囚。
经过几年的变迁,他们的身份和地位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娄心月还是那样美丽大方,坐在那里笑语盈盈,侃侃而谈,丝毫没把钟凯南当外人;可钟凯南却感觉在她炽热的光芒下,自己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他第一次感到曾经那么亲近的两个人中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障碍,他甚至不知道该对娄心月说些什么。
当然,他们也必不可免地谈到她。
“那个谁,你们处的还好吗?”
“我们处的很好。”既然谎言的网已经撒出去,那就只好继续编织它,“她也上了XX夜大,每天晚上和星期日都要上课,她很努力,也很不容易。”
“你们过的好就行,过的好就行。”
娄心月不再说话,陷入了沉思。
那个女孩,永远是他们心中过不去的一道坎,为此,娄心月甚至不愿提到她的名字,深怕这个名字能勾起不太美好的回忆似的。沉默了两分钟,娄心月又问了些家里的事情,他们就再也无话可说,你张着两眼望我,我张着两眼望你,相互之间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尴尬。直到娄心月故作洒脱地站起,微笑着与钟凯南告别,与他父母告别。
当她披着那一身华丽盛装走出屋子时,钟凯南感觉,也像是把所有的光芒都带走了,钟家又陷入一片静寂、黯淡之中。
晚上吃饭,娄心月自然是饭桌上绕不开的话题。其实,钟凯南对她,对她本人的经历已经不敢兴趣,可母亲的一句闲谈又让他为之侧目。
“心月真是个好孩子,只可惜咱家没这福气。现在好了吧,人家已经在国外结婚了。“
“什么?她已经结婚了?”
钟凯南心里一震,她留存在客厅的光芒骤然减退。
“是呀,听说是找了一个外国人,叫什么戴维。”
“戴维?”
钟凯南脑海里立刻跃出那个碧眼高鼻洋人的形象。那年圣诞节,他曾在外国语学院宿舍见过他,还戴着一个系着绒线球的小红帽,和一群人玩得很是尽兴;想不到事隔多年,娄心月竟会跟这样的人结婚。只是,她刚才聊天,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和盘托出?是因为她跟洋人结婚,本身就是心灰意冷之下的无奈之举,才不好意思说出口吗?
钟凯南正这样自作多情地浮想联翩,那边父亲的一番话,顷刻间,又让他站到了娄心月一边。
“那又怎么样。咱们国家下那么大力气培养人才,把你们送出国,是为了留学归来报效祖国。可是娄心月呢,留学两年的期限到了,却滞留国外不归,反而娶了一个外国人,这不还是中了资本主义的毒太深的缘故吗。像这样的女孩不要也罢。”
“是,是,她就是这一点不好,跑出去就不想回来,怎么这么不爱国呢。”
母亲也随声附和。
但他们越这样说,钟凯南反而越同情娄心月,心想:按照你们这种政治衡量的标准,真不知道我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儿媳妇,才能让你们满意。但他只敢在心里念叨,重新面对父亲秃鹫似的一双眼睛,他绝对不敢把这心里话说出口。
“那么,凯南,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父亲话锋一转,忽然把矛头对谁了自己,让钟凯南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什么?”
“我是说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总得先找份工作吧,那边应辰先已经跟我打过招呼,他不嫌弃你档案上的污点,欢迎你重新回到社联工作。”
“噢。”
这肯定是任小珉见到他之后,把他目前的处境跟他说过。父亲说的也有道理,自己这么大了,不能总在家里吃闲饭,总得出去找个事情做,但在这之前,隐隐约约他还有一件心事未了,如果不把这件心事解决,恐怕他这辈子都寝食难安。
“什么叫‘噢’呀,我问你话呢,应伯伯哪儿你考虑什么时候去,我好给人家回信。”
“再给我几天时间,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办。”
这回,轮到父亲恨恨瞪了钟凯南一眼。他听得懂那里的涵义:就你目前这种状况,在监狱呆过能够有份工作做,就已经谢天谢地,你还推三阻四,挑肥拣瘦,我就多余管你这破事。
“你该不会还去找那个夏梦荷吧?”
“不,不会。”
钟凯南一扯起谎话就开始结巴,满脸羞红。
“我告诉你啊,你就是死也不能再去找那个害人精。”母亲就像斗红眼了的公鸡,听见这个名字浑身的羽毛都会竖起来,“你看她给咱家害的,把你弄进监狱不说,你爸爸还给气得住进医院,差点没命。不止如此,你爸好不容易升上去的官职,差点因为这件家丑给撸下来。知道吧,从今往后,绝对你要跟她断绝一切关系,不能再有往来。”
“我知道,知道。”
父母的话依然像过去那样充满专制,不容有一丝挑战的余地。但钟凯南也深知自己的秉性,一旦决定了做某件事,就一定不惜一切也要把它完成。
在见到娄心月之前,钟凯南还以为自己可以把夏梦荷忘掉,可他发现从监狱出来的这几天,所遇到的任何人,所经历过的任何事,包括家里随处摆放的任何一件物品,都有夏梦荷的影子。他遂知道,这几年在监狱想通过苦读、学习、写作来忘却的功夫是白下了,他注定了这一生都与这个名字有着无法割舍的联系。
关进监狱时,他对夏梦荷发火也好,发誓一辈子不要见她也罢,一方面固然因自己的处境使然,真心想着不要耽误她的大好前程,美好年华;更多一方面,是有一种怨恨在里面,怨她的事事向自己隐瞒,怨她不把过去的经历真相一一向自己说明。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怨恨变得越来越淡,一种同情和理解渐渐占了上风。甚至钟凯南开始责备自己:你过去不总以《流浪者》的丽达自居吗?你不是喜欢《安娜卡列妮娜》这本书,非常同情那里受尽侮辱和损害的女主人公吗?再者说,你喜欢、爱慕的是夏梦荷,是夏梦荷跟你单独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你又何必介意她的过去?
想到这里,过去和夏梦荷相处的那些美好日子,又一帧一帧活泼泼地浮现在眼前。
那银铃一般动听的笑声,那像盛满两碗米酒能把人灌醉的甜甜的笑靥,那小鹿一样蹦蹦跳跳可爱的身影;还有她迥异于常人、敢爱敢恨、率真直言的个性,都是他认识那么多女孩子却从来没有遇见过的。当然,他也忘不掉北戴河、护城河那些美好的夜晚,卧佛寺、香山上的那一抱定情,中南海、人大会堂共同度过的幸福生活------我们经历的实在太多太多,不知经过几多风霜雨雪、波折磨难,不是都一一挺过来了吗。怎么能做到说忘就忘掉,说撒手就撒手呢?
夜已很深,钟凯南独自来到储藏室改造过的灵堂,在姑婆微笑的黑白照片前站了许久,心里默念:
“姑婆,在这个家里你是唯一喜欢夏梦荷的,我相信,你也很盼着我把她找回来吧,哪怕只是在您面前上柱香呢。但愿您在天之灵保佑我吧。”
这时,英子在他身后突然出现,看钟凯南呆立在那里半天,不解地问:
“大哥,二哥已经住院很长时间,你不去看看他吗?”
“我过几天就去看他。”
钟凯南心不在焉地答道。
英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母亲忽然不知从哪个房间蹿了出来,一把拽住英子的胳膊,把她往自己的卧室推搡:
“英子,已经很晚了,你赶紧回屋去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当时,钟凯南沉浸在对夏梦荷的思念中,完全没察觉到英子吞吞吐吐的话语另有隐情,更没注意母亲反常的举动。他只是顺着母亲说话的思路在想:明天?是的,明天,这是新的一天的开始,也预示着自己将重新抖擞,焕发精神,告别黑暗,再次出发,去寻找和迎接崭新的光明和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