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凯南永远不能忘记重获自由的那一天。
偌大的白日,悬挂于蔚蓝的高天上,有些细如牛毛似的云丝,一卷一卷排列在远方,像是在头顶什么地方刚驰过一列宇宙快车,把一些美丽的尘埃遗撒在路上。风刮得正凉,吹过来的空气也正是新鲜,不时有一片浓翠肥厚的树叶,从眼前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喜鹊、麻雀在树林里唱着动听的歌声,底下是匆匆赶路的男人和女人。树木和房屋,电线杆和列车,山川和河流,这些很久很久以前已经沉睡的东西,突然有一天活泼泼地又重新回到眼前,重新苏醒了过来。
钟凯南登上一辆开往城市的汽车,背负着灿烂的白日和微醺的秋风,当然还有愉悦的心情,很快消融进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从母亲的嘴里,他得知自己的家早就不在仓南胡同24号,而是搬到西城区护国寺大街的一个独立院落,因此,他费了半天劲儿才算找到。当英子打开院子大门,看见那个一手拎着装有杂七杂八物件的网兜,一手把个大大的浅绿色包裹扛在肩上,狼狈不堪的家伙,真是钟凯南的时候,忍不住惊喜地叫喊起来:
“大哥回来了!大哥回来了!”
随即,院子里就跑出两个男子,都是钟凯南不认识的人,一个争着拿行李,一个抢着提溜网兜,英子生怕钟凯南体弱摔倒似的,一直把他扶到院子坐北朝南的正房,那里早已有父母两位大人笑盈盈地迎候着。走进这一排五开间古色古香的大厅,家里更是乱成一团,英子一会儿捧出一杯茶水,一会儿端来一盒瓜果桃李的果盆,让他品尝,钟凯南则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些人围着我忙来忙去,看着院里院外陌生的环境,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你是坐什么车回来的?我还说叫你爸派车去接你一趟,但你爸怕影响不好,没同意。”
母亲一边说,一边用手背不停抹着眼泪。
“好了,好了,孩子回来就好,你不要难过了。”
父亲说话依然很理智。
几年没见到父亲,钟凯南发现他一下子苍老许多,也憔悴许多,脸庞消瘦得能见到他隆起的颧骨,头发有一半也已变白,明显是操劳过度使然。
“那个凯西呢?他不在家吗?”
父母二人对视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硬是把它咽了回去。
“啊,他得病了,现在住院,所以不在家。”
“噢。”
回家的兴奋和激动,让钟凯南忽略掉母亲说这话时的异样。
“那姑婆呢?她怎么样?我先去看看她。”
钟凯南刚要站起身,父亲一把将他按下,表情一下子变得沉重。
“凯南,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就在你进去不久,你姑婆因为下楼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了脑袋,抢救了半个月没抢救过去,已经去世了。”
“什么?”
钟凯南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脑袋也有些晕眩。
“你不要怪我们,我们也是怕你刚进去情绪不稳定,所以没敢告诉你。”
“那她安葬在了哪里?”
“这你放心,我们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你有时间再去看看她也不迟,我可以先带你去祭拜一下。”
说着,母亲把儿子领到北房最靠西的一件小屋,据母亲讲,这里原是储藏室,如今已改造成灵堂。只见屋子正中桌案放着一个玻璃框,周围裹着黑纱,里面是一张姑婆面带微笑的黑白照片。照片前有一个三足小香炉,两侧放着她平日喜欢吃的几碟点心、水果。
再次看到那张熟悉的总是笑呵呵的脸,竟然只能在裹着黑纱的相框得以一见。因为父母工作忙,从小都是姑婆把自己一手带大,钟凯南对她的感情有时比父母还要深;虽然她后来年纪大了,又得了老年痴呆症,但他们一直都是开开心心的。没想到他这一去四年,等再出来,竟会与自己所挚爱的亲人,阴阳相隔,天人永别。想至此,钟凯南怎能不泪如雨下,难过不已呢。
钟凯南又联想起夏梦荷,姑婆是这个家中唯一喜欢这个女孩的人,夏梦荷也非常喜欢和姑婆在一起,她们两人有说有笑的情景,又一次历历出现在面前,如果让她知道,姑婆已不再这个世上,真不知她该有怎样的难过和不舍?
晚上吃饭,这种悲哀的情绪还持续笼罩着钟凯南,让他始终魂不守舍,恍然若失。
父亲为缓和饭桌上悲伤的气氛,向钟凯南介绍今天坐在饭桌边上的人,除了母亲、英子,还有一个五大三粗、面相敦厚的中年男子,和一个白白胖胖,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小伙子。他们分别是给父亲配备的司机和秘书,他们有时回家住,更多时候却是住在东厢房,以备随时听候调遣。父亲自从升格为部级,不仅房子换成高规格,待遇也有了大幅度提升。
可钟凯南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
也不知这顿饭吃了多久,也不知父亲下属说了多少遍逢迎的话,钟凯南始终沉浸在自己世界,仿佛此时此刻,自己还逗留在监狱那偏狭安静的一隅,还躲在一个被这个纷纷扰扰的繁华世界遗忘的角落,对外面的一切毫不关心。
只是父亲的一句话突然引起钟凯南注意:
“凯南,我听说你这次在监狱表现很好,受到领导的表扬,还写了一篇很长的论文,是吧?”
“是。”
“那是什么方面的?”
“是一篇关于中西文学的比较,现在还很少有人搞,我这也是过去在社联,受到奚博文先生的启发搞出来的。”
“奚博文?”父亲停顿了一下,“我好像听你说起过,是后来调到社科院的那位吧?对了,说到社科院,我突然想起来,你汪增量叔叔在哪里好像认识一个什么教授,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下汪叔叔,去找他一趟,没准他对你现在的研究会有帮助呢。”
“就是,就是,听说他还负责带研究生,如果他能看上你,还真没准能跟着他,一补当初你没能读研的遗憾呢。”
母亲抢着答道。
本来钟凯南对父亲说的并不感兴趣,也不想通过他走这个后门,经历过伤人、入狱、失恋一系列的挫折,他的骨头反而更硬了,他相信凭籍自己的本事、才华,一样可以闯出自己的天地。但母亲最后说的这句话,还是颇让自己动心,正如她所言,读研究生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即便不能像其他学生在正规学校上课,可如果能得到带研究生老师的亲自指导,那也足以让他觉得自豪和非常荣幸。
可即便如此,钟凯南也不想搭父亲这个人情:
“不用了,我过去跟奚博文相处不错,我直接找他就可以。”
这样第二天,钟凯南在与奚博文通过电话后,跟他说了自己的目的,他二话不说就答应帮他这个忙,见面地点就在建国门内一栋新建的现代化办公大楼。
四年多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从护国寺坐车到建国门,觉得这一路上城内的变化真的很大。过去显得安逸冷清的街面,一下子热闹了许多,即便不是上下班自行车铃满天响的时间,马路上也多了许多排队的人群,那是私人开的个体户买卖,或是小食品,或是缝纫衣服,或是打造家具。还有一个老太太守着两扇门板似的书架,那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着小人书,五六个大概是逃学的孩子,一人坐一个小马扎,手里捧着本小人书正津津有味地阅读。就连经过西四胜利电影院,原来宣传那些反敌特的英雄人物大头像,也换成了穿着比基尼、露着雪白大腿的金发美女的电影海报。而电影院旁边一家橱窗的玻璃上,还贴着“舞厅”两个大红喜字,从里面传出的激烈疯狂的迪斯科音乐,恨不得把整条马路掀个底朝天。
钟凯南不由想起那个只因想尝试一下“贴面舞”而被判刑的狱友,如果看到如今世界已开放到这种程度,不知又该作何感想,恐怕会觉得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至于自己,就更觉得无所适从,那些几年前还被报纸、广播、电台一个劲儿镇压,说这些都是国外腐朽的资本主义玩意儿,怎么一夜之间就当堂入室,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
钟凯南一时有些茫然。
当他踏上社科院这栋大楼,他的头脑才重新清醒起来。他不错眼珠地望着这座现代化建筑,望着从电梯上下来的每一个人。曾几何时,中科院是他最崇拜的圣殿,做梦也不敢想象,会有一天这双脚会踏上这块土地:卞之琳、冯至、唐搜、余冠英、吕叔湘、杨绛------,这些在这里工作过的响当当的大学问家,一直都是他无比仰慕的对象。因此,钟凯南突然会产生一种幻觉,感觉从电梯下来的每一个陌生的面孔,都有可能是我自小仰慕至极的大家。每念及此,他内心就“砰砰”狂跳不已。
幸而,他很快找到现代文学研究室,看见奚博文那张儒雅的面孔,狂跳的心脏才平复一些。
“嘿,小子,好久不见,你这几年到哪儿去了?”
依然是那熟悉的称呼,这称呼让钟凯南想起在社联呆过的将近一年的时光。经历过入狱这样重大挫折,他发现自己变得比以前愈发敏感,就连过去最排斥、最看不上的社联生活,如今都觉得十分亲切。
“我听别人说,我走后不久,你也辞职不干了,这几年你又去哪里工作了?过的还好吗?”
奚博文端了一杯冲好的雀巢速溶咖啡,递到跟前。
“我还行,这几年我没上班,在家复习功课准备考研来的,只不过,只不过,没能考上,一直就在家呆着来的。”
钟凯南勉强咽下一口咖啡,仿佛那不是香浓丝滑的饮料,而是一本苦不堪言的中药。监狱的生活,如果不是到万不得已,自尊心很强的他,是不会向任何人提起的。
“这咖啡,比我在社联给你现磨的咖啡差多了吧?”奚博文看我有些痛苦的表情,以为是咖啡的缘故,“不过,没考上研究生没关系,你那么有才,相信即便在家,通过自学也一定能成材的。”
钟凯南很感激地望了望他。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个人可以说说知心话,那就是奚先生,他甚至比亲生父亲还值得信赖。于是,钟凯南从肩挎的绿书包里,把那摞厚厚的作文纸拿出,犹犹豫豫放到面前的茶几上。
“我虽然没考上,但这几年一直没有放弃对古典文学的研究,这就是我写的一篇论文。今天来,就是特地想向您请教的。”
“噢?《论人性的觉醒》。”
奚博文的眸子一亮,把眼镜一摘,接过那摞稿纸,马上很认真地翻阅起来。
奚先生还是像钟凯南以前认识的那样,藏蓝色的西装裤子,雪白的衬衫,一条笔直得足以用来削水果的暗红色领带,只是他一头黝黑发亮的乌发,由于岁月的浸染,增添了些许白发。他趴在茶几,面对手稿时而点头,时而微微摇头,当他摇头时,钟凯南的心几乎都要跳出嗓子眼儿,毕竟它是他全部的寄托和希望,他生怕他一句话把这几年的心血都否定掉。
这样煎熬了足足有二十分钟,奚先生终于抬起头,他说的一句话,几乎让钟凯南的眼泪夺眶而出。
“小子,行啊,能写出这样文笔不错、内容又深刻的文章,我看还真是不错,看来这几年你没少钻研呀。只可惜,我是搞现代文学的,对古代文学毕竟隔着一层。这样,我帮你找一个对这方面感兴趣的专家,让他帮你看看,提提修改意见,你看如何?”
“那真是感谢您啦!”
“没事。不过,我们这里有好几位搞古代文学的,找谁好呢?”
“我倒是听人说过有一个姓董的教授,不知道您认识他吗?”
“你是说董乃斌吧?”
“可能是他。听说他是专门研究比较文学的,我想他对我这篇文章会感兴趣。”
“噢,你小子,原来心里早就有人选了,”奚先生呵呵一乐,“看来你是把我这里当做敲门砖了。”
“岂敢,岂敢,您对我帮助那么大,我当然首先要来拜会您。实不相瞒,我这篇论文,还是受了您给我的那本《美学漫步》的影响呢。”
奚先生乐得脸上开满了花。
“哈哈哈,没想到几年不见,你小子也学会恭维人了。好吧,你说的董乃斌,我还真很熟,他的办公室就在我隔壁,我们几乎天天见面。他确实对比较文学有独到见解,据说他还是钱钟书的弟子,只是收他没几天,文化大革命就爆发,时间不算长罢了。”
“那我就更加荣幸了。钱钟书,那可是我从小就崇拜的偶像呢。奚先生,看样子真的要麻烦您啦。”
钟凯南不由站起身,毕恭毕敬向奚先生点头致谢,仿佛他所崇拜的人就在眼前。奚先生急忙按住对方肩膀,连声阻止:
“咱爷儿俩就不必这样,这样就显生疏了。你现在就回去听我消息,你放心,这边我一定会向董乃斌大力推荐的。”
钟凯南心满意足告别了奚先生,觉得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一是达成了毕生心愿,二是感觉自己又重新融入这个有些陌生的社会,这个世界并不曾把自己遗弃。在离开社科院这栋大楼前,他又找到它的图书馆,因为任小珉就在那里工作,对于过去给他提供无偿帮助的人,他都铭记于心。
与奚博文相比,任小珉跟钟凯南刚接触时她的样子,出入不小。她穿着一件有些肮脏的灰蓝色大褂,那件大褂又肥又长,套在她瘦削的身上咣里咣当;而且,她的头发也不像过去梳着齐耳短发,而是像一个中年妇人似的,把个长长头发盘起,在脑后留下个髽鬏。当钟凯南第一眼看到她在一列列密集的书柜间,不停穿行其间,他就不禁生发出无尽感叹:那个手捧大厚本《资本论》,面带羞涩笑容的女孩,再也不见了;那个目睹夏梦荷从我床上跳下,眼角中闪过一丝惊慌神情的文静少女,再也不见了。
唉,我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又想起夏梦荷呢?
任小珉对钟凯南的突然造访很吃惊:
“你,你怎么来了?------你,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极少数人,也是他最亲近的人,才会晓得他不幸的际遇。对她们,他无需隐瞒。
“大概一个星期前吧。我是提前半年释放的,今天是来社科院找我一个朋友,顺便来看看你。不是,不是,我是专程来谢谢你的,谢谢你帮我借了那么多书,否则监狱这些年,我都不知道要怎样度过------”
“别说了,我们是朋友,我这样做都是应该的。”
话题谈到这里,就进行不下去了,不知道是因为几年没见造成的隔阂,还是中间有什么东西横在他们面前,阻碍话题进一步发展。
“那你准备以后怎么办?”
“我还没想过。我想先在家休息一段,整理一下思路,再考虑出去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吧。”
“那,哪个谁呢?她跟你怎么样了?”
话题终于扯到它应该到达的地方。
“噢,我已经跟她吹了,现在我们各奔各的,已经好几年没有再见面了。”
钟凯南故意装出很潇洒的样子。
“什么?吹了?------”
任小珉惊讶地叫了一声,还想继续问下去,钟凯南急忙插言转移了话题。
“别说她了,说说你怎么样,最近还好吗?”
任小珉抿嘴一笑,掀起灰蓝色大褂,从裤兜掏出一个皮夹子,打开,将里面夹着的一张色彩鲜艳的照片递给我看。那是一个可爱男孩胖嘟嘟的脸蛋,眉眼中的笑意透漏出无比的舒适和幸福。
“这孩子是谁?”
“还能有谁,这是我儿子呀!”
“什么,你都结婚有孩子啦?”
“没人要我,我可不是得赶紧找一个结婚呗,你以为我还能等到七老八十吗,到那时就更没人要我了。”
钟凯南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刚才还很兴奋、激动的心情,一瞬间荡然无存,就像原本怀里揣着个黄金难买一样的宝贝,突然间被人抢走,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落在他这个刚从监狱里出来,刚见到点阳光的人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