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厂子,钟凯南倒是没了初来时的害怕和担心,但另一种恐惧和不安却悄悄侵扰上心头,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从黑暗山洞里走出的人,好不容易步入正途,但却在森林密布、地形复杂的山坡上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前行的道路。那种强烈的窒息和对未来的恐惧,一旦占据了大脑,就让人片刻惊慌不安,不得安宁。尽管此刻正是上班高峰,汽车喇叭声,自行车铃声,人语的鼎沸声交织成一片古都晨景图,可钟凯南却全然听不见,这双腿只是机械地完全凭着感觉,凭着本能在往前走,不知不觉间,竟来到夏梦荷住的那座大杂院。
这次,钟凯南没再犹豫,迫切想见到夏梦荷的焦急心情,促使他一把推开大杂院快要倒塌的院门,几步来到那间黝黑低矮的平房,隔着玻璃敲了几下就喊:
“夏梦荷在家吗?”
屋里走出一个穿粗布蓝底花格子外套的女子,她的额头很窄,见到是钟凯南吓了一跳,继而惊叫道:
“你是钟凯南吧!快,屋里面请。”
钟凯南一眼认出,这个面容和善的女子正是夏梦荷的姐姐。他跟着她走进屋,这间平房和过去来时所见一点没变,还是那样狭小昏暗,唯一还算是大件的双人床上,坐着两位老人,不用问,那是夏梦荷的父亲和母亲。
“叔叔好!阿姨好!”
两位老人也是一愣,他们万没有想到一上午会闯进钟凯南这个不速之客,但很快又露出惊喜的神情,笑着跟他打招呼。
“噢,是小钟啊,欢迎欢迎,请坐请坐。”
紧接着就是一阵热情的寒暄:
“你,你什么时候出来的?你叔叔还打算去看你呢,可小荷说什么也不让他去。”
到底是劳动人民的家庭,不改直率本色。尽管钟凯南并不习惯,但转念一想,自己如今这样还有何尊严可言,便也放下架子和这一家子攀谈起来。
“啊,我这是一个月前出来的。”
“那你这次来是------”
“噢,我是来找夏梦荷的,她在吗?”
三句话不到,钟凯南就直奔主题。
“她,她------”夏梦荷的母亲支支吾吾,被大姐抢先把话接了过去。
“小荷啊,她上班去了,没在家。”
钟凯南悬着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上班去了?可我刚从电池厂过来,我人家说她早就不干了,到别的地方去了,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这个我们还真不清楚。这个孩子,她注意大着呢,有什么事都不跟我们说。”
“那她一般几点回来?”
“噢, 你说回家呀?”大姐思考了半天,似乎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很久,才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她已经很长时间不回家了,她一般都住单位,就连我也好久没见到她了。”
“住单位?”“还好久没回来?”“不知道她新换的单位在哪儿?”什么意思?是夏家人对这一切真不知情,还是有什么苦衷,不肯告诉我?
钟凯南一下子陷入苦思。
看样子,在农场最后一次见到夏梦荷,和她大发脾气,是真的深深伤害到了她;何况,自己还请彼特陈转告给她,俩人就此分手,老死不相往来的话。既然是自己有话在先,伤人在先,又怎么能指望在这里见到夏梦荷,甚至重新获得她的原谅呢?她这样不让家里人告诉她的一切,这样躲着我,一定是想从今以后斩断我和她这段孽缘。
一段曾经无比美丽、辉煌的爱情大厦,訇然坍塌了,也许它本身就建在一片泥潭上。是我鬼迷心窍,是我一厢情愿;不,我不甘心,不甘心内心最美好的东西就这么离我而去。
夏家两位老人和一位大姐,见钟凯南神情有些恍惚,怔怔地坐在那里发呆,半天也不说话,生怕他受到刺激又干出什么傻事来,你一嘴,我一嘴地在旁边不停解劝:
“小钟,你不要着急,这臭丫头就是这样,又倔又拧,等她再回来,我好好说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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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人家小钟这孩子多好啊,不管这么着,当初人家是为了你才进去的,怎么能这样对待人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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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凯南,你跟我说实话,你们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间闹成这样了呢?”
当屋里仅剩下钟凯南和夏梦荷姐姐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发问,看得出她们一家人也被夏梦荷蒙在鼓里,始终不明就里。钟凯南就把夏梦荷最后一次探监,他一时冲动跟她说的决绝的话,以及他后来又非常懊悔的经过,原原本本向大姐学说了一遍。听完,大姐长叹一口气:
“原来是这么回事。小钟,你放心吧,等我什么时候见到她,我去劝劝她,毕竟你们交往了那么长时间,还是很有感情的。只要把误会解释开,还是能走到一起的。”
“那就太谢谢您了。”
钟凯南又是作揖,又是连连点头,感谢的话不知说了几千遍。现在,他已经不敢奢求什么,只要这家人能理解他,原谅他,他就已经感激涕零。
不知不觉已是接近中午,夏梦荷又不在,钟凯南就想早点回去。怎奈夏家人异常热情,非拉这他吃罢中午饭不可,说着话,夏梦荷的母亲和姐姐已经去厨房忙活去了;剩下她的父亲,陪钟凯南在屋里扯了一会儿闲篇,抬眼看了一眼他的脑袋,忽然说道:
“我看你头发长得不像话,我来帮你理理吧。”
钟凯南吓得忙从椅子上跳起。他活了这么大,哪有让一个未来老丈人给自己理发的道理,之后便是百般的推辞,直到大姐走进来,有些生气地教训道:
“让你理,你就理呗;你看你都这么长了,一定是从那里出来以后还从没理过发吧?”
大姐说的一点没错,自从钟凯南从监狱里出来,至今已有一个多月,因为忙着这事那事,头发还真没来得及打理。这时,夏梦荷父亲已经把钟凯南推到屋里一张专门理发用的皮椅上,一边说着:“你看你这头发长得母鸡都能趴在上面下蛋了,还说不用理。”一边拿过一面长方形的镜子让他看。
这一看不要紧,钟凯南再也无话可说。只见镜子里面的人,不再是过去风华正茂时那样漆黑发亮,走起路来蓬蓬着,一颠一颠地富有弹性,而是黑乎乎的像一团扯不开的乱麻,又长又脏,嘴角四周哈德胡须也是像墨汁一样,涂满了一圈,不经意看上去活像个乞丐,邋里邋遢,透着那么颓废和沮丧。事到如今,只能任由老爷子把他的头按到一个装满水的脸盆里,先用洗发水把污垢去掉,然后,拿了一个吹风机再把头发吹干。当老爷子那只大手掌无比温柔地摩挲钟凯南一头黑发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暖,那种受宠若惊的温暖,让钟凯南心中由内往外发出一种感动,他能感觉得到,一滴两滴湿润的眼泪开始在眼圈内打转了。
“怎么样,我爸这手艺还行吧?”大姐没有走,而是仍站在原地乐呵呵地望着钟凯南,仿佛站在欣赏一件马上要成型的艺术品,“别看我爸五大三粗的,正经也是在西单四联理发店干了几十年。这不是,响应政府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号召,最近刚辞了职,开了一家理发店,自己担任经理。”
“叔叔,您真行,那您肯定也是一个万元户了。”
“什么万元户呀,那都是报纸上那么吹。我这都是小买卖,不过是开店时间自由一些,自己能说了算罢啦。”
老爷子聊着天,手里的活却一点也没停。他举起剪刀和梳子,先是很熟练地把钟凯南的长发去掉;又拿过一个电动推子,“嗡嗡”响着沿钟凯南的耳根将又宽又长的鬓角去掉。不一会儿的功夫,一个清清爽爽、年轻俊朗的小伙子,又重新出现在光亮亮的镜子里。
“你父亲他怎么样?”
“他挺好的。”
“你母亲呢?
“她也很好。”
“那就好。我不像你父母都是大干部,有文化,咱就是一个小老百姓,靠手艺吃饭。过去我们吃大锅饭,搞平均主义,饥一顿,饱一顿;现在好了,有本事的人可以到外面去闯,而且国家还鼓励你。所以,不管怎么说,咱们家比你四年前来的时候,日子要好的很多。”
说话间,他已经用吹风机把钟凯南脖子前后的头发茬儿吹掉,然后,不知怎么一弄,背后的靠背忽然往后倾倒,把钟凯南吓了一跳。“我再帮你把胡子刮刮。”钟凯南连忙摆手,“叔叔,这已经够麻烦您的了。”“那怎么行,这还没弄完呢。”“真的不用了,叔叔。”“你听话,一会儿就好,我要是连这点活儿再弄不利索,你阿姨又要说我了。”
无奈,钟凯南只得仰躺在理发椅上,把自己交给他,听着他一遍遍用牛皮打磨刮胡子刀的声音,看着他肥大而灵活的身躯在自己前后左右忙碌,他的眼眶又湿润了。
让一个年近五十的老人来服侍自己,让一个未来的老丈人来服侍自己,这种体验不要说经历,他听都没听说过。父亲总说“为人民服务”,可他别说为他的孩子服务了,就是一丁点儿这样的意识都没有,又或许他的意识里,自己和弟弟从一出生就不再属于“人民”的范畴,只属于他们私下里私藏的什么物品,所以不需要为他们服务,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包括指示你,教训你,斥责你。他那尊贵的父亲,和面前这位看似做着低微工作的老人相比,相差何止千里万里。
中午吃饭的时候,夏梦荷的母亲看着钟凯南新理的头发,和刮干净的下巴,一直合不拢嘴地微笑,连声道:
“这多好,这多好,干干净净的。”
但叫她上桌来一起吃,她依旧像上次钟凯南见到的那样,只是摆手,让他们先吃。免不了,钟凯南又陪着老爷子喝了几盅白酒,称赞她家做的菜赶得上外面厨师的水平。说的夏梦荷的母亲高兴地直搓手,不住劝钟凯南多吃一些,再多吃一些,自己则坐在旁边,用那种典型的中国妇女疼爱、慈祥的目光望着钟凯南。
那种目光,他总忘不了,一辈子也忘不了。
走出这座大杂院,走出宫门口胡同,钟凯南暗暗发誓,为了报答叔叔、阿姨的深情厚意,就是死,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一定找到夏梦荷。找到她,并把她带回生她养她的父母身边,让他们一家人能够团圆!
让自己一家人能够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