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你爸爸曾经请过一个他熟悉的大夫到咱家,给凯西看病,还开了一些对症下药的处方。
“刚开始,一切还很正常,你弟弟还按照大夫给的药量每天吃,当然,我们不可能告诉他这是治精神病的,只是骗他说,吃这药片对他头疼、睡不着觉、乏力这些症状有好处。可后来,他可能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就拒绝再服用这些药,我和你父亲就想了一个办法,把药碾碎,拌在英子给他端饭里。可惜这个办法坚持了没几天,就又被你弟弟发现,对着英子发了很大一阵火;后来,他就开始把门关上,自己一个人在屋里整天嘟嘟囔囔,自言自语,说什么我们要害死他啦,他现在谁也不相信啦。我去劝他,他还瞪着眼睛跟我嚷,吵得我们不敢再轻易招惹他。但这些还好,你弟弟再闹也是跟家里人,我们还能容忍,可到了后来,情况越来越难以控制,他的病也越来越严重了。
“真正的起因,是我们从仓南胡同搬到护国寺来住那次。你父亲不是升上部级了吗,组织上给了一个独门独院的四合院。在离咱们新家不远,有一个负责这片管区的房管所,谁家修个水电煤气,翻盖房子,都要找他们。本来这不是件好事吗,我们和房管所挨着,办个事也很方便,可没想到,凯西不知怎么跟房管所的人闹上了别扭。听英子说,就是我们上次往这里搬家,凯西抱着书籍路过那里,在门口房管所看热闹的人,无意中说了几句,凯西以为是说他呢,就和其中一个人拌了两句嘴,从此结下了仇。”
“那些人招惹他干什么?”
钟凯南一下想起凯西在孔子学会上班,不就是因为孔庙的工作人员多看了他一眼,他就跟人打起来,害得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丢了。莫非这一次又要把上一次经历的事重演一遍?钟凯南心里立刻起了不好的预感,只是没想到,这次发生的事比上一次还要糟糕。
“再加上那个房管所,找上门报修的用户真的很多,今天要接一根水管,明天要拉一块玻璃,后天又要安新的纱窗,搞的每天都噪音很大,一会儿是‘呲呲呲’电钻刺耳的声音,一会儿是‘呯呯嗙嗙’砸钉子的声音,一会儿又是‘刺刺啦啦’锯木头的声音,吵得你弟弟休息不好。有时都大半夜了,他们还在那里干活,搞的本身就神经衰弱的凯西更睡不好觉。睡不好觉还好,但你弟弟疑神疑鬼呀,总疑心经过上次吵架那事,房管所的人故意正处这些动静来,因此,他这回不再嘟囔我和你父亲了,改成天天骂那些房管所的人。有时,在屋里还用木头棍拼命砸墙,有几次晚上还跑到院中央,冲着房管所的方向破口大骂,被我和英子给拦了回去。再后来,事情恶化的你想都想不到。”
“怎么啦?”
“凯西往人房管所的门口泼尿,唉,”母亲无奈地直摇头。“还泼粪便,砸人家玻璃。我不止一次为他砸了玻璃,陪着笑脸跟房管所的人道歉,赔钱给人家,向他们解释,凯西神经有些不正常,请他们多多担待。”
“跟他们解释什么,一切还不都是他们挑起的,如果当初不是他们招惹凯西,怎么会有后来的事。”
钟凯南忿忿不平地说道。
“是呀,这些咱们都懂,后来我也偷偷调查过,房管所大部分人都是好的,就是有一个姓胡的师傅,见凯西从门口路过总是骂他,说他神经病什么的,刺激他。又一次,凯西不知是第几次往他们门口泼粪便,那个姓胡的还叫开咱们家的院门,非要冲进来,打凯西一顿,嘴里还嚷什么:‘我知道他没有病,他是故意装病。’亏得你王叔叔和李哥在家,帮我把姓胡的劝了回去。所以,你是不知道,这几年你不在,我和你父亲为了凯西的事操碎了心。”
“即使这样,也不应该把他往精神病院送呀!”
“我们也不想呀,这不实在没办法了嘛。”
“那总可以接他上医院,继续给他吃药吧。”
钟凯南总不相信治病只有把他送进去这一条路。他隐约觉得,把凯西送进精神病院,无异于自己身边最亲的人,亲手把他送进监狱;不,可能比监狱更惨。
那边的母亲还在摇头叹息,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落。
“你以为我们不想让他看病、吃药吗?可医院他根本就不去,坚持说自己没病,反而说我们给他吃药是在害他。你知道,后来发展到什么程度吗?你弟弟在房管所对面的墙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骷髅,十分吓人,旁边还写了一行字:血债血还;他在自己屋里雪白的墙上,也用黑毛笔写了一个可怕的‘杀’字。记得又一次,我们眼看他端着盛有屎尿的痰盂,跑出自己屋子,就要冲出院子,我赶紧喊你王叔叔去拦住他;但还是让他开了大门,那屎尿倒在房管所门口。后来,你王叔叔跟我解释:他当时想拦来的,可一看凯西恼怒得脸色铁青,两只眼睛红红的充血,疯狂得像个刚从地狱里放出来的恶鬼,随时要把拦阻的人撕碎似的,太恐怖了,就没敢继续拦他。”
“那最后到底是谁把他送去的?”
母亲迟疑了半天,才小声喏嗫地说:
“是你父亲。”
这四个字刚一说出口,她似乎又有些后悔,忙急惶惶解释:
“其实,你父亲也是被逼得是在没办法。你想想看,凯西这么个闹法,去外面又砸玻璃,泼屎泼尿;在家里嘟嘟囔囔,又吵又骂,部分白天黑夜,你父亲工作那么忙,哪能休息得好呢。
“而且,今年11月份,要召开全会。在此之前,也就是从9月份开始,为了保证这次大会的顺利召开,社会治安管理得非常严格。那时候,负责咱们这片的民警,经常上咱们家来,找我和你父亲谈话,说接到群众还几次举报,说有人往居民区的墙上写反动标语,画反动画像,还砸人家玻璃,往人家门口泼屎泼尿,严重影响治安,要拘留你弟弟呢。
“我就跟民警同志解释,为什么凯西会变成这样,是因为那个姓胡的太可恶,他老实无缘无故地挑衅,才导致凯西病情加重。我又把凯西自中学就因为神经衰弱退学,一直在家养病,后来患上了自闭症,到现在又患上更重的精神抑郁症,一五一十都跟民警说了,希望求得他的理解。那民警还真是不错,他决定不追究凯西扰乱社会治安罪,但鉴于目前大会就要开幕,凯西这样闹下去肯定也不行,他建议我们还是带他去看病,是在不行只能是送进医院强行治疗。民警走后,你父亲和我也很着急,又几次做凯西的工作,但这时他已经谁的话都不听了,还继续到人家房管所去闹,你说我们做父母的又能怎么办?------“
“那也不能给他送进精神病院呀!“
钟凯南喃喃自语,但明显底气已不像开始那么足,反抗的话也是闲的那么有气无力。此刻,愈来愈憋闷痛苦的感觉,已经慢慢取代了早先的愤懑怒火。
“唉!我们真是绞尽了脑汁,想尽了办法,但全没用。你也知道,你父亲在外面担任这么一个重要的职务,又那么要强,好面子。那时已经是10月中旬,距离大会召开已没几天,民警又上咱们家来了两次。你父亲就跟我商量之后,决定暂时把凯西先送进医院治疗,他就给上次到我们家来过的邹阿姨打电话。第二天,邹阿姨就带着回龙观医院的几名大夫,开着车到咱家,把你弟弟接走了。”
母亲竭力说的轻描淡写,但钟凯南能想象得出,那一天在这个大院,在这个号称高干家庭里,不知发生过怎样激烈的冲突和反抗。他的脑海里,一遍一遍闪现出四个身穿白大褂的彪形大汉,两个人拽着凯西胳膊,两个人抬着凯西的腿,硬是把他塞进白色的医院救护车的情景,当时,这个大院上空,一定久久回荡着弟弟那凄厉而刺耳的尖叫声:
“我不去,我没有病!”
月明星稀,夜阑人静,窗外黑漆漆的夜晚是如此安静,安静得像一条仆卧在那里的苍狗;偶尔,它背上一层油黑的毛发还会炸起,那一定是听到大街上忽然响起的自行车铃声,或是某个喝醉酒的醉汉在大声叫嚷。钟凯南此时的心思,也卧着这样一只竖着耳朵警觉的苍狗,只是它不停地在他的体内走动乱窜,从无止歇。
此刻,母亲早已讲累,回到自己屋内休息;钟凯南却无法即刻入眠,推开弟弟平日独居的房门,像是要寻找证明什么的,走了进去。
凯西的寝室,和他在仓南胡同24号的住处一样,乱得要命:一个卷起的被子胡乱堆在床上,球鞋这儿一只那儿一只,袜子、衣服也是乱糟糟地扔得满屋皆是,让人一时无从下脚。最触目惊心的,是墙上新粉刷上去一层白漆,那白漆掩盖的那个斗大的“杀”字,隐约可见。据母亲说,正是因为这间屋子充满瘆人的戾气,吓得英子不敢踏进这里一步,这里才成了大院内最脏最乱的地方。
钟凯南捡了一处空出的床沿儿坐下,透过百叶窗望向窗外。这里没有凉台,望不见深邃幽蓝的星空,如果不是走出院子,必然会感到这屋子比原来老宅要窄小得,憋屈得多。他一边想象着凯西这几年在这间憋屈的屋子里是怎样度过的,一边随意拿起书桌上一个薄薄的笔记本,翻看起来。
那笔记本字迹很潦草,而且有的涂涂改改过很多遍,有的在下面画上很粗的蓝道道,钟凯南知道那是弟弟读书后写的感想。他随便翻了几页,这一翻不要紧,他这颗本来就安定不下来的心,愈发躁动不安了。那上面断断续续写了好多,虽则一段一段的不连贯,但能看得出,那都应是凯西发自肺腑的话:
“其实,我何尝愿意跟他们吵,我只不过是在争本来应该属于我的权力,只不过是在维护我应得的利益。固然,我也许才14、5岁,还谈不上独立人格,但我至少是一个人,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吧,既然是一个人,他就生来具有与每一个人平等的权力。我在这个家生活的20年里,只有在争吵的时候,我才感觉我与父母是平等的,是呀,要在我们这个具有极其浓厚的封建色彩家庭里,哪怕获得很少的一点平等自由,都需要担当起不孝的罪名。”
------
“我是一个独立的人,不像您,不像父亲,也不象我们家族的任何人。否则,我怎么能干出祖辈们认为耻辱的荒唐事,说出那些绝不会从祖宗口里说出的话呢。我也不属于世上的任何人,如果要属于,我也许属于天空,属于大海,属于群山------。我赤条条无所牵挂来到这个世界,无所谓偿还什么,也无所谓报答什么,我只想体验做为人的苦恼、忧伤、欢乐、欣幸、希望和绝望,我只想经历人所能经历的一切,包括幸福,包括磨难,我便从这经历和体验中成就一个完整的人、新型的人、健康的人的理想。于是,我走进一个陌生人的家里,浑浑噩噩生活了二十年,不断被当地的风俗所感化,不断被居住的国家所教化,直到遗世独立的棱角,渐渐在这种扭曲人性的教育中,磨得没有一点光泽,麻木不仁地去学习,工作和生活。突然有一天,我听到了来自大地深层的震撼的脚步声,听到有人在用上帝样美妙的语音跟我说话。我震惊了,猛醒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透彻地认识到自己,并由此认识到了整个人生和社会。我开始寻找已丢失很久的自我了。”
------
“现在,您再停下筷子或者毛线活,重新打量一下站在你们面前的孩子吧。你们会从他的眼睛、鼻孔和嘴里发现一些新的东西,这是为以前你们所不注意的。也许他这时才仅只6岁,或者更小,但你们能感觉到,每天都有一种新的东西从这孩子身上生成,并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说服着你,吸引着你。渐渐地,你能感觉到他似乎像是一个神人暂时放置在这个家庭里的灵种,就象哪吒暂时以亲爹娘骨肉的身份,寄存在李靖家里一样。你们能感觉到,虽然他在亲切地叫你们为爹为娘,在与你们一起玩耍游戏,但他的精神却始终是独立的,他总是以一种桀傲不训、顽固的抵御态度与你们说话,他在一切方面都努力表现自己像个真正的人。他会呼名道姓、称兄道弟地与你们说话;他会又哭又闹、不依不扰地与你们争夺一块也许在你们看来完全不值得的物品;他更会强词夺理、胡搅蛮缠地与你们争辩一件早已了解的事情------。总之,他无时无刻不在表现自己,这就是他,他与你们在一切领域都有平等相待的权力,尽管他还需要你们照管、喂养,但你们要做好准备,他早晚会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站在你们面前,与你们大声说话、争论,直至甩开父母的包袱去完善自己的人生,就像哪吒,把他的骨肉全部剔还给了爹娘,再生成一个新人。这个孩子就是现在的我。”
看到这里,钟凯南忽然生发出无限感概,感到有种提胡灌顶的感觉,麻酥酥地从脑袋一直传到脚底。他想起了过去与弟弟辩论的那些日日夜夜,能说出这样精辟话语的,能写出这样浑异于常人的思想,他怎么可能像母亲会所的那样,是个什么精神病患者?
他不信,就是打死他也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