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郑国都城新郑西往南百里远的地方,有一座叫浮戏山的大山,名字虽不威武,还有些随意的样子,但山上泉石险峻,万顷茫然,遍及各处的瀑布山泉、以及水潭小溪,与山峰相互辉映。峰露其巅,云移峰动,有如群鸟浮于水上,山名就这样得来了。
《山海经·中山经》说:“又东三十里,曰浮戏之山。有木焉,叶状如樗而赤实,名曰亢木,食之不蛊。汜水出焉。”
而清澈的汜水,自浮戏山向北而出后,安静而优雅,像个可爱的大姑娘似的,有点文静,又有点活泼,它迈着轻盈而优雅的脚步,不绝地向前流动。汜水来到虎牢关近旁,义无反顾,汇入向东滔滔而去的黄河中,成为这磅礴大河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
知瑩的战车停在汜水西岸的河边,他眺望河面上的情况。
一队齐国士兵,正从东岸涉水而来,人数相当多,放眼望去,是几个纵列,车兵和步兵混杂。他们精神疲累,拖着沉重的步伐,在步兵当中,有些甚至连长戈也举不起来,就横扛在肩上,不过也有个别人是扛了两三根的,因为旁边的战友抬着伤兵,由于路途颠簸,无法放在战车上运送。
知瑩一言不发,看着他们远远地,如同是无声无息地默默走过一样,被车轮的声音,以及马蹄的声音掩盖。在知瑩脸上,看不出是体恤的还是赞赏的表情。但突然,在他眼睛里,似乎有一道亮光闪过了。
知瑩说:“崔子乎?”
他身边的范宣子,也同时看到他所看到的。就回答说:“是也。”
荀偃也看到了,说:“其向吾驶来焉。”
当诸侯军在虎牢城后汇合,以闪电战的方式越过黄河,过虎牢关,渡汜水,然后迅速包围了郑国首都新郑城。由齐国崔武子、鲁国的季武子、宋国的皇郧随他和范宣子的晋中军攻打名为鄟的西门;由卫国北宫括、曹国人、邾国人随荀偃和韩起的晋上军攻打名为师之梁的南门;滕国人、薛国人随栾黡、士鲂的晋下军攻打北门;杞国人、郳国人跟随赵武、魏绛的新军砍伐路边的栗树。知瑩用“围三阙一”的战术,特意留下东门,逼郑军弃城逃去。
子驷率军顽强坚守,决不弃城。令子孔、子国、子展各守一门。联军虽然攻势猛烈,但郑军依托城墙掩护,打退联军多次进攻。
战前知瑩有所轻敌,以为速战速决,逼郑国尽快投降。毕竟双方实力差距巨大,没料到郑国会死守不退,多日没攻下之后,后勤物资出现短缺情况。
打下去,还是撤兵?这是进退两难的困境。如果不退,大军拼死作战的话,一旦出现溃败,有可能是灾难性的。但若撤退,又是晋国声誉的重大挫损。但他必须作出选择,而且不能拖延。知瑩有犹豫,晋悼公给了他信心。
晋悼公说:“无须过虑也,该进即进,该退即退。虽令人不悦,而非终败也,审时度势,退了还可再回也。”
这是两害选其一的选择。既然不可为,那就尊重现实,总比勉强而为之好。
为防郑军追击,知瑩命崔杼率齐军殿后,给了他十二个时辰的阻击任务。知瑩了解崔杼,多次并肩作战,他看到崔杼的指挥,既有勇有谋,又处事不慌,临危不惧。而且,齐军作战更有一股其他诸侯军所没有的锐利的勇猛风格,可以付托重任。
崔杼爽快地接受了任务。联军也就陆续撤退,留下齐军殿后。联军一路渡过汜水回西岸驻扎,以大河为屏障。全军休整,就地筹集物资,以待下一步行动。
子国说:“晋军退也。”
眼见到联军陆续撤退,郑国上下松了一口气,也怀有胜利的喜悦。
子孔说:“吾帅兵追之。”
子展说:“不可。此非追击之机,乃与晋平之机也。”
子孔说:“沙场决战,机不可失,追之胜也,胜之,楚喜也。”
在他的政治信念里,子驷倾向于与楚国友好,如果能战胜晋国这一场,将是有利于将来与楚国交往。子展是个友晋派,他认为应该放弃追击,主动释放善意,以趁机与晋国和谈。此时双方都有台阶下,容易达成一份平等协议。子驷命子孔率兵出城追击晋军。
子孔带着兵马出城追击。他认为晋军失败了,前面有汜水拦着,虽然此时河水不深,但若半渡而击之,联军的优势兵力至少有一大半不能发挥作用。而且败兵无心恋战,对晋军而言,将是一场大悲剧,也将是郑国的一场伟大胜利。
子孔追上了败兵。是掉队的散兵,人数不多,一见郑军追来,败兵当即四下逃窜。子孔紧追不放,眼看是越追越近。
子孔说:“赶其下河去也!”
突然,在四周林中,响起了号角的声音,是齐军的旗号高举了起来。子孔吃了一惊,没料到崔杼会设下埋伏。两军相逢勇者胜,但子孔见势不妙,立即命令后队作前队撤退。他是来追击的,不是来送死的。当形势转变,对策也变。
齐军并非败兵,在野外作战,他们勇猛的战斗力更是可以充分发挥。但子孔撤得也快,他们没有能够把追兵包围起来,双方大杀一阵之后,崔杼鸣金收兵。崔杼做事从不贪功,只求能完成任务,把该做的事情做好。知瑩要求他防守十二个时辰,他要做的就是守好这十二个时辰。他设下埋伏,原是想把追兵歼灭。让郑军不敢再追击。现在他把郑军赶跑了,为防子孔杀一个回马枪,就命士兵布阵防守,也不去趁机扩大战果。
子孔被崔杼杀退。回城后子蟜却心有不甘,不想错失获胜机会,想再组织队伍追击。但子展劝阻他。
子展说:“崔子敢于设伏,足见晋非败也。其有序而撤,必有所备,吾若盲目求功,恐致反杀也。”
子蟜说:“战者,勇为胜也。若不致其损,其退耶?依河而驻,复欲攻吾也。决战于城外,不亦可乎?”
子展说:“不可。欲晋退也,必与之平,战非上选也。”
子驷是理智的,国家大事当然不能凭感情用事,而他本来就是制定了“墙头草”的战略,谁兴兵前来讨伐,就听谁的。楚国来,就听楚国的;晋国来,就听晋国的。既然现在是晋国来了,那么,执行既定策略就是了,就派子展准备到晋军营中求和。
知瑩、范宣子和荀偃三人正在营中商量作战计划,幕僚前来报告,齐军已渡河回来。知瑩很高兴,就要出营去迎接崔杼。大部队能够不受任何干扰地安全地渡河,他承担了一个危险的,以及艰巨的任务,现在完成任务回来了,理当受到嘉奖。他要去迎接,表示对他的敬佩与表彰。于是带上卫队,范宣子为车右,荀偃为车御,到河边等待。
他们看到了崔杼的旗帜,崔杼也见到了他们。崔杼命车御东郭偃到知瑩那边去,东郭偃扯一下缰绳离开大队。马蹄踩在缓缓流动的河面上,溅起了水花;车轮压着河面,上下颠簸起伏。不一会儿,就来到知瑩跟前,东郭偃停下车。
崔杼与各位公卿见面,相互拱手行礼。
知瑩说:“崔子辛苦矣。齐军英勇,杀退追兵,吾全军得安也。”
崔杼说:“幸不辱使命。”
知瑩跳下车子,上了崔杼的战车,他要亲自为崔杼驾车。东郭偃明白了他的意思,就让出驭手的位置。知瑩执起缰绳,驱车向齐军驻地。知瑩如此有礼,崔杼心中也是温暖。
知瑩说:“崔子之功,吾必报寡君也。”
崔杼说:“感谢也!若有战,无惧也。”
到了齐军驻地,知瑩即与崔杼告辞返回。大战之后,崔杼也需要休息。当然,他们本身也是有事要忙。崔杼再次谢过。
知瑩说:“吾先回也。请归老幼,居伤病于虎牢也。”
崔杼说:“诸子辛苦,杼感激不尽也。”
虎牢城是征伐郑国的前进基地,征集物资以及收容伤病,都是在这个地方的。
知瑩、范宣子和荀偃离开崔杼后就直接到晋悼公那里,其他各位公卿已在晋悼公帐内,他们要研究下一步在冬季的行动。知瑩介绍了一下齐军的情况,也给崔杼报了功。
晋悼公说:“战功当赏,有过当罚。有赏有罚,赏罚分明。撤之虽亦败,而今始也,非终也,故当肆眚也。”
在这场攻城战中,士兵的战斗无可责备,若说有罚,当在将领身上。但晋悼公认为事情还没结束,不必急于惩罚。打仗就是要审时度势的,机动灵活,并非只能进而不能退。因此,有功应该奖励,但错误暂时是可以赦免的,不是追究的时候。公卿们商量了对策,大家一致认为,暂时休整,恢复士气,至年底,冬天来临的时候再发起攻城。
知瑩派行人通知各诸侯:“修器备,盛干粮,赦有罪。”
当子展撑起一叶小舟渡河,早早就被巡逻的晋军士兵发现。但他们都认识他,在他说明来意后,就把他到晋军营中。诸侯都十分赞成他的提议,赞赏他能主动提出和议,这是善意的表示。
荀偃说:“再围之。以待楚人之救而与之作战。不然,和平无成也。”
他认为不能与郑国媾和,郑国背叛是楚国在后面的原因,不解决楚国的问题,始终还是解决不了郑国的问题。因此,不是非要攻下新郑城不可,而是要借围新郑城,攻楚救援之兵,这才是解决郑国问题的最好办法。
但是,诸侯都不想打仗了。
知罃说:“许之盟而还师,以疲楚人。四军分之为三,合诸侯之精锐以迎击来者。于我未病,楚不能矣。战之胜,暴骨以逞,不与争之。大劳未艾,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制示也。”
晋国本来就没有灭亡郑国的计划,那么,无论这仗怎样打,是否攻下新郑城,都只是过程,最终还是为了一份和平盟约。只要盟约能得到手,这过程是怎样走过来的,只是不同路线之别。
子展便又再撑起小舟返回汜水东岸,这次,他带回来了和平。
十一月初十日,郑简公在公子騑(子驷)、公子发(子国)、公子嘉(子孔)、公孙辄(子耳)、公孙虿(子蟜)、公孙舍之(子展)等公室大臣,以及各位贵族大夫和他们的嫡子陪同下,到戏邑与晋悼公结盟。此邑属郑地,在浮戏山附近,故得名。
晋悼公命士庄子(士弱)制作盟书。
士庄子说:“自今日既盟之后,郑国而不唯晋命是听,而或有异志者,有如此盟。”
这本是双方商议好的盟约,也祭祀过大神了。不想子驷却趋步向前。
子驷说:“天祸郑国,使介居二大国之间。大国不加德音,反以兵乱要挟,使郑之鬼神不获祭祀,人民不获享土利,男女辛苦委顿,无所诉说。自今日既盟之后,郑国唯从有礼与强,可以庇民者也。敢有异志者,亦如之。”
他的一番诉说,也不是胡搅蛮缠,倒是言之在理。
诸侯默然。这已祭过大神的盟书,怎么还可以再改呢?但子驷话已出口,要是不改,似乎是不打算遵守了。
荀偃说:“改盟书。”
子展说:“既已昭告大神,乃誓言焉。若可改也,大国亦可叛也。”
知瑩与荀偃说:“我实不德,以盟约要挟,岂礼也哉!非礼,何以主盟?姑且结盟而退,修德息师再来,终必获郑,何必今日?我之不德,民将弃我,岂唯郑?若能休和,远人亦至,何恃于郑?”
于是,两国最终签署和平盟约,联军退兵。
但晋悼公却是不满。告神后再要求修改盟书,这是政治上的不严肃。谈判时不说出诉求,过后又临时弥补纰漏,这也是没有把晋国的诉求放在眼内,难道不是这样吗?晋悼公越想越觉得不妥当的,越想越觉得在郑国人心里,有一种不可告人的故意,如果纵容这种故意,无异于是削弱晋国的权威。
知瑩提出的“三驾疲楚”之策,值得一试。分四军为三番轮动,各军一动而逼楚不得不三来。晋悼公欲收回前令,但联军已散不好召集,只要鲁国在跟随。命两国合军分为三番,然后回师过汜水攻郑。既然郑国可背叛对神的誓言,他当然也可以背叛对郑国的承诺。
十二月初五日,晋鲁联军第一番部队攻新郑城三门,五日之后换第二番攻门,又五日之后再换第三番攻门。十二月二十日,联军解新郑之围,在阴阪渡河,并驻扎于阴口,对附近地区进行了一番劫掠。
以苦郑逼楚,看来效果还是可以的。而楚不敢来与联军硬拼,但郑也不服。
子孔说:“晋师可击也,师老而劳,且有归志,必大克之。”
子展说:“不可。晋军虽回师攻吾不德,而无此前之猛,发泄不满而已。今既已回也,由之。”
子驷最后说:“守盟也。”
不再追击晋军,激化这个矛盾没有意义,也是郑国有错在先,反正盟约已经说了,谁强、谁来、听谁的。现在楚国没有来,那就听晋国的。他日楚国来了,晋国就没理由埋怨郑国了。
晋、鲁军在阴口补充给养后,就准备撤出郑国。鲁襄公送晋悼公回国。这令晋悼公感动,也十分领情的,晋悼公在黄河边设宴招待鲁襄公,以作为回礼。
当看着黄河之水,滔滔东去,想到曾有多少人到过这里来,如今不见了踪影;想到未来之日,又会有多少人将到这里来?一代代人,就是这样生生不息的。这就是生命力,人永不息灭的生命力。仿佛是受着了绵绵不绝的河水的震撼,晋悼公感慨生命之无常,问起鲁襄公的年龄。
季武子说:“沙随之会,寡君出生也。”
晋悼公叹息了一声,说:“十二年矣!此是岁星运行一圏之终也。国君十五而生子。冠而生子,礼也。君可以冠矣!大夫可备有冠具?”
岁星就是木星。冠,成人之服,传统必冠而后生子。鲁襄公已经长大成人,是到了该结婚生子的时候了。
季武子说:“君行冠礼:必以祼享之礼行之,以金石之乐节之,以先君之祧处之。今寡君在行,未曾备也。将经兄弟国而后借焉!”
祼指灌鬯酒。享,祭先君。冠是嘉礼之大者,当祭以告神。而祧是远祖的庙。
晋悼公说:“诺。”
因此,在宴席过后,反倒是晋悼公陪鲁襄公到了卫国,借钟磬,行冠礼于卫成公庙。晋悼公亲自为鲁襄公戴上了冠冕,卫成公是卫献公的曾祖,而晋、鲁、卫均是姬姓诸侯,是兄弟之国,这当然就没有拜错祖宗。卫献公,以晋、鲁、卫三国的公卿大夫们,都出席了鲁襄公的冠礼。但祼享之礼,季武子还是在回到鲁国之后再为鲁襄公举行。因为,这礼也不能遗漏了女眷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