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大夫詹领兵出发了,秦景公却有戚戚于心。连续几天上朝,在殿上,都是来回地踱着步。大臣们虽欲为他解忧,但又怕打搅了他。只能静待他自己跨过心里那道坎,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他们才可能为他分忧。秦景公坐下来,并不是有心事的样子,而是要找个思想支撑,让自己能断下决心。
秦景公说:“今詹率兵救郑,必与晋战,寡人思虑于此也。”
庶长无地说:“秦楚联手,有郑国策应,逐晋军而去,必胜无疑。”
庶长是秦国独有官爵,非中原官职,地位相当于晋国的卿。
秦景公说:“麻隧之后,吾不得志于晋。今詹赴郑逐晋,兵既已发,而路遥矣,何不伐晋也哉?既与晋军战,为何须止于郑地也。”
庶长鲍稽首于地说:“吾愿领兵伐晋也。”
庶长武几亦同时稽首于地说:“吾愿领兵伐晋也。”
秦军中原折戟,耻辱刻骨铭心,未再有考虑染指中原,而专心经营西域,称霸西戎。秦景公想报此仇辱,但他认为要与楚国联合。这次楚共王为救郑求援,是一个好机会。因此,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子囊的请求。但他觉得楚国把战略目标定得太低了,在詹出发后,这一想法愈加强烈。既已劳师动众,何必止于单纯救郑,趁此机会扩大规模,把战火烧到晋国又有何不可?
秦景公说:“诸侯既聚兵于郑,后方必空虚也。汝二人率兵伐之,攻其无备,以报前耻也。”
庶长鲍和庶长武说:“吾受命。”
秦景公又对庶长无地说:“去追赶詹也,其部归汝指挥。务求把诸侯拖在郑国,以策应鲍、武也。”
庶长无地说:“受命也。”
庶长的职位比右大夫级别高。
庶长鲍和庶长武点起精兵,分两路杀向晋国。庶长无地也点起一路兵马追赶右大夫詹。报仇雪耻之心在秦国上下是一个统一意志,这也是秃子头上的苍蝇,一目了然的事情。若不能报麻隧之耻,秦国作为西戎霸主的英名岂不受污?秦国又如何立足于西戎?虽然失败过,那是在过去,不表示永远,他们要争取胜利。庶长鲍的部队率先进入晋国。
士鲂率下军防御,因秦军人少而轻敌。士鲂势大,遮长鲍不敢贸然发动攻击,在庶长武汇合到来之后,才向士鲂发起进攻。士鲂没有预料到庶长鲍竟敢主动发起进攻,但他也没有慌乱,立即组织起反击。晋秦两军鏖战,互有死伤,士鲂渐渐占据上风。正值此际,庶长武突然从辅氏渡过黄河,出现在士鲂侧面,与遮长鲍形成两面夹击之势。士鲂大败,逃至栎地再组织防御,再败。便退入城中坚守不出。按照秦景公的命令,庶长鲍和庶长武此番入晋是为报仇,并长期无围城攻坚的打算。他们在尝试了几次攻城不成之后,想着既然报仇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有了不少收获,就撤军而去。
士鲂回到新绛,向晋悼公请罪。
晋悼公说:“弗多虑,且歇息也,他日再作打算。”
晋悼公没有责怪士鲂,也没有通告诸侯准备兴兵报复。
大臣们私下议论,为什么不追究士鲂轻敌之责?晋悼公只是让士鲂先回家休息,尽管有了暂时停职反省的意味,但没有明确责任,就不能算是处分。
栎之战规模虽然不大,却是晋国的耻辱。晋国在占据优势的情况吃了败仗,还是在本土,对晋国政坛的震动不可谓不大。范宣子也不敢为小叔说话,而尤以下军将栾黡的意见最强烈。此战主要是下军作了牺牲,栾黡感到特别生气也是可以理解的。
栾黡说:“栎之败绩,岂可无责也?”
晋悼公说:“秦僻处一隅,虽猛而力有不逮,不足虑也。而楚与寡人相争,疾若车驰,不聚力拒之,弗能胜也。”
现在最重要的是集中力量解决楚国的问题,不能两线作战,也不能影响诸侯对晋国的信心。此战,秦军是进入到晋国本土来劫掠了,还在晋国本土上打败了晋国的军队,对晋悼公的个人声誉也是打击。所以,也有必要暂时把消息捂一捂。晋悼公是念旧情的,当日士鲂和荀罃一起护送他回来继位,这件功劳他没有忘记。所以,也不愿意处罚士鲂。
士鲂停职了几个月之后,晋悼公想让他复出。正好有莒国的使者来到,他是向晋悼公投诉鲁国入侵莒国,并抢走了他们的大钟上,莒犁比公希望晋悼公能帮他要回大钟。晋悼公就派士鲂出使鲁国,一方面感谢鲁国出兵讨伐郑国,另一方面协调莒国和鲁国的矛盾,看鲁国能否把大钟还给莒国。士鲂和鲁国君臣的关系比较好,由他出访也是合适。
士鲂来到鲁国。
士鲂说:“莒人诉吾君遣师入郓,并取其钟也。寡君以为,鲁、莒皆晋之盟。而今楚与诸侯激烈林贞银,吾中原内部不可互相争斗也。”
季武子说:“晋公之言甚是,而初春之际,莒人却伐我东鄙,且围台不去,寡君命吾逐之,而入郓也。非吾伐莒也。”
士鲂说:“树固有其根也,事必然其由也。吾知汝为必有据,而钟可还乎?”
季武子说:“已铸为公盘矣。”
在理论上说,季武子未受君命而进入郓,是违礼的。季武子也略有担心,他知道晋悼公偏帮鲁襄公,对“三桓”架空鲁襄公的权力有所不满,只是没多加干涉。但这会成为一个干涉借口吗?
当然,季武子是过虑了。其实只有鲁国人自己才知道鲁襄公给他下的是什么命令,鲁国先被侵犯,在外人看来鲁国就是有权自卫的。至于鲁国越过边境攻入郓城是否属于防卫过当,士鲂就不去判断这个是非了。他这次来是为感谢鲁国出兵,转达莒国提出的还钟要求,是顺带看能否解决的事情,他不可能要求鲁国赔莒国一口大钟。鲁莒两国都是晋国盟友,而客观上说,鲁国对晋国更为重要。由于地理关系的原因,莒国实际上只能是在鲁国的势力范围内,晋国也难以直接给予帮助的,它与晋国相距遥远又不相邻。若要求鲁国赔钟,这是在制造新的问题了。与两国保持良好关系,在两国矛盾中保持均衡力,这是最符合晋国利益的。鲁襄公和季武子分别设宴招待士鲂。大家聚聚情谊,聊聊旧事。鲁襄公和季武子都欢迎士鲂来鲁国,也欢迎他再次来。
秋末,吴国的使者到鲁国聘问。诸侯中,鲁国与吴国的关系也是比较友好的。但在初冬季节派出使者还是比较少,因为吴国在南方,相对于鲁国他们比较怕冷一些。所以鲁襄公就奇怪了,也猜想不出是什么事情,但感觉是有些特别的。
侍人宣吴国使者上殿。使者向鲁襄公稽首致敬。
鲁襄公问:“吴子近来可好?”
他只是随口问。使者回答说:“诸樊命臣转告吾君,寡君已不幸离世也。”
鲁襄公说:“原来是此噩耗也。”
他叹息了一声。
吴子寿梦年事已高,柤之会时身体己见欠佳。所以,这消息也不意外。只是任何与死亡相关的事情,还是会令人感觉唏嘘。
孟献子说:“素闻季札深得吴子喜爱,今不知何如也?”
使者说:“季札乃吾之大贤,昔寡君欲传位季札,而季札辞让,故今由诸樊执政也。”
鲁襄公说:“季札为何辞让也?”
使者说:“季历与先君言,不可废长幼之序。曰:‘礼有旧制,奈何废前王之礼,而行父子之私乎?’季历是故辞也。”
孟献子说:“季札识大礼矣。”
寿梦的四位王子:诸樊、余祭、余昧、季札,以季札最受诸侯赞赏。因为当日寿梦朝见周简王认祖归宗后,季札就迷上了周朝的礼乐文化,后来还特地到鲁国跟孟献子学习,和孟献子交了朋友 ,孟献子也特别关心他。
寿梦要把王位传给季札,是因为他希望吴国能够摆脱野蛮走向文明,这是一个美好的希望,也是强烈的愿望。如果文明化是吴国未来的前途,这就只有季札能做到。但寿梦也知道事情不能强迫,首先季札本身就不愿意了,他只能顺其自然地尽他的责任。这个责任就是国家未来的前途,尽管那是在他死后的事情,他实际上是管不来的,他也看不见。但死亡是什么,死亡就是一切皆空吗?他也希望不是这样。
寿梦把王子们叫到身边来。
寿梦命诸樊说:“我欲传国及札,尔无忘寡人之言。”
诸樊说:“寡君欲授国于札,臣诚耕于野也。”
但季札始终坚持。他说:“请寡君恕臣之罪,既有旧制,绝不可废礼也。”
寿梦再命诸樊说:“昔周行之德,加于四海,今汝于区区之国,荆蛮之乡,奚能成天子之业乎?且今子不忘前人之言,必授国以次及于季札。”
诸樊说:“敢不如命?”
寿梦握起诸樊的手。
王子们理解父亲希望国家走向文明的良好心愿。诸樊虽不如季札这样知书识礼,但他是孝义的,似乎长子大多责任感都会强烈些,诸樊承诺不与季札争位,尽管季札仍是推辞。所以,寿梦感到了安慰,他是安心地离去的。
听完使者的叙说,鲁襄公内心感慨,他固然是年青,但死亡是人生的重要经历,人若不知死,又如何理解生?
鲁襄公说:“生死之命,虽明王贤君,百姓敬爱,也不可违逆矣。”
孟献子说:“死固消灭一切,而生命不绝,人生生不息也。”
鲁襄公为寿梦举行吊唁之礼。
这是有些条条框框的。按规定,诸侯有丧事,异姓在城外吊唁,同姓在宗庙吊唁,同宗在祖庙吊唁,同族则在父庙吊唁。当有亲友故世,活着的人相聚起来相互给予安慰,缅怀吊唁,这是自然本性。当人们向前进化,希望认识这个世界,希望掌握事情的规律,并用这些规律来指导生活的时候,就定下了一些礼仪来作为行为的规范。不能苛责古人事多,定下太多的条条框框,繁文缛节。比如在《礼记》上,对丧服的服饰有规定,对人的站位姿态有规定,甚至连哭声,是哀痛呜咽,还是放声而哭,或者边哭边跺脚,都有规定。依礼而行也就是有法可据。吴子已经认祖归宗,也就是姬姓亲族。鲁襄公依礼,在周文王庙为寿梦举行吊唁活动。仪式由孟献子主持,吴国使者在参加了吊唁礼仪之后,也就告辞回去了。
庶长无地在到达郑国之前追上子囊和右大夫詹。他们进入郑国,发现郑国方面已严密戒备,派出重兵扼守关隘要道,并拒止他们进入。
子囊大为意外。
他对在关隘上的郑国边将说:“吾奉寡君之命,帮汝拒晋也。”
郑国边将虽深感抱歉,但却是坚定地回答他。郑国边将说:“辛苦令尹也,而寡君已与晋结盟,令尹请回也。”
子囊这才知道郑国已经叛楚投晋,一时之间没了主意。
庶长无地不屑地说:“吾兵锐甲坚,此关能阻吾乎?”
子囊说:“郑本吾盟,攻之固可克,而战为何也?”
如果强攻,郑国当然是抵敌不住的。但是,子囊却犹豫了。子囊与郑国君臣都是要好的朋友,而无君命,他可以攻打,也可以放弃。念及郑国并无实质损害楚国利益,郑国的背叛又不是不可以理解的,楚国还屡屡给郑国带去兵灾,子囊内心也深怀怜悯之情。
庶长无地看出了子囊的犹豫。
庶长无地说:“何不移师伐宋,以报取郑之仇也?”
子囊说:“吾正有此意。”
楚秦联军于是移师宋国,长驱直入。晋取郑之仇不可不报,也不可迟报。联军驻师于扬梁,四处掠夺。宋平公派出使者向晋悼公求救,大夫向戌组织防御保卫京都。按以往,晋悼公会组织诸侯军救援,宋国是最忠实的中原盟在,是必救之地。但这一次没有,晋悼公只是派范宣子到卫国,要求卫献公出兵救急。这是因为卫国与宋国相邻的缘故。
诸侯们是奇怪的,猜测这为了什么,难道说是晋悼公畏惧了秦国?孙林父领兵救援宋国,当与向戌合兵以后,却不见楚秦联军到来。派出斥堠侦察,发现楚秦联军已经撤退。原来子囊并没有摧毁宋国的打算,只是想报复泄愤,在有了收获以后,达到目的,也就撤退了。善战者既能发动战争,也能结束战争。所以,诸侯们不觉又赞叹晋悼公的英明,佩服他对楚军的行动方式了如指掌,明智地免除了诸侯一次不必要的负担。
年末,季武子陪鲁襄公到晋国朝拜晋悼公,是为回谢士鲂之访。鲁襄公不见荀瑩和士鲂,是范宣子负责接待他。一了解,才知道他们都病了。这其实才是晋悼公没有兴诸侯救宋的主要原因。
鲁襄公去探望士鲂。但见士鲂面容消瘦,与来访鲁国时像换了个人似的。
鲁襄公提醒说:“季节变换,须防风寒之邪也。”
士鲂感谢了鲁襄公的关心,说话时语调是平静的。他说:“吾脾虚肤枯,或是时日至矣。”
鲁襄公说:“彘子莫悲,当冬日过去,阳气恢复,病亦当去也。”
士鲂说:“死乃祸乎?而若无死,人生何在?吾不惧死也,憾有国事未了而悲者也。”
鲁襄公说:“子有报国之志,而天有命定之数。子乃上智之士,当知人力之限也。”
士鲂说:“人生难有完美,唯听天之命。”
士鲂最大的期望就是能报栎之败,而他的身体似乎不足以支撑他的理想了。
鲁襄公从晋国回来后,孟献子就在宗庙里记下这次回访,这是依礼记史。初夏,鲁襄公收到晋国送来的通告,中军将荀罃和下军佐士鲂病亡。这不觉意外,季节变换的时候,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鲁襄公只是有些悲伤。
鲁襄公说:“上古圣人曰:‘人之寿夭各不同,或夭寿,或卒死,或病久。’彘子心有遗憾,其欲为国立功,而怎奈岁月无情也。”
孟献子说:“人非神也,必有遗憾。无须完美,只要能有所作为也。或其心有不甘,而人生便是如此而已。”
鲁襄公说:“人之死,便归于虚空乎?”
孟献子说:“当人有其后,死乃非虚。当生命不止,若开路于半途,虽其为终也,亦后人之始也。彘子之志,远大崇高,必有后继之士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