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军浩浩荡荡渡过黄河,从鲁国进入齐国。齐灵公在平阴布置防线。这座城邑,是齐国重要的军事重镇。它北拒晋国,南防鲁国,西边是卫国。由于一直以来齐国就与鲁国矛盾重重,双方发生过多次战争,齐灵公特地在城南筑有防,防亦有门。
齐灵公的战略就是固守平阴,防止晋军进入齐国腹地。
这一战崔杼是没有参加的,自从太子光被流放到即墨,他就失去了权力。出征时,齐灵公一破以往惯例,任命高厚为统帅,夙沙卫为副手。但他们虽然都是勇士,政治和军事能力上,却是不如崔杼的。夙沙卫和高厚随齐灵公视察平阴的防守,夙沙卫凭借自己丰富的战场经验,本能地感到平阴坚固,防守鲁国还可以,与晋国硬拼就不行了,不如分散兵力据山险而守,不断阻击诸侯,慢慢消耗他们直到他们不愿付出继续前进的代价。
夙沙卫说:“不能战,莫如守险。”
但齐灵公不愿放弃平阴,他兴建座城邑,是为了有朝一日在战争中发挥作用,现在这一日到来了。怎么可能在不打一仗之前就放弃的?
高厚制定了一个立体防御计划,在面向鲁国方向的防门外再挖一条长达一里的堑壕,与城防组成犄角之势互为呼应。齐灵公对这个计划很满意,就命大夫析文子守城防,命两位勇士殖绰和郭最守堑壕。
晋平公与众将登楼车视察前线,他们接连观察了几日,对平阴的防备情况,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晋平公还年少,并不能指挥作战,但这是他必须要学习的课程。在战争中学习战争。中行献子把首攻任务交给下军。
中行献子对栾盈说:“今之为战,必屈齐也。”
向栾盈表达了必须战胜齐国的决心。
第二天,下军先锋州绰摆好了进攻的阵型。此时,战场上一片寂静。齐军没有派出部队与晋军对阵,他们只是在等待晋军的进攻。州绰驾着三骖马战车在队伍中间,显得特别触目。他在等待命令。不久,晋中军战鼓擂响。州绰命令部队前进,随着鼓点一步一步向齐军阵地靠近。
城防上,析文子在盯着晋军。堑壕里,殖绰和郭最也是这样。他们看着晋军一步步向前推进,待进入弓箭射程,殖绰一声号令,堑壕里齐军突然向着晋军放箭。弦响如磬,箭如流星,像密集的蜂群一样飞向晋军。
晋军举起盾牌阻挡来箭,并且放箭还击。但效果不理想,飞出的箭羽不是掉在战壕前,就是飞过战壕后。基本上没能对躲在堑壕里的齐军造成伤害,反倒是晋军自己有了一些损失。州绰整理好阵型之后继续向前。析文子在城防上观察着,在晋军靠近之后,他命令士兵放箭。城守上齐军居高临下,放出的箭雨把进攻的晋军分隔成了前后两个部分。高厚的这个立体防御策略还是挺有效的。
晋军靠近堑壕以后,殖绰带领部分士兵跃出堑壕与晋军战斗。让晋军靠近了堑壕,居高临下,堑壕内的齐军反而会陷于被动中了。郭最守卫在堑壕内,防止有晋军跳入堑壕内,并尽快清除。当堑壕里的齐军士兵出现较大损失,析文子派出城防内的士兵迅速填补到堑壕里。双方就这样鏖战了数天。战斗是残酷的,双方均倒下了不少士兵。
但在殖绰和郭最的英勇抵抗下,州绰始终无法攻占下堑壕。而在强攻不下之际,季武子领着鲁国的军队到了,莒国的援军也到了。
范宣子突然心生一计。
范宣子说:“析文子乃吾之故人也。今齐军受创,而鲁、莒之师至。吾若遣使说之,道明厉害,其必退而守临淄也。”
中行献子说:“而其欲信乎?”
范宣子说:“今齐侯在此,而吾有援师,其必不可久战也。”
中行献子说:“此策可行。”
当晚,范宣子遣使到析文子营中,转告范宣子的口信。
范宣子说:“吾知子,敢匿情乎?鲁人、莒人,皆请以战车千乘之众,而已自其乡入也,既许之矣。若入,君必失国。子盍图之?”
析文子说:“子说吾,欲间吾乎?”
范宣子说:“非也,实不敢匿情。”
析文子立即去禀告齐灵公。齐灵公对鲁、莒两国出兵是早有预计的,但对鲁、莒两国各自要出兵千乘,这是倾举国之力,齐灵公就没有预计到了。
齐灵公带众将登巫山眺望晋师。包括高厚、夙沙卫和晏婴等多位大夫,他们来到山顶,但见在晋军的方向,一片广大的地域上,都是烟尘滚滚的。朦胧中,可以看到战车奔驰,像是有千军万马。众将面色凝重了下来。
一路无话,众将回到齐灵公帐中。还是高厚先打破了沉默。
高厚说:“晋师众也,吾弗能久战矣。”
夙沙卫说:“若寡君不退,恐危也。”
高厚说:“与其居险境,不若弃平阴而守临淄也。”
齐灵公不再固执。
高厚命令殖绰和郭最高调修整堑壕,摆出准备再恶战一番的姿态。同时让析文子放回范宣子派来的使者,让他告知晋军准备翌日决战。同时又命令晏婴立即组织百姓撤退。
平阴的老百姓突然收到撤离通知,心中是相当慌张的,只是见到军队还在才稍为安稳了下来。他们也来不及收拾细软,在晏婴指挥下,带着一家大小逃往城外。有些是逃往其他城邑投奔亲戚去,有些是逃到山林里。军队则是不动,原地做好准备。
使者回来向范宣子转告析文子的说话。
析文说:“谢子善意,而寡君在此,只待明日之战也。”
范宣子叹了口气说:“吾计莫成矣。”
中行献子说:“明日战之。”
竟然齐军要决战,那就只能如此。
齐灵公和高厚等人都没有料到,他们在山上观察到的晋军兵马,其实是虚的。范宣子在派出使者去找析文子后,中行献子就令司马率兵克服山泽之险,四处布阵。在兵马不到的地方也竖起大旗,造成一种千军万马的假象。他们在战车上,左边由真人驾车,右边放着伪装的草人。又用大旗作前导,后面拖着木柴扬起尘土。
而中行献子和范宣子同样也没有想到,到了午夜,齐偃旗息鼓,悄悄地撤了。因为城中没有老百姓在,连狗也没有。因此,齐军的整个撤退行动,是悄没声息的。
第二天,中行献子率大军于阵前集结好。州绰仍是摆好了进攻的阵型。几天前一直厮杀声不绝于耳的战场上,这时又一样是寂静一片。当阵风吹来,扬起了军旗,军旗飘飘的声音,每一个人都听到了。
州绰在等待命令。
而齐军方向上没有任何动静。城防上也不见有人影。就在中行献子准备发令时,盲乐师师旷突然禀告晋平公。
师旷说:“鸟乌之声乐,齐师其遁?”
师旷是个盲人,比常人有更敏锐的听觉。而他也是一位智者,对世事有自己独到的思考,这些思考常常是以乐音的形式表达出来。因此,透过军旗的飘扬声,他听到平阴方向的乌鸦唱出的声音,是轻松愉快的,没有任何惊恐的。
刑伯站在中行献子身边,师旷的发现提醒了他。刑伯与中行献子拱手行礼。
刑伯说:“有班马之声,齐师其遁?”
中行献子侧耳倾听,隐约中似乎是听到有马的嘶鸣声。所谓班马,就是是离群之马的意思。平阴城中有马离群,说明它是没人照看的,这不仅说明齐军撤退了,而且说明齐军撤得很匆忙。
这时,晋平公的老师叔向也向他禀告。
叔向说:“城上有乌,齐师其遁?”
中行献子于是说:“齐师已遁,追其莫舍也。”
中军战鼓擂响,州绰领兵向前。来到堑壕前,里面已空无一人。士兵们每人装起一包土,迅速在堑壕上填出了一条通道。州绰驾着他的三马战车穿过城防,直接进入平阴城内。城内同样空无一人。
州绰说:“莫让齐军逃也。”
立即带领部队追击齐军。
齐灵公是最先离开平阴的,他在城中百姓开始撤离前就已经离开,一路快马返回临淄。高厚命夙沙卫殿后,因为殖绰和郭最虽然是齐国最著名的勇士,但他们的部队经过几天恶战,已是疲惫之师。夙沙卫命令他的部队拖上最笨重的大车,他们最后才离开平阴,但走了一段之后就追上殖绰和郭最了。
夙沙卫说:“晋兵疾矣,子如此慢,岂不拖累全师也。”
殖绰和郭最说:“子殿国师,岂非齐之辱也。子姑且先乎!”
夙沙卫带着部队继续往前走,到一段险要的路上,命令杀掉拖大车的骖马。
下属不解。“绰及最,尚在后也。”
夙沙卫说:“其既耻吾殿后,何须为之虑也。且骁勇者,自能脱困也。”
夙沙卫因为身体残疾,对个人尊严一向敏感。他渴望得到尊重,而十分忌讳听到别人的讪笑声。因为在殖绰和郭最的话里明显地带有歧视的意思,这是让他极为愤怒。也就要报复他们,用大车堵塞道路后,夙沙卫就带着部队继续往临淄撤退。
当殖绰和郭最带着他们的部队来到这一段窄路时,发现路已被废弃的大车和死马所挡。殖绰气得咒骂了几句,大车装满了货物,要搬也搬不动,只能弃车步行。
殖绰说:“此乃人之所为乎?”
无奈。殖绰让郭最领着士兵先走,他自己留在最后。
州绰心急建功。他的部队打了好几天还不能占领一条堑壕,这对他是耻辱的,建功的欲望就越发强烈。他的战车是三匹骖马拉的,速度相当快,远远地把他的部队都甩在后面。就追着殖绰的轱辘印走,这时,他见到一个矫健的身影在前面的大车与死马之间穿行。
州绰叫道:“殖绰莫走也。”
他的车御更是加快了速度。州绰张弓搭箭,在殖绰从一辆大车跳到另一辆大车立足未稳之时,放箭射中他的肩膀。
殖绰倒在车上,好一会儿站不起来。车御在殖绰附近拉住马,车未停稳,州绰跳了下来。他迅速向殖绰那边走去,在这几日的战斗中,殖绰给他的部队增添了不少麻烦,现在把他拿住,是一项值得骄傲的功勋。殖绰忍着背痛想爬走来,州绰抽出两枝箭,走到殖绰身边,用箭夹着他的脖子。
州绰说:“止,为三军获。不止,取汝衷也。”
殖绰一生英雄,这会儿是最痛苦的时刻了。
郭最说:“无伤吾友也。”
突然他听到郭最这样叫道。殖绰极为意外。郭最是走在前面的,怎么走回来了呢?因为郭最不见殖绰跟上来,就特意跑回来察看,见到殖绰受箭伤。
殖绰说:“折返何为?快走也。”
郭最说:“吾与汝,同生共死也。”
州绰的车右具丙见到郭最手上拿着武器,就对他叫了起来。
具丙说:“弃汝戈于地。”
他们两人感情很好,在战场上建立起来的友谊,真正的生死之交。郭最放下武器,他自愿投降,不管生与死,就是特意回来陪殖绰的。
殖绰不愿累及郭最。
殖绰对州绰说:“为私誓也。”
州绰就向他发誓:“不杀汝,有如日!”
殖绰不再挣扎。
州绰解下弓弦,从后边捆绑殖绰两手。具丙也放下手中长戈,把郭最捆绑起来。州绰把他们押解回中军,向晋平公请功。中行献子命把他们二人捆绑在中军战鼓下。
殖绰抱歉地说:“累汝受罪也。”
郭最坦然道:“夙沙卫之过矣。”
中行献子下令继续追击齐军。诸侯已经取得胜利,现在需要的是逼迫齐国签订和约。但这要在更大的胜利的基础上。鲁国的季武子、以及卫国的孙文子,都主动向中行献子提出,要率领部队去进攻最险要的地方。
晋军的战鼓擂响。隆隆的鼓声就在殖绰和郭最二人头顶上轰鸣。二人静默无言。季武子、孙文子,他们都曾是与楚国作战时的战友,所以,心里当然是痛苦的。
晋军全力追击齐军,而且捷报频传。
十三日,中行献子、范宣子以中军攻克京兹。
十九日,赵武、韩起以上军围卢。魏绛、栾盈以下军攻克邿。
十二月初二日,范鞅之兵就攻到临淄城下了。
范鞅又称士鞅、范献子,是范宣子士匄之子。他率领晋鲁联军,攻势相当凌厉。先是攻打临淄东北的卫城,把雍门外的萩木砍掉,然后再围攻雍门,他的御者追喜以戈杀狗于门中。鲁军的将领是孟献子的儿子孟庄子,他砍下门上的橁木,因为他要为鲁襄公制琴献功。
初三日,范鞅焚雍门及西、南两边的外城。刘难、士弱率领的诸侯军,焚烧了申池外边的竹子和树木。
初六日,范鞅又焚东边、北边的外城。范鞅攻打扬门。州绰攻打东闾门。州绰那由三匹骖马拉着的战车,在战场上横冲直撞,更显得骁勇无比。
州绰高声叫道:“齐师有能战之士乎?殖绰、郭最已为吾擒下也,谁欲与吾战之。”
齐军早已军心大乱,噤若寒蝉。州绰指挥战车冲入城门,而车御有些心急,至使左边拉车的骖马被挤迫在城门上走不动。到州绰把城门上的铜钉都数清楚了,战车还没能够脱困,但齐军也没有人敢来与他战斗。夙沙卫也不敢。因为殖绰与郭最被俘是与他有直接关系,一种负罪感,让他的勇气先自受了挫折。
晋军凌厉的攻势,真是如排山倒海。只见临淄四周,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临淄城内一片慌乱,齐灵公恐惧守不住了,备车要逃到棠邑去。但太子牙和郭荣听到了消息,就赶快从宫里冲出来。他们跑到齐灵公车前,一人一边扣住骖马不让走。
太子牙说:“师速而疾,只为掠也。即将退矣,君何惧焉!”
而齐灵公对车御说:“已不可守也。走!”
郭荣说:“社稷之主,不可以轻,轻则失众。君必待之。不可走也。”
齐灵公令车御赶快走,车御扬缰策马,太子牙愤而抽出佩剑,挥而断鞅。缰绳被砍断,车没法驾驭了,齐灵公无奈地只能下了车来。而太子牙与郭荣也没有预计错,在齐灵公过了几天提心吊胆的日子后,初八日,诸侯军队分两路从临淄撤退,东路去到潍水,南路去到沂水。沿路上,他们仍是不停地劫掠物资,但至少是解了临淄之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