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武王分封诸侯时,有一支与周人关系良好的山戎族部落受于封无终山,是为无终国。
无终国按周朝的理念来管理,感受到了文明进步为自己部族生存带来的巨大好处。但也是遇到重重阻力,要将他们从迈向文明的脚步拉向倒退。
时中原各国与山戎部落经常爆发战争,主要是因为山戎部落对中原的掠夺,以及中原的反击。而只有无终国与中原始终是和平共处的。因此,其他的山戎人部落时常指责无终国。
他们指责无终国君嘉父说:“汝还是戎狄人乎?”
在他们猛烈的指责中,当然也是夹杂着眼红无终国发展的妒忌心情。
嘉父的心情其也实挺矛盾。他是戎狄人,与其他戎狄部落是兄弟,他不能忘这个本。而在他手下的大臣中,也有不少人反对与中原友好相处。但若说要为戎狄人谋取更好的生存和发展,就应该与中原各国和平相处,学习中原的先进文明。而且眼见与中原的战争对戎狄人自身,伤害极大,虽然能抢得一些财物,但这只是小利而已,损失往往更大,而更大的问题,是社会完全没有发展。但他们是野蛮人,除了战争之外,确实也就不懂得如何去与他人相处了。
嘉父派孟乐出使晋国,请晋国主动去与诸戎讲和。
嘉父说:“晋,大国也。其与诸戎和,以实力为基,可得信服也。”
戎狄人就是谁的拳头硬就听谁的。他们的思维能力就是“零和游戏”的思维。不是赢的,就是输的。他们不懂得在不同部族的人群之间,还有一条可以和平共处的道路,可以共同发展。嘉父是最早开化了的,但因为是戎狄部落中的先进分子,由此而不得不承受的巨大压力,也是可想而知。嘉父因此希望晋国能够主动与戎狄人讲和,也只有晋国具有这样的实力。
孟乐来到晋国,却没有受到欢迎。因为晋悼公根本就没有兴趣与戎狄人打交道。他认为戎狄人太野蛮,只会崇尚暴力。是无法与之进行文明交流。就只能以野蛮对野蛮。他让魏庄子打发孟乐回去。
晋悼公说:“戎狄,禽兽也。来而驱之,田而猎之,往而逐之。”
魏庄子奉命送孟乐出城。
孟乐说:“山戎虽为蛮族,亦向往文明,晋何不惜此机会,构建天下大同也?”
魏庄子说:“戎狄素来言而无信,寡君若与诸戎讲和,又有何用矣。”
孟乐说:“庄子对晋无信心耶?以文明开化蛮族,一朝一夕之功乎?平息边患,岂有不利于中原也?”
孟乐的几个问题,问得魏庄子心悦诚服。认为他很有道理。当然,尽管这是问题,孟乐心中又怎么会没有答案呢。很意外在戎狄中会有这样具见识的贤士,魏庄子突发奇想,如果他们学会了耕作,就不会因饥饿而四处抢掠。开化蛮族,这难道不也是仁政吗?魏庄子就请孟乐多住几天。
魏庄子向晋悼公推荐接见孟乐。
但晋悼公仍是固执的。他说:“山戎夷狄,禽兽而已,无信无义,见亦无用,谈亦不通,事做之无用,废乎?”
魏庄子说:“孟乐非普通之蛮子,其乃山戎之贤士。今有向往文明之意,何不开化之?难得戎狄主动求和也,若息中原边患,非仁乎?”
在魏庄子盛赞之下,晋悼公也就同意了接见孟乐。
孟乐上朝,自是一副山戎人的打扮。晋悼公看着他走近,看到的是满满的野蛮气息。孟乐向他行礼,虽然魏庄子称他为贤士。但晋悼公觉得一点也不像,就是个野蛮人。与他交谈起来,也不觉得孟乐有什么特别的过人见识。说起文化知识来,孟乐又怎么可能与晋悼公相比呢?
孟乐恭敬地向晋悼公进贡虎豹之皮。这些东西在他们是珍贵的,也是最有特色的物品,表示了他们最大的诚意。但这些东西在晋悼公看来是很普通的,不是什么值得惊喜之物。他自己就喜欢田猎,有不少的猎物收获,这些动物的毛皮并不稀罕的。
孟乐说:“寡君望晋君与诸戎和,共构太平天下也。”
晋悼公说:“难得无终君有如此之善意矣。”
晋悼公与孟乐闲聊了几句之后,回赠了孟乐一些礼物,就让魏庄子送走他了。
魏庄子回来后,晋悼公说:“和平若能谈得来,这固然好。然戎狄无亲而贪,不如武力讨伐见效。”
晋悼公还是不想与戎狄讲和,认为没有用,只是自绑手脚。
魏庄子说:“诸侯新服,陈国来和,诸侯观于我也,我德则睦,否则携贰。”
魏庄子是被孟乐所感动了的。人既向善,难道不应该鼓励吗?他并不是在为自己的个人利益着想,而是为他的部族未来的发展着想。这样的美好愿望,难道不应该受到尊重吗?魏庄子送走孟乐,回来后就想说服晋悼公。
晋悼公说:“知武子伐许,无施德于陈乎?有失于诸侯之观乎?”
魏庄子说:“与诸戎和,吾之善也。若吾劳师于戎,而楚伐陈,吾弗能救也,是弃陈也,诸华必叛。伐戎而失华,不可也。”
韩献子说:“庄子此言,有理是也。”
但晋悼公说:“戎,禽兽也。言而无信,和之无用。”
魏庄子看从现实利益角度诱导看似行不通,就想着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说服晋悼公。
晋悼公是一个高度重视诚信的人。在他的印象中,戎狄人还没有开化,只懂利益,不懂人间的真善美。因此,与戎狄人和谈其实没有意义,到了丰收之年,他们想来抢掠的时候,仍是会来,这在他们就是理所当然的,不会接受盟约的约束。
庄子说:“《夏训》有说:‘有穷国君后羿。’昔有夏之衰落也,后羿自鉏迁于穷石,依靠夏民取代夏政。”
魏庄子对夏朝的历史有研究,就说起了夏朝的故事。
赵武说:“太康淫放而失国也,羿废大康,立仲康,而后羿亦失之也。”
赵武支持了魏庄子一句。在他看来,和平是值得争取的。而他对夏朝的历史也刚好是有所研究。夏朝是中国第一个世袭王朝,但实际上仅传二世就失国,因此,这在古代世界里是严肃的历史教训,除了历史家,不少政治家也都会研究。
在夏朝之前,帝位以禅让方式承传。禹任期满后禅让于伯益。伯益就是发明了凿井技术的夏初贤臣,秦国人的祖先,《山海经》的作者。尽管凿井技术在我们看来像是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据说,现在非洲一些地方,人们还是不懂得怎样凿井取水的。
但伯益却让位于禹的儿子启,就这样,帝位世袭了。启死后,儿子太康继位。太康贪玩,国政为有穷国国君后羿把持。后羿驱逐太康而立太康之弟仲康为帝,仲康死后,又立其子姒相为帝。不久,后羿赶走姒相自立为王。
晋悼公也研习过历史的,主要是商、周的历史,以及晋国本身的历史。他对夏朝的历史略有所知,但还没有还时间研习,所以也是感到好奇。
晋悼公问:“后羿何如?”
魏庄子说:“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猎兽。弃武罗、伯因、熊髡、尨圉而用寒浞。”
晋悼公说:“吾闻武罗、伯因、熊髡、尨圉,皆后羿之良臣也。”
赵武说:“寒浞乃伯明氏之谗子弟也。”
魏庄子批评后羿贪于田猎,这是因为在他的思想中,中原已经进入农业时代。社会已经文明化,国君若只沉迷于田猎,而不是把兴趣放于文明的发展上,其实就是落后,就是一种倒退。
魏庄子说:“伯明后寒放弃寒浞矣,后羿却收之,信而使之,并以为己之宰相。而寒浞为政,行媚于内而施赂于外,愚弄人民,蒙骗国君。后羿只以打猎为乐,纵容寒浞,其扶植奸恶控制朝政,虽外内咸服,实乃假象而已。”
晋悼公说:“田猎亦勇猛之事,懦夫如何当国?此不应为其过也。”
晋悼公因为年青,正是活力充沛的时候,也特别喜欢田猎的乐趣。而组织一次田猎活动往往会动用到军队,也是相当于一种军事训练。
魏庄子没有正面回答晋悼公的说话。
魏庄子说:“羿犹不知悔改,田猎将归,众杀而亨之,以食其子。其子不忍食,被杀于有穷国的城门。”
后羿如此信赖寒浞,待他不薄。而寒浞却是如此的卑鄙无耻,以如此无情的手段来回报后羿。后羿的不幸结局,实在是令人叹息。
晋悼公感慨说:“悲乎!寒浞何其无耻也。”
在晋悼公看来,后羿的悲剧,在于那个时代的野蛮。其篡位固然有罪,但后羿得位后,倒是没有太大过失,只是信赖了寒浞这样一个卑鄙的小人而已
范宣子说:“羿虽有过,然烹而杀之,罪罚不当。法若失范,暴也,政必不能久矣。”
魏庄子继续说:“靡逃奔有鬲氏。寒浞娶后羿妻室,生浇及豷,恃其奸恶暴虐,不德于民。使浇兴兵,灭斟灌及斟寻氏。迁浇于过,迁豷于戈。”
赵武说:“寒浞贪恋王后姿色,淫恶也;为屈服王后施暴,邪恶也;以暴为政殃民,必不能久也。”
魏庄子又说:“靡通过有鬲氏,收二国之遗民,灭寒浞而立少康。少康灭浇于过,灭豷于戈。夏得以复国也。”
赵武说:“寒浞被灭,暴政无德。有穷亡国,失贤人之故也。”
寒浞迷上王后姿色,杀害后羿,为迫使王后屈服,以暴虐威吓。后羿篡位,尚可以说是因为太康失德,有放得上台面的理由。寒浞篡位,霸占后羿妻室,朝野尽知,而且施政暴虐,虽然是同样的事情,却是不一样的性质。他才是罪人,是罪有应得。
范宣子说:“故昔周辛甲为太史也,命令百官,每人皆须劝诫天子的过失。”
夏朝是一个文明高达的时代,有许多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发明,都是在夏朝初期就陆续出现的。像人们耳熟能详的,“皋陶作刑”、“伯益作井”、“奚仲作车”、“后稷作稼”,“昆吾作陶”、“乌曹作博”,文字也开始形成。寒浞的例子没有什么借鉴的经验,他纯粹就是犯罪上位,如果能够长久,才有值得人们去探索的原因。但夏朝二世而亡,后羿篡位二世不到而亡,人们就觉得这个教训更值得深思。
魏庄子说:“《虞人之箴》这样说:‘芒芒禹迹,划分九州。开启大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得其所,各有德行,互不干扰。后羿为帝,贪恋猎乐,忘其国恤,而思其走兽。”
范宣子说:“德失政暴,天之弃也。”
魏庄子说:“《虞箴》如是,能不为诫乎?”
驭车狂奔,猎兽而归,那乐趣是妙不可言的。而正因为晋悼公也好田猎,魏绛就借古喻今,特别告诫晋悼公。
晋悼公说:“然则莫如和戎乎?”
晋悼公天姿聪慧,也明白魏庄子这么说了一大堆,就是想谈和戎之事。
韩献子说:“和戎良策也。”
魏庄子说:“和戎有五利:戎狄逐水草而居,不在乎出卖土地焉,一也。边境无须高度警戒,民可狎玩田野,农可安心种田,二也。戎狄事晋,四邻振动,三也。将士不劳,甲兵不顿,四也。鉴于后羿,而用德度,远至近安,五也。”
魏庄子费尽口舌说了这么一大堆说话,也确实没有白废。晋悼公克服了自己对戎狄人不讲诚信的厌恶感。派魏庄子与各部戎人讲和,以建立和平。也致力于以仁政治理百姓,虽然没有完全放弃田猎,但也有所节制,不是想去就去,而是按照时令而去。
顿国入侵陈国,因为冒进没有与楚军一致行动,被陈国打了个大败仗,损失惨重。陈哀公派使者向晋国报喜,希望晋国能够派兵支援。
晋国朝庭上,大臣们对陈国求援意见不一。
范宣子反对派兵。范宣子说:“国策既已定也,不应随意变动。”
最早定下的国策就是支援军备,而不是派兵支援。
知武子认为应该出兵。知武子说:“陈新归服,不应弃之。公子何忌及彭名扎于繁阳,随时可能开拔侵陈。围顿之战,陈兵力有所损失,仅有装备支援不足也。”
士鲂说:“吾若发兵,必大军而出,为陈而已,值得乎?”
栾黡说:“陈尚且能无惧于楚威。诸侯观之,吾不如陈乎?”
范宣子始终认为陈国的归顺有些突然,未可盲目信任,他能突然而来,同样也可以突然而去。知武子则认为不应惧怕楚国,如果说楚有晋忌惮的理由,晋不同样有楚忌惮的理由吗?
大家正是争执不下。
晋悼公说:“大车无輗,小车无軏,人而无信,何以行之?寡人素恶戎狄无信,吾又岂可学之?政无信难施,陈新归服,寡人既有承诺,不可弃之也。”
晋悼公是有些理想主义的。但作为一个年青人,若没有一些理想主义,这人生只得一回,就未免太缺少了激情。在他看来,政治诚信是十分重要的事情。他不喜欢与戎狄人打交道,是认为他们野蛮。晋悼公认为他们野蛮,不是因为他们的尚武精神,而是认为他们没有诚信观念,这不符合他的理想主义。既然如此,他自己又怎么可能做成为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呢?这就是虚伪,就是更可鄙的。
放弃陈国不可以的,陈国是主动要求来归顺,诸侯也都在看着,放弃陈国无疑是会损害晋国作为诸侯霸主的声誉。但是,为陈国而牺牲晋国的士兵,在目前也不是时候。而陈国与楚接壤,在争夺陈国的竞争中,楚国占有地利。
韩献子说:“陈不可弃也,如何救陈,时机关键矣。若急于出兵,亦于吾不利。且让宋郑援陈军备,吾枕兵于后,观公子何忌如何动静,伺机应变也。”
晋悼公采纳了韩献子的意见。暂不会盟发兵。派知武子去宋国和郑国,让他们各援助二十辆战车给陈国。
冬季,十月,莒国联合邾国突然入侵鄫国,让鲁国措手不及,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鄫国归属鲁国后,晋国不再是鄫国的保护国。但鲁国和莒国的关系还是不错的,怎么也想不到莒国会利用这个机会入侵鄫国,这简直就是在背后捅刀子。
鲁襄公命臧武仲领兵救援。鄫国已是鲁国属国,当然不能不救。但莒国虽然是小国,军队的战斗力还是很厉害,连齐国对它都是忌惮三分。而鄫国新归属,鲁国在鄫国作战也算不得是主场。臧武仲就采取晋国伐许救陈的办法,没有进入鄫国,而是侵入邾国,意图逼邾国从鄫国回师,待拆散莒邾联军后,再逼莒国撤退。
不想邾国却早有准备,鲁军在狐骀吃了个大亏,臧武仲不得不退回鲁国。这一战,鲁国损失惨重,鲁国每一个家庭,几乎都会有一名亲人,或认识的朋友,是死于这场战役中,或在这场战役中受了伤。
鲁襄公为阵亡将士举行国葬。
葬礼上,人们痛哭流涕,埋怨臧武仲说:“臧之狐裘,败我于狐骀。”
但臧武仲又何曾不痛苦呢?孟献子把鄫国争取了回来,也没想到莒国会这样无信义的。臧武仲当然也想得到胜利,但战争本身就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人们并不细想失败背后的各种原因,人们只看到了失败的现实,在悲愤中情绪激动,只有怨恨臧武仲,只有以痛骂来发泄。
人们说:“我君小子,朱儒是使。朱儒!朱儒!使我败于邾。”
臧武仲身材矮小,所以当他在葬礼上出现,这是容易辨认的,人们就这样人身攻击他。
孔子曾盛赞臧武仲的智慧。但现实是残酷的,战争不是有智慧就一定可以取胜。如果他偷袭邾国成功的话,又何尝不是一则历史美谈?但是,被对手预料到了。或许,如果臧武仲不作战略取巧,而是敢于与莒军硬碰的话,可能会得到另一种结果。不过,现实是没有或许的,现实的结果就只有一个。
臧武仲只能默默地忍受着国人的咒骂。当然,这个惩罚算是轻的了。
曲阜的妇人们参加葬礼,她们怀着对父兄深切的悼念之情,用麻条扎起发髻。而从此之后,披麻系发,也就成为鲁国的丧葬习俗,再后来也形成为北方的一个丧葬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