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产前去晋营求和,向晋悼公表示歉意,解释说是迫于楚国的压力才不得不作出背叛晋国的选择。晋悼公友善地对待子产,虽然他联合诸侯讨伐郑国,但也同情郑国的不幸,没有过度呵责。甚至像就等郑国给出一个解释,好有理由体谅郑国的难处一样。
晋悼公下令联军从牛首撤退到虎牢。
下军将栾黡不理解。他问荀瑩说:“师既已出,岂可无功而返哉?”
荀瑩说:“寡君仁也,怜郑矣。”
荀瑩理解晋悼公,知道他并无要欺负郑国之意。只是作为侯伯有捍卫中原的责任,郑国背叛同盟,自然不能视若无睹。但栾黡之言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既然剑已出鞘,当饮血而还。所以,对荀瑩的回答栾黡并不满意。
虎牢原是郑地,晋因郑叛而筑城置戍。今郑国既服,晋悼公打算把虎牢还给郑国。所以,当联军撤退至虎牢后,他指示诸侯军戍守虎牢。晋军则另在梧、制两地筑城。城邑修筑好后,分别由下军佐士鲂和新军佐魏绛戍守。因为,一旦虎牢城真的交还给郑国,晋国在这一带也不能完全不设防。
子囊率军前去救援郑国,进入郑国后,不见子耳有安排人前来接应。就派行人到新郑联系子耳,楚军由于兵力不足,需要联合郑军一起作战。他不知道子耳已在内乱中丧生。
行人至阳陵后折回。
子囊问他:“何事折回?”
行人说:“郑已与晋平,诸侯正南行而来也。”
子囊吃惊。他问:“郑已与晋平也?”
行人说:“吾见郑军陪晋军同行,南行而去。吾惧子展认出也。”
晋悼公留下驻守虎牢和梧、制两邑的部队后,在郑子矫陪同下一路绕郑南行。两军旗帜交织,至阳陵被楚行人见到。他估计郑国已与晋国媾和,不敢继续前行而折返。子展也发现了楚行人行踪,不过,他没有声张。
子囊说:“既然子展已认出汝,吾向阳陵行也。”
子囊虽不愿与晋国正面冲突,但更不愿示弱退兵。楚军继续向前,示强以阻吓诸侯。至颍水止,子囊没有挥军过河。
楚国人的行踪也被晋军侦察兵发现了,荀瑩收到报告,欲退。
下军将栾黡反对。
栾黡说:“大夫无忘昔日之囚而惧楚乎?逃楚,晋之耻也。”
荀瑩说:“我何惧之也。今我逃楚,楚必骄,骄则可与战矣。”
荀瑩的战略就是为了折腾楚兵,不是为了寻求与楚军直接决战。荀瑩在邲之战中被楚军俘虏,栾黡话中意指的就是他的这段往事。
栾黡说:“合诸侯而出,却遇楚而逃,耻也,不如死!我将独进。”
荀瑩知道说服不了栾黡,但也不能由他孤军深入。命令全军继续向前,至颍水亦止,与楚军夹河对峙。
郑国的大夫们齐聚在子展营帐内。郑国怎么办?是坚定地站在晋国一边,还是投靠楚国?现在是考验的时候了。
子矫说:“诸侯既有退意,必不战矣。从之将退,不从亦退。退,楚必围我。不如从楚,亦以退诸侯也。”
子展说:“唯此可也。”
得知楚军已到郑国,荀瑩首先想到的是避开。虽然在栾黡施压下继续向前,但斗志肯定不坚定。郑军乘夜色渡过颍水投到楚军那边去了。
第二天得知消息,栾黡大怒,欲挥军过河追击郑军。
荀罃说:“不可冒进也。我实不能御楚,又不能庇郑,郑何罪?不如致其怨于楚。今伐其师,楚必救之,战而不克,为诸侯笑。”
晋悼公说:“克非必定,不如还也!”
渡河追击郑军,意味着有可能要与楚军作战。而这没有必要,反正楚国也不起再多几次折腾,既然已经制定了疲楚之策,除非有重大缘由,否则,没有必要匆匆改变。诸侯各自回师,至郑国北部边境,栾黡仍是气愤不过,放纵手下兵卒劫掠,以泄心中之愤。
晋悼公回到新绛,王室大臣单靖公已等候他多日。单靖公是单顷公之子,晋悼公因为和单顷公的友谊,见到单靖公是很有亲切感的,但他也知道单靖公不会是无事来串门的。
单靖公说:“王叔陈生与伯舆争政,怒王佑伯舆,出奔及河。王命吾劝王叔返。而王叔不入也。”
晋悼公说:“王叔任性矣。”
单靖公说:“王叔往日最服晋侯,故此事需藉元侯手平之也。”
王叔陈生出走后,周灵王派单靖公追他回来。但王叔陈生觉得周灵王偏袒伯舆,回去也没意思,就让单靖公自己回去。
单靖公到晋国来请晋悼公帮助。怎样调解这次王室矛盾?把王叔与伯舆约到晋国来调解并不合适,晋悼公自己到成周去也不合适。清官难断家务事,但这事是不能推搪的。晋悼公派范宣子士匄去作调解人,士匄是法律专家,在判断问题的是非上比较有说服力。
士匄和单靖公一起出发离开新绛,但在半途分路扬镳。单靖公要去通知王叔陈生回成周接受调解,士匄不宜同行,自己到成周去。
士匄拜见周灵王,天子向他介绍事情的原委。他是因为在王叔陈生当政的这段时间里,听到了太多关于他的投诉,尤其是在腐败问题上,最后才下决心撤换他的,社会意见太大了。只是王叔陈生则认为伯舆没有资格接替自己,不服气才怒而出走。
周朝是一个等级制社会,《周礼》说:“命夫命妇不躬坐狱讼。”调解时,王叔陈生和伯舆都没有出庭,由他们各自的代表出庭。王叔陈生的代表是他的家臣之宰,伯舆的代表是他的家臣大夫瑕禽。
士匄听他们两人的陈述。
王叔之宰说:“筚门闺窦之人欺凌其上,无道无德,其上难为人也!”
瑕禽说:“昔平王东迁,吾七姓从王,牲用备具。王赖之,而赐之骍旄之盟,曰:‘世世无失职。’若筚门闺窦,能来东边乎?王依赖于谁焉?”
王叔之宰说:“既知有王,当知己卑,为何仍与王叔争政耶?”
瑕禽说:“自王叔执政,政以贿成,刑放于宠臣,官之师旅,其富无比。吾能无筚门闺窦乎?唯大国图之!若位卑者无理,则何谓公正矣?”
筚门闺窦就是竹门小屋的意思,骍旄是祭祀用的红牛。周平王东迁,大臣从者有七姓,伯舆先祖在其中,负责为周平王备用牺牲祭祀。周平王与其结盟,使他世代守有此职。而举骍旄为盟,不以犬鸡,也说明周平王当年对这份盟约的重视。而王叔仍视其位卑而鄙之,所以伯舆才要讽刺,王叔政事以贿赂为润滑剂,任人唯宠,他那个圈子里的人都富到流油了,其他人还能不竹门小屋吗?
在他们辩论后,士匄问他们要相关证据文书,也是程序要求。王叔氏不举其契。但如果他要反驳伯舆指控他腐败,就必须针对伯舆的证据为自己辩护。不然的话,伯舆提供的证据就是唯一证据,在法律角度上说,王叔就不可能赢得了。
士匄最后说:“天子所右,寡君亦右之。所左,亦左之。”
他是有政治智慧,也有法律智慧的。他认为如果只依伯舆提供的证据判案,在司法上仍存在有不公平的可能,毕竟是等级制社会,不能完全排除王叔是出于内心的骄傲而拒绝出示证据,并不是没有对自己有利的证据。在王叔自己不举证的情况下,依据周灵王的政治决定来判决,这样是公正的。
王叔输了诉讼,没有埋怨士匄判决不公,他只是认为周简王偏心伯舆。也没有心情继续为周灵王服务了,他拒绝周简王的挽留,与士匄一起离开出奔晋国。周灵王唯有任命单靖公为卿士,以相王室。
鲁国自从鲁宣公十五年开始初税亩改革以来,一直是变革的先锋。随晋悼公伐郑回来后,季武子进行军事改革。鲁国原来只有上下二军,没有中军,遇有战事,三卿更帅征伐,这次季武子打算扩编为上、中、下三军。
季武子与叔孙穆子商量。他说:“请为三军,而各征其军也。”
叔孙穆子:“此议不可。我小侯也,无须大军。”
季武子说:“我虽为次国,而非小侯也。”
叔孙穆子说:“天子兴兵,公帅之,以征不德。元侯兴兵,卿帅之,以承天子。诸侯有卿无军,帅练卫士以助元侯。伯、子、男有大夫无卿,帅赋以从诸侯。今我小侯也,处大国之间,缮贡赋以共从者,足矣。”
季武子说:“三军虽为元侯之制,而今晋楚争斗激烈,我用大国之制而助元侯,无不可也。”
叔孙穆子生气了。他说:“政将及子,子必不能。”
季武子说:“如若不欲,子可弃也。”
叔孙穆子说:“政者,霸国之政令。我为次国而用大国之制,贡赋必重,必忧不能堪也。”
季武子说:“时势如是,我不可逆势而为也。”
叔孙穆子说:“然则盟诸?”
叔孙穆子当然不愿放弃权利。于是,季氏、叔孙氏、孟孙氏三大家族就在僖公宗庙门口订立盟约,在五父之衢发誓,瓜分了鲁国。
军队被一分为三,季氏、叔孙氏、孟孙氏各掌控一军,军费自筹。国民也一分为三,之后再各分为四份,季氏尽取四分;叔孙取二分,将二分归公;孟氏取一分,将三分归公。改革后名义上鲁襄公仍是国君,实际上权力已被架空,国家已被分裂。
当日晋悼公已注意到鲁国存在隐忧,所以催促季武子尽快给鲁襄公举行成年礼。尽管如此,鲁襄公仍是无力掌控朝庭,只能接受现实。夏四月,鲁襄公想祭祀天地。然而,四次占卜摘日都是不吉利的结果,也就不再勉强,这一年,鲁国没有举行祭祀天地的仪式。
郑国方面。子展与子囊签订了盟约,内心并不踏实,怕晋国的报复。这次背叛晋国,是因为荀瑩本身有退意,不想与楚国正面冲突。作为小国的生存之道,依附大国几乎就是唯一的选择。
诸大夫说:“不从晋,国近亡。楚弱于晋,而晋不疾吾也。晋疾,楚则避之。”
子展说:“唯使晋师致力于我也。”
诸大夫说:“如何能使晋师致力于我也?”
子展说:“与宋为恶,诸侯必至,吾从之盟。楚师至,吾又从之,则晋怒甚矣。而晋能骤来,楚若不能,吾乃固与晋之盟。”
子孔指令边境官吏去挑衅宋国。宋国在多次抗议无效之后,大夫向戌兴兵入侵郑国。郑国边防军不敌,连吃了败仗,向戌俘获甚多。
子展说:“伐宋可矣。”
子孔说:“若诸侯来,如何拒之?”
子展说:“我既已伐宋,诸侯伐我必疾,吾乃听命诸侯,且告于楚。楚师至,吾又与之盟,而重赂晋师,可免矣。”
果然,晋悼公在收到宋国的救援请求后,即兴诸侯讨伐郑国。崔杼很积极,率先领齐军进入郑国。崔杼用兵素来雷厉风行,太子光也是血气方刚,二人处事从不拖泥带水。不久,宋国向戌也率兵到来与齐军汇合,至新郑城东门外驻扎。
子孔在城楼上观望。他不想与齐军对阵。崔杼也没有急于攻城。晚上,晋荀罃率领的晋中军也到了。他已在郑国东部原许国旧地扫荡了一番,此时许国已迁于叶。荀瑩在新郑城西郊扎营。孙林父率领的卫国军队也到了,至北门。到达前,他也在郑国北部先掠夺了一番。
诸侯军围城两个月。六月,晋悼公与诸侯在北林会面。包括:鲁襄公、宋平公、卫献公、曹成公、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齐国太子光。会上特别研究了攻郑策略。会后,诸侯驻于向地,在附近扫荡了一遍。右还至琐邑,又扫荡了一遍。回到新郑城下,晋悼公于南门举行阅兵式。荀瑩为阅兵指挥,之后,再挥军西渡济隧河。
联军这种围而不攻,肆虐四周的战术,让子孔惧了,再这样继续下去,虽然不攻城,也把郑国扫荡个清光。与子展商议,等不及楚国的援兵了。郑简公向诸侯求和。晋悼公命范宣子草拟盟书。
范宣子说:“不慎,必失诸侯。诸侯道敝而无成,能无贰乎?”
范宣子匄草拟好了盟书,给诸侯审阅。
盟书说:“凡我同盟:毋蕴年,毋壅利,毋保奸,毋留慝,救灾患,恤祸乱,同好恶,奖王室。或间兹命,司慎司盟,名山名川,群神群祀,先王先公,七姓十二国之祖,明神殛之。俾失其民,队命亡氏,踣其国家。”
核心就是“四不四要”。不囤积粮食、不垄断利益、不保护奸人、不收留邪恶;相互救灾患、恤祸乱、同好恶、一起匡扶周王室。
这份盟书对郑国而言简直就是一份礼物,因为,这是一份平等的和约。诸侯也没有意见,虽然没要求郑国赔偿,但之前他们已扫荡郑国多地,等于提前拿到了赔偿。秋七月,十二国诸侯加上郑简公,于亳邑会盟,盟书签字生效。
收到郑简公的求救信,楚共王是着紧的,即命子囊再兴兵救郑。但子囊才从郑国撤兵回来又要准备出发,也是被折腾得厉害,需要补充新兵替换部分老兵才行。郑国是楚国与晋国争斗的关键区域,不可不救之地。楚共王派子囊到秦国请求出兵协助。
秦国早就和晋国闹翻,楚国乞师,正是同仇敌忾的机会。秦景公总是想着要胜晋国一仗,以雪前仇。派右大夫詹为帅,点兵去支援楚国。
然而,秦国援军还没到,坏消息就先到了。楚共王正在督察新兵训练情况的时候,郑国使者来通报郑国与晋国已于亳邑结盟的消息,气得楚共王暴跳如雷。这成国际玩笑了。他向秦国乞师救郑,而郑国却背叛楚国与晋国结盟。
詹领来秦军与子囊汇合,救郑变成伐郑。楚秦联军杀入郑国,没有遭受到什么抵抗,一路长驱直入,至新郑城郊,郑简公已率领大臣们在进城的必经路上恭候。楚共王一见到郑简公,自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责备郑简公,要惩罚他。可怜的小孩子,惊得浑身打哆嗦,泪水也流了下来。
子囊劝谏楚共王。
子襄说:“郑虽屡次反叛,而其无奈也。可命伐宋,固其从吾之志。”
郑简公遵命。
子展建议令良霄领军进攻宋国。这也是子展的智慧。良霄不属公卿级别的大夫,但对打仗很有经验,曾跟随子驷参加过多次战争。这对楚国方面有交待。同时也向晋国传递了一种信息,领兵的统帅级别不高。郑国不想与晋国对抗。
郑国出兵后,子襄感到满意。让郑国出兵讨伐宋国,就是为了恶化郑国与诸侯之间的关系,从而迫使郑国铁定心思跟从楚国。
晋悼公再次收到宋国的求救信。这次,他出动赵武的新军救援。赵武没有去宋国,而是去讨伐郑国。诸侯也悉数起兵。当大军压境,郑国君臣在惊慌之余也不敢与之对抗,但又不能得罪楚国。小国之生存,真是太难了。
郑简公派良霄和大宰石毚出使楚国,恳求楚国,除非楚国能与晋国谈判,或以武力震慑晋国,让晋国不再攻打郑国,否则,郑国除了投降之外没有别的活路。
良霄说:“孤以社稷之故,不能怀君。君若能以玉帛绥晋,不然则武震以摄威之,孤之愿也。”
楚共王说:“汝虽言心怀不榖,而不榖视之,仿如无也。”
楚共王下令把整个郑国使团囚禁起来。他的确很生气。一有点事情发生,郑国就准备投降,没有一点坚定性,每次都让楚军折腾。
诸侯军又再长驱直入至新郑城下。赵武没有立即攻城,而是在新郑城东门外举行阅兵。向郑国展示武力。子孔和子展都明白赵武这是什么意思,没有时间等楚国方面的回音了,就派王子伯骈到晋军营中求和。
赵武虽然是胜利者,但并不是骄横之人。他没有强迫郑简公签城下之盟,而是进城和郑简公结盟。郑简公不敢怠慢,亲自在宫门前迎接赵武。和赵武签约后,郑简公派子展出城去和晋悼公签约。
这也是晋悼公的仁慈,他能理解郑国的难处,为免羞辱郑简公,晋悼公没有进城,他不想表现得像是个征服者,仍然把郑国看成是要争取的盟友。当然,又再来到郑国一趟,两位国君还是要见面的,晋悼公选择在萧鱼,距离新郑约50公里左右远的一座郑国城邑会面。
晋悼公对郑国宽宏大量,有郑国属姬姓诸侯的因素。十二月初三日,寒冬凛冽,晋悼公宣布赦免郑国俘虏,并发给他们冬装,放他们回国,晋悼公还宣布收回正在郑国各处巡逻的侦察兵,禁止掠夺,并使叔肸把禁令通告诸侯。
叔肸来到鲁国军营中。
鲁襄公使臧孙纥回复叔肸说:“凡我同盟,小国有罪,大国讨伐,苟有得手,鲜不赦罪。寡君闻命矣。”
对各国而言,俘虏当然也是一种财富,但他们还是乐于执行晋悼公的禁令。而俘虏们被释放回来,郑国人当然很高兴。简直是举国欢腾,家人得以团聚,就像过节一样。这是晋悼公送的一份厚礼,郑国人十分感谢晋悼公的仁慈,也商量着是不是要回送晋悼公一份礼物。
晋悼公新近有位乐师过世,郑简公就回赠给晋悼公三名乐师:师悝、师触、师蠲;歌钟两架,以及配套的镈磬,及女乐十六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