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之于臣,有礼食和宴食。宴食者,闲燕无事,召臣与之共食。卫献公也是忽然来了兴致,想约孙文子和宁惠子聊天,君臣聚谈,畅言治国理想,倒也不失为人生乐事。
因卫献公戒食,孙文子和宁惠子两人早早便穿上朝服,在朝廷上等候召唤。在他们二人看来,国君之事,不管是政务还是宴食,都是国事,都是重大的。但到太阳都快下山的时候了,仍不获召见,未免心焦起来,二人再有耐性,也熬不过肚子被饿上一整天,最后还是问了内侍。
内侍说:“寡君射鸿于囿也。”
二人才知道卫献公不在宫内,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宫射猎了。就起身御车到公室的园林去,继续在朝庭上呆等也不是办法。到了国君养有禽兽的园林附近,他们听到了犬只的吠叫声,还有人员的喧闹声。
宁惠子说:“寡君果然在也。”
孙文子说:“而言不信,何以为言。”
宁惠子说:“君事忙乎?子且容也。”
宁惠子知道孙文子心里不满意,他自己也认为国君有点不妥,但也认为没有必要太敏感。宁惠子又名宁殖,当年卫定公病重之时,让孔成子与他立姬衎为太子,后又辅助他登位为卫献公。他对卫献公是有功的,所以,也就认为孙文子有点敏感了,或许国君真的忘事了,事若多起来,就常会这样,想起这件,忘了那件。抓起这件,丢了那件。
两人找到卫献公,下车行礼。卫献公身穿着打猎装,显得特别的精神飒爽。
宁惠子说:“寡君戒吾食,日旰不召,未知射鸿也。”
宁惠子婉转地提出,卫献公对他们二人失礼了。
卫献公说:“寡人射鸿,欲与二子共食也。”
卫献公向他们展示自己的收获,确实不少,至少有二十多只鸿雁,也够宫中妻妾一起共享。卫献公亲自为宴食捕猎,这对他们而言,可以认为是没有受到礼遇吗?宁惠子看了孙文子一眼,却发现他仍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宁惠子就迷惑了,孙文子怎么还是不高兴的样子呢?
在回宫的路上,孙文子没怎么说话,一直是生着闷气的样子;回到宫里,厨房在准备菜肴时,卫献公与在餐厅品尝美酒以及欣赏歌舞。卫献公有几名乐师,在诸侯中也是很有名气的。但孙文子仍然是有点表情严肃,回答卫献公的问话,也是公事公办的,没有任何一点私人宴会的轻松感。
宁惠子觉得,孙文子是不是有点太小心眼了。国君为什么要宴请他们,难道是他们觉得家里没吃的吗?当然不会作如是想,而是向他们传达友好之情,是向他们表示关怀,卫献公还亲自为宴食准备食材,难道不是对他们表示最大的敬意吗?
所以,宴食结束后,他和孙文子步出宫门,准备要向自己的马车走去时,宁惠子忍不住就问孙文子了。
宁惠子说:“子何以不乐?”
孙文子说:“寡君有乐,足也。”
宁惠子说:“但见子不乐,而吾不知其因,可否告之一二也。”
孙文子说:“子不觉寡君侮慢乎?”
宁惠子说:“子言重也。吾实未有所觉矣。”
孙文子说:“吾一早上朝,而寡君射鸿,却不告知,礼乎?”
宁惠子说:“或许,寡君欲予吾惊喜也。”
孙文子说:“子服玄冠、缁布衣、以素积为裳,与寡君言于囿,寡君皮冠不释,与夷狄何异,此礼乎?”
宁惠子说:“情急之中,亦人之常也。”
孙文子说:“宴食虽非大礼,寡君戒吾食,吾以礼见君,故服朝服,而寡君便服就宴,乃为礼乎?黄叶已落,可知秋至。”
孙文子与宁惠子拱手告别。
是孙文子过于敏感了吗,宁惠子望着他的背景,心中却是有内疚之情。孙文子说的他无法反驳,卫定公交待他辅助好卫献公,他也没有做到。
孙文子回到家里后,吩咐儿子孙蒯收拾行装。
孙文子说:“吾欲回戚邑也。”
孙蒯说:“且夜已深矣。”
孙文子说:“吾明日行,寡君侮慢,吾不受此气也。”
国君与大臣,并不是主子与奴仆的关系。只是上下级的关系,工作岗位不同,但人格是平等的。卫献公不礼是侮辱了他的人格。他要表达一下抗议。戚邑是卫定公赏赐给他的他的食邑,他已把这里看作是他的根,他的老家了。
卫献公说:“其欲反乎?”
宁惠子说:“其母微恙,回家探视耳。”
宁惠子为孙文子辩解说。他也觉得卫献公做得不对,但是,这也是他的责任。他没有辅助好国君。
对孙文子擅自离开京城不上朝,卫献公感到不对头,怀疑他是不是有反心,但还没拿定主意是不是要处罚他。孙蒯入朝请命。卫献公招待他喝酒,使大师歌《巧言》最后一章。
这一章的内容如下:
彼何人斯?
居于河畔。
无拳无勇,
祸乱阶梯。
疮生脚肿,
尔勇几何?
诡计多端,
尔党徒几何?
大师借故推辞。诗里有些字句指向性太明显,实在没有必要。音乐家都熟读《诗经》,称得上是半个政治家。卫献公不理解大师的好意。师曹主动申请为他们歌唱。师曹也有很高的艺术造诣。
孙蒯听完他的演唱,立即感到坐立不安,内心充满恐惧。戚邑正是在卫河边上。这是警告他们吗?是把他们视作为祸乱阶梯吗?是准备讨伐他们吗?
师曹的艺术很有感染力,他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向孙蒯传达卫献公不满他们要作乱的意思。当年卫献公的宠妾想学音乐,卫献公让师曹教她。但弹琴虽然浪漫,学琴却是辛苦,宠妾不认真,师曹鞭了她一教鞭。之后,卫献公命人鞭了师曹三百鞭。这是五年前的事情,卫献公已经忘记,师曹仍然记着。
第二天,孙蒯到戚邑找孙文子,告诉他师曹的演唱。
孙文子说:“君忌我矣,不采取行动,必死。”
孙文子和孙蒯父子二人回到朝歌家中,把钱币财物,一家大小,除了留下一些常用的东西外都接回戚邑。遇见蘧伯玉。
蘧伯玉说:“子多日不朝,未知何故也?”
孙文子说:“君之暴虐,子所知也。大惧社稷之倾覆,将若之何?”
蘧伯玉说:“君制其国,臣敢奸之?虽奸之,又知新君更强乎?”
孙文子说:“惧而不变,安知弗有更强乎?”
孙文子态度明确,而且坚决,蘧伯玉虽然不赞成他的做法,但知道自己无力劝阻他,又不忍心看着国家陷入内战的烽火中,就从最近的关口离国而去。蘧伯玉帮助孔子,那是后来的故事了。
卫献公得知孙文子拖家带小离开朝歌回戚邑,谋反意图昭然若揭,命子展组织大军讨伐。子展劝卫献公不如与孙文子和谈。
卫献公说:“叛君乱臣,如何谈之?”
子展说:“孙子卫国执政也,有命于君也。”
卫献公派子蟜、子伯、子皮和孙文子在丘宫结盟。丘宫靠近戚邑。但孙文子把他们全都杀了。卫献公大怒。
卫献公说:“子蟜冤也。”
命子展点军出发。
子展说:“林父势大,朝中多有大臣投靠,战恐不利,和为上策也。”
卫献公说:“林父罪重,无罚何如服众臣。”
子展知道不能怪责卫献公,但他也难于与孙文子开战,就逃到齐国去。
卫献公大怒。亲自率大军讨伐孙文子。到鄄地,两军对垒,卫献公发现孙文子的私人武装力量,实力比他的国家军队还要强大。而更严峻的问题则在群臣中,有不少受过孙文子的恩惠,根本没有什么战斗意志。
公子鱄说:“和为上策也。”
卫献公也看到了实力上的差距,派公子行找孙文子请求和解。然而,孙文子反意已决,杀了公子行。他的这种坚决的态度,完全不顾君臣之礼,也是很有震慑性的。
卫献公说:“奈何?”
公子鱄说:“唯有离开,以免被擒。”
卫献公说:“岂有君避臣之礼?”
公子鱄说:“叛臣无礼可言,寡君宜去齐矣,臣愿随寡君于左右也。”
公子鱄字子鲜,卫献公同母弟。卫献公带上亲兵卫队往齐国去。由公孙丁御车,公子鱄为车右。
孙文子派庾公差和尹公佗追赶。两人是师徒俩,尹公佗在庾公差那里学的射箭技艺,是卫国著名的射手。他们在阿泽追上卫献公的亲兵卫队,并把他们打败。鄄地人为了讨好孙文子,四处搜捕卫献公的败兵。
他们在接近边境处追上卫献公。
尹公佗说:“夫子何为不执弓?”
庾公差抽出了箭,仍迟迟没有射出。
庾公差说:“射为背师,不射为戮,射为礼乎。”
原来,庾公差是跟公孙丁学射箭的,见到老师御车,就犹豫了。但如果不射,是背叛了孙文子,必受军法处罚。那么,射是否合乎礼呢?庾公差张弓搭箭,屏住呼吸,顺着车的颠簸,射出一箭,中了左边的车轭。再射出一箭,中右边车轭。庾公差让车御掉头回去。
尹公佗说:“子为师,我则远矣。”
让车御再掉头回去追击卫献公。看着渐渐追近,尹公佗抽出箭,屏住呼吸。那边公孙丁见尹公佗调头又追回来,就把马缰绳给卫献公,张弓搭箭一气呵成,射穿了尹公佗的臂膀。
庾公差说:“公孙丁之箭,你我之上也。”
再命车御掉头回去。
摆脱了追兵,到齐卫边境。卫献公感到安全了,派祝宗向祖先报告自己不得不逃亡的事情,同时特别告说自己是没有罪过的,只是大臣叛乱。
定姜不以为然。
定姜说:“无神何告?若有,不可诬也。有罪,若何告无?舍大臣而与小臣谋,一罪也。先君有正卿以为师保,而蔑之,二罪也。余以巾栉事奉先君,而暴虐待余如婢妾,三罪也。告亡而已,无告无罪。”
卫献公暴虐,定姜一直耿耿于怀。虽然不是他的生母,但也不能把她当婢妾一样。所以对卫献公的所作所为,定姜多持反对意见。齐国人把郲地让给卫献公寄住,事情也就告了一段落。孙文子与宁惠子共同拥立卫定公的弟弟,公子黑背之子,姬剽为卫殇公。
卫献公被驱逐出境,这事情在诸侯中引起了巨大震动。这是犯上作乱呀。鲁襄公派厚成叔到卫国吊问。厚成叔姓姬,名瘠,又称郈成叔。
厚成叔对孙文子说:“寡君使瘠,闻君不抚社稷,而流亡他境,怎能不吊?以同盟之故,使瘠敢私问于执事大夫:‘有君不吊,有臣不敏,君不赦宥,臣亦不帅职,积怨发泄,其若之何?’”
孙文子自知行为不对,让太叔仪回答厚成叔的吊问。
太叔仪说:“群臣不佞,得罪于寡君。寡君不以即刑而悼弃之,以为君忧。君不忘先君之好,辱吊群臣,又重恤之。敢拜君命之辱,重拜大赐。”
太叔仪善诡辩。他把卫献公被驱逐说是卫献公抛弃了群臣。厚成叔提到回答后,就回国向鲁襄公复命。臧武仲关心卫献公的情况。
厚成叔说:“卫君其必归乎!有大叔仪以守,有母弟鱄以出,或抚其内,或营其外,能无归乎?”
但是,卫献公真的可以再回卫国吗?
臧武仲去齐国唁卫献公。观察他是否真的还有机会回卫国。但卫献公和他说话时,虽然子展和公子鱄在场,仍是态度粗暴,显得相当无礼。
臧武仲与手下人说:“卫侯其不得入矣!其言粪土也,亡而不变,何以复国?”
子展与公子鱄回访臧武仲。他们向臧武仲解了事情的经过,以及他们今后的打算。
送他们离开后,臧武仲又对手下人说:“卫君必入。夫二子者,或輓之,或推之,欲无入,得乎?”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相信卫献公能再回卫国的。一般也认为卫献公没有机会再回卫国的,卫国已经立了新君,也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右宰穀跟从卫献公来到郲邑,住了一段时间,感到没有什么前途,又回到卫国。
卫殇公要杀他。
右宰穀说:“余不说初矣,余狐裘而羔袖。”
裘之用皮,狐贵於羔。右宰穀言一身尽善,唯少有恶。比喻自己虽然跟从国君出逃,但也没有什么大罪。
孙文子赦免了他。
晋悼公说:“卫人驱逐其君,不亦甚乎?”
意思是说卫国人太过分了。
师旷说:“或其君实在不甚也。”
师旷,字子野,在宫廷中担任主乐大师。是著名古琴曲《阳春》、《白雪》的创作者,他随侍在晋悼公身边,虽然是个盲人,但在内心观察问题却通透,也敢于讲说话。
晋悼公说:“其君何以不甚?”
师旷说:“良君将赏善而刑淫,养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如地。”
晋悼公说:“善。”
师旷说:“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若困民之主,匮神乏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将安用之?不逐何为?”
晋悼公说:“善。”
师旷又说:“天生民而立之君,使统治之,勿使丧失天性。有君而为之贰,使师保之,勿使过度。”
晋悼公说:“善。”
政治是什么?就是“赏善惩恶”。国君是负责主持祭祀,代表天命的,如果政治不能“赏善惩恶”,相当于社稷无主,奉强权为公理。国君对百姓,要“容之如地”,要有充分的包容心。而且“盖之如天”,国君就是老百姓最大的保护伞。天生民让国君统治,这是为了什么?是让国君引导民众勿丧失人性。这才是天意,这就是上天为民立君的目的。
“善则赏之,过则匡之”,社会有分工,要团结合作。所以,天子有公,诸侯有卿,士人有朋友,以相互辅佐。尤其难能可贵的,把“士传言,庶人谤”看作是老百姓的当然权利,这一民主观,即使放在今天,也一点不落后,依然具有永恒性与先进性。
“士”是最低一级贵族,最直接接触老百姓的,他们要把民间的心声上传,让作为统治者的贵族阶级了解民意。“庶人谤”作为一种当然的权利,说得多么有包容精神,一个有充分言论自由的社会,难免会听到许多牢骚说话,若都是好听的说话,还能称之为“谤言”吗?而说谤言的权利,是属于老百姓的天然权利。
师旷说:“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从其淫,而弃天地之性?必不然矣。”
晋悼公说:“善也。”
开始的时候,晋悼公认为卫国人太过分,打算兴诸侯讨伐卫国。但经过师旷这样一番论述后,他似乎接受了这样一种观点,认为卫国人民享有革命的权利。当统治者无道,上天爱民,就会赋予人民革命的权利,以捍卫他们的人性。师旷论证卫国人拥有这样的权利,晋悼公最终放弃了兴兵送卫献公回国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