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在往日有荣耀的高光时刻,齐灵公梦想着能重建昔日的荣誉。这一梦想,不是虚的,而是由责任感与自豪感交织起来的,当然,也有齐国始终是一个地区强国的原因。但晋国是绕不过去的强大的存在,所以,齐灵公选择逃避,他基本不与诸侯来往。在自身国力不足,又想留有独立的空间时,少与他人来往,是可以逃开受他人操纵的风险。因此,对外与诸侯打交道的事务,就全部圧在崔杼身上了。
单靖公出使到齐国,是为周灵王求娶王后。崔杼依礼负责接待。单靖公因为自己是新婚没多久,又是为王室的婚事而来,闲聊时,自然问起了崔杼的近况。崔杼丧妻之事大家都是知道的,他以为崔杼已经续娶了后妻,得知崔杼丧妻后一直没娶,心里十分惊讶。
单靖公说:“事已过多时矣,子何不续娶也?”
崔杼说:“公事未敢懈怠,实无暇顾及也。”
单靖公说:“公家之事固重,亦须有度也。吾非得与齐侯说,此不可也。”
崔杼说:“单公莫急,此非寡君所欲,吾之过也。人固有所欲,而天命不可违矣。”
崔杼对崔孔氏的爱是真挚的,也是深情如海。当年他落魄时,孔达把女儿交到他手上,崔杼向孔达承诺过要好好照顾他女儿的,他把这承诺看作是自己的人生责任;当带着崔孔氏三母子回到齐国时,那时,一家人满怀着美好的憧憬,崔杼畅想一定要给她们母子带来美好的生活。没想到崔孔氏竟然会患上水土不服之疾,这是他一生的遗憾。也不是没有人为他说媒,但是,崔孔氏临终之时,他说过一定会把他们的儿子抚养好的。现在大儿子崔成已经成家了,不久的将来,小儿子崔强也会完成他的人生大事。生前,他愿她过得安乐;死后,也愿她安心。崔强再娶妻的话,他的任务就真的完成了。
齐灵公热烈欢迎王室的客人。周王室与齐公室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周王室也特别喜欢与齐公室联姻。当然,王室的嫁娶也是件头疼事情,既要门当户对,又不能与同姓婚姻。而在异姓诸侯国中,齐国的地位是最高的。
单靖公当然没有说起崔杼的事情。他这次来是为王室做媒的。而且由于崔杼本人的反对,在私下的场合,也没有提起。齐灵公问晏弱,该如何得当地答复单靖公呢?
晏桓子说:“先王之礼辞有之,天子求后于诸侯,诸侯对曰:‘夫妇所生若而人。妾妇之子若而人。’无女而有姊妹及姑姊妹,则曰:‘先守某公之遗女若而人。’”
齐侯许婚,就这样回答了单靖公。
得到齐灵公许婚,单靖公就告辞回成周,因为要选哪一个人,还是要由周灵王自己来决定。崔杼为他送行。分别时,单婧公感叹了一句,但没有再次提起要为崔杼作媒的事。
单靖公说:“崔子一心为公,齐之幸也。”
崔杼说:“单公一路平安也。”
两人拱手而别。
晋悼公蒐于绵上。众卿各自率领部队围堵、追击。这是搜索猎物,发现敌人的军事训练活动,不是单纯的田猎娱乐。晋蛋公在战车上扶着车把,心中却想谁来接荀瑩的班?他固然是有了决定,但还想再反复斟酌一下。
按晋国制度,应由范宣子晋升为中军将。而范宣子经验丰富,也有足够的资历可以胜任工作。但范宣子的行事作风不够勇猛,作为一名为军事统帅,应该具有敢作敢为的特点,范宣子本质上还是一位法律专业人士,这养成他精细而理性的性格。
但若要破格提拔中军将,赵武无疑是最合适的,无论从人的品格上,还是学识能力上,就是年轻了一些,赵武才28岁,可以再锤炼一下。作为晋国武装力量的统帅,也是诸侯军事力量的总指挥。太年青了在诸侯各国统帅面前,也有份量不足的感觉。而且他自己也是年青,有些大场面,还是需要有德高望重的统帅来主持。
荀偃为人果断,敢做事,具有赵武所不具有的丰富经验和年龄优势,是相对较理想的选择。但是,这是否足以为此打破历来的规矩呢?他作士匄的副手也一样可以发挥作用,为此破坏规矩也不值得。尽管有些人喜欢说,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如果建立规矩的意义就在于此,那就等于没有规矩了。
田猎之后,晋悼公召集众卿到自己的营帐中朝见。
晋悼公说:“荀罃及士鲂之缺,需贤能之士为继。寡人已斟酌多日,循先君之法,命士匄为中军将。”
范宣子说:“谢寡君信任,而伯游强也。请从伯游。”
伯游是荀偃表字。
晋悼公说:“先君之法,已行多年,不可轻废也。”
论资排辈的晋升原则,基本就是由晋国确立起来的。而总体而言,这一原则的成果是突出的。虽然未必能保证用上最优秀的人才,但至少是可以保证用上不差的人才。
范宣子说:“昔臣习于知伯,是以佐之,非能贤也。”
关于这个问题,晋悼公和范宣子探讨过不止一次了,但他始终固执此见。
当年韩厥退休,按例原中军佐荀偃应接任为中军将。但上军将智罃实在是太优秀了,被越级提拔为中军将,而出于配合智罃工作需要的考虑,上军佐范宣子也一并越级提拔为中军佐原中军佐荀偃反被降级为上军将。所以,如果综合这一段历史来考虑,范宣子让将倒也没有打破规矩,只是回复事情本来的面目。晋悼公最终接纳了范宣子之议。
荀偃空出的上军将之位,按序应由上军佐韩起升任,但韩起辞让赵武。
韩起说:“赵武贤也。请从赵武。”
韩起这个建议是革命性的。因为他不仅是辞让,还指明是让于赵武。范宣子让将还有过去的历史为依据,而韩起之让,纯就是出于让贤。尽管晋悼公对赵武一向欣赏,但这革命性的建议让他犹豫了,栾黡是下军将,韩起辞让就理应由他获得晋升,而不是由赵武连越三级跳升的。
晋悼公说:“卿让位于贤,乃高尚也,而先君之法,不可轻弃矣。”
栾黡说:“臣不如韩起。韩起愿上赵武,君其听之!”
有了栾黡的这个态度,晋悼公也就接纳了韩起的建议。于是,赵武连跳三级为上军将,韩起为上军佐辅助,栾黡仍为下军将不变,魏绛则从新军佐升为下军佐,接替士鲂的空缺。新军无帅,晋悼公心中没有继任人选,各卿又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最后晋悼公裁撤了新军,其什吏,率其卒乘官属,依礼附于下军。
孔子对范宣子、韩起等人之让十分赞赏。
孔子说:“让,礼之主也。范宣子让,其下皆让。栾黡为汰,弗敢违也。晋国以平,数世赖之。刑善也夫!一人刑善,百姓休和,可不务乎?”
刑是处罚。善是心地仁爱。“刑善”就是因善良受到处罚,或者,被处罚的善良?而不管怎样,“谦让”的结果是会导致善良受到损害的。范宣子谦让了,就没有得升官;韩起谦让了,也没有得升官。荀偃和赵武没有让,所以都升官了。
当然,“刑善”也可以理解为取法于善的意思,就像把“刑罚”理解为取法于罚的意思一样。“一人”不是一个人的意思,周初天子自称为“予一人”。所以,“一人”也可理解大权在握的官员。因此,孔子这里所说的“刑善”,指的是天子、诸侯,及官员。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发现自己的缺点,认识别人的优点;或发现自己的优点,认识别人的缺点,对有多年从政经验的人来说,都不难做到。谦让的社会价值就在于此,如果个个官员都不懂谦让,都认为自己最行,别人都不行。所谓“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就有可能会因争权夺利而造成社会分裂。所以,君子尚能而让其下,这是值得倡导的优秀品德。上下有礼,谗慝黜远。栾黡即使专横,心中不乐意,也无法去争抢。
秦景公妹秦嬴嫁楚共王。楚共王派司马子庚到秦国聘问,代回娘家省亲。子庚名午,是楚共王的弟弟。这场婚姻是一场政治婚姻,并不为秦嬴的幸福着想,只为加强两国间的政治关系。楚共王不会亏待秦嬴,但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在子庚离开郢都后不久,楚共王病倒了,他和秦嬴赢之间,还没真正有时间培养起亲密的感情来。
楚共王召集大夫们到身边。
楚共王说:“不穀不德,少主社稷,生十年而丧先君,未及习师保之教训,而应受多福。是以不德,而亡师于鄢,以辱社稷,让大夫忧心之处,其太多矣。若以大夫之灵,获保首领以善终于地,唯是春秋葬埋之事,在祢庙追随先君,请为‘灵’若‘厉’。大夫择焉!”
鄢陵之败刻骨铭心,这一仗,他几乎把楚庄王为楚国赢得的荣誉和地位都丢了。他心中有愧,与大臣们反思自己的过失。一是教育缺失,十岁丧父,虽是受了师保的教训,未来得及多加练习领会,就应受多福为国君;虽未有对国家和人民作了什么贡献,而又得善终于地。所以,他对自己的历史评价,只求谥号“灵”或“厉”。
大夫们莫有敢回应。既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这样的要求怎样去回应?若是答应了,等于抹煞了楚共王对国家的贡献,若是不答应,又像是不服从国君的命令。当然,也有不知道楚共王内心真实想法的谨慎,鲜有国君能严格地要求自己,直到楚共王说了五次之后,大夫们才答应了。
秋天,楚共王去世。子囊跟大夫们重提有关楚共王历史评价的问题。
大夫们说:“寡君已经有遗言,为何不遵从也?”
子囊说:“君命以共,若之何毁之?请谥之‘共’。”
大夫们说:“未知大夫之言也。”
子囊说:“赫赫楚国,而君临之,抚有蛮夷,奄征南海,以属诸夏,而知其过,可不谓共乎?”
大夫们说:“楚之显赫,先君有功;播传文明,先君有劳。而吾皆诺君于前,而反之于后。不祥也。”
子囊说:“吾之众于君前,共听君之命;君于楚之功亦多也,虽君自认有失,亦是功过与共,用此字为‘谥’,不失君言之真,汝吾之责也。”
大夫们接受了子囊的意见。
当楚共王的死讯传开,吴子诸樊认为是个伐楚的机会,就要发兵讨伐。季礼反对。
季礼说:“礼不伐丧也。”
但诸樊不愿放弃这一个机会。
诸樊说:“吾闻‘天与不取反受其殃’,天赐之机,岂可弃也。”
他命令公子党领兵侵伐楚国。
季礼提醒公子党说:“伐丧不祥,万须谨慎也。”
公子党和诸樊一样不懂周礼,他们只认准这是一个讨伐楚国的机会,是建功立业的机会,既然机会来了,就好好把握住,不要受那么多的束缚,轻易就让机会错过,以后还会再受到机会的青睐吗?
当吴军犯境,子囊因处理丧事而无暇顾及。他令老将养由基先领精兵奔命迎敌,把吴军拦下来,子庚随后率大军跟上。养由基驻军于庸浦,因不知吴军在何处,派出斥堠侦察。最后发现吴军在庸浦以东地区活动。
楚国大军陆续到达庸浦,就是在今天安徽无为市附近的位置,养由基与子庚商议对策。
养由基说:“吴乘我丧,乃视我不能出师也。必轻我而不戒。子设三处伏兵以待我,我请诱之。”
子庚从之。
养由基前公子党营前至师。
养由基说:“吾有大丧,汝为何不礼,帅师于吾也。”
公子党说:“吾蛮夷也,不循周礼。而楚本亦蛮夷,为何改习周礼。岂不可笑乎?”
养由基讪笑说:“果然无知者也。人活而浑浑噩噩,不开明于智,不启理于心,与禽兽何异也?无知者,速退兵思之。”
公子党说:“吾何须知汝礼哉,能胜汝之师即可。吾闻汝名,虽亦敬之,而英雄也有老去日,不欲死,可退之。”
养由基说:“吾虽老朽,汝且观吾箭也,若不落汝旗,吾自退之。”
只见养由基张弓搭箭,手松弦响之际,箭去如流星,把悬挂在吴军营门上的旗帜射下。
养由基说:“吾箭利依旧也。汝若不退,日出之时,可战也。”
公子党说:“可。”
养由基领兵退去。
车右对公子党说:“名不虚传也。”
公子党说:“一箭之力而已,垂暮之年,能久战乎?”
翌日,两军在战场上摆开阵势,双方闲话少说。旌旗招展,长戈闪烁。当战鼓擂响,战车奔驰。士兵持盾挺戈而进,虽箭如雨点落下,而奋勇杀敌之心无惧。两军交兵,互有胜负。养由基突然鸣金而退。
车右说:“养由基未败而退,似有隐情。何不鸣金收兵也。”
公子党说:“一老夫也,能久战乎?楚无能将,无须惧也。”
公子党纵兵猛追。
公子党少智而勇,倚仗吴兵训练有素,兵勇将猛。又看轻养由基已过盛年之时,以为楚国无能将领兵,只想擒下养由基。
至一山包之处,但觉林密叵测。
车右说:“此地凶险,不宜盲入也。”
公子党说:“如此良机,擒下养由基。岂容错过。且楚已疲命矣。”
机会总是与风险并在。看似是风险,也可能存在机会。公子党挥师再追。眼见就要追上养由基,又至一山脚。车右正欲提醒,四下里,突然鼓角齐鸣。楚军三路伏兵同时杀出,正是子庚率领的楚军主力。吴军被分割包围。公子党大惊失色。吴军尽管骁勇,未及楚军以逸待劳。吴军大败,公子党被俘。
有《小雅·节南山》咏,大意如下:
“不吊昊天,
混乱待定。
祸患发生,
百姓不宁。
忧心如酲,
谁秉国政?
不自为政,
卒劳百姓。”
尽管公子党的指挥存在问题,但孔子认为吴国之败,还是在于不吊。吊字在古代的常用义是慰问,多指祭奠死者或对遭遇丧事的人家进行慰问。
公子昭已继位为楚康王,楚军得胜而回,他为子庚与养由基举行凯旋礼,在太庙献捷献俘。
郑国大宰石毚对子囊说:“先王征战五年,以卜为先,岁习其祥,祥习则行。不习则增,修德而改卜。今楚实不竞,行人何罪?扣郑一卿,实除其偪,使睦而疾楚,以固于晋,于楚何益?使归而废其使,怨其君以疾其大夫,而相牵制也,岂非更好?”
石毚和良霄是被楚共王扣留的,值此楚国大喜之日,他就趁机提出释放他们回国的请求。楚康王本来对郑国也无仇恨,按周礼新王登位,有大赦天下的习惯,既然道理上说得通,也就释放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