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冬天到来,楚共王命尹子囊再次帅兵侵陈。
这是鄢陵之战后的第三次,如此频密地对陈国用兵,子襄认为没有必要。因为楚强陈弱,要在军事上战胜陈国,不存在问题的。但战争总会带来杀戮,而杀戮又会积聚仇恨,楚国要征服陈国,应以攻心为上,避免过多杀戮。
楚共王不是对陈国有仇,而是要报复晋国。他无法放下,那一目之仇。每天照镜子,都仿佛是在提醒他,不报这仇,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虽然,现在直接攻击晋国,并无取胜把握,但攻击晋国弱小的盟国,特别是像陈国这样曾经归顺楚国,现在又背叛了楚国的小国,既是打击晋国的权威,又是惩罚它的背叛,值得的。
大军来到申邑,如常停下补充给养。申叔时的儿子申叔跪在城门前迎接子襄。
申叔跪说:“此次帅师,伐郑乎?”
子襄说:“伐陈也。”
申邑是楚国侵伐中原一个重要的前进基地。
子囊在处理好军务后,抽空到申叔时墓前献祭。当然,申叔跪陪同着他。申叔时生前极受人尊重,子襄也十分敬佩申叔时,所以,特地要拜祭他。
子囊说:“当日随子反伐郑,与叔时相言甚欢,不想却是最后一面。”
申叔跪说:“生老病死,自然之道也。人固欲生,而死不可免也。”
子囊说:“叔时曾言,战之器非杀戮也,乃德、刑、详、义、礼、信也。”
申叔跪说:“叔时自言为山野村夫,不自命高明也。若战只为杀,屠夫而已。战乃政之刑,终是归于政也。”
申叔时虽然不算是很大的官,但他受到尊崇,是因为他的思想先进,能给别人启发。申叔时看待战争的方式,不是把战争看成是利益之争,也不看成是仇恨与征服。楚国是一个大国,他是站在更高的水平上,从政治的角度来理解战争的本质。
补充过粮草后,子囊与申叔跪告别,率军继续向前开拔。大军逼近陈国边境,陈国边关守将发现,连忙派人向京城求救。陈哀公收到子襄大军出动的消息后,也立即宣执政大臣庆虎和庆寅上殿。
陈哀公说:“子襄入侵,寡人需欲赴晋国求救也。”
庆虎说:“与子襄和何如?”
他说:“子襄三番四次领兵讨伐,如同莫大的深仇,其岂有和意?非晋莫救也。”
陈哀公不敢留在国内,因为,实在也是说不准为了什么,子襄要这样锲而不舍地攻伐他。所以,他要离开陈国,让子襄失去目标。陈哀公把国政交给弟弟公子黄代理,公子黄比他更坚强,相信他能坚持到援军到来。
子襄把陈国的都城宛丘包围起来,但没有发起进攻,只是向陈国展示他强大的军力。公子黄、庆虎、庆寅在城头上观察,看到楚军旌旗招展的样子,心中并没有更好的退敌之策,只能固守待援。
双方对峙,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子襄派出使者前来阵前叫城。
公子黄说:“楚人欺吾,是何道理也?”
使者说:“陈背楚友晋,罪也。令尹围陈,念曾经友好,弗令攻城,善也。欲免兵灾,陈侯与楚盟也。”
公子黄说:“寡君不在,吾奉命守城,楚使且回也。”
子襄的使者离开后,庆虎说:“闻楚使言,子襄欲和也。”
公子黄说:“楚固欲和,亦必有他图也。”
庆寅说:“既有一线之机,为何废之?亦可拖延时间以待援军也。”
庆虎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子襄派使者来,吾亦应派使者回聘也。”
公子黄接纳了他们的意见。虽然决意不降,但也未必需要以情绪式的激烈对抗的方式。遵守必要的礼节,也是无害的。而且,也可以多了解一下楚军的情况,拖延时间,以待晋国援军。公子黄就派庆虎为使到子襄营中。
庆虎说:“陈无不礼,楚无故而伐,失道矣,子襄应退兵也。”
子襄说:“寡君有命,岂能违之。而若陈侯与楚修好,吾即可退兵也。”
庆虎说:“寡君已往晋国去矣。”
子襄说:“吾之欲,与陈修好也。而陈侯既与晋修盟,又言欲与楚好,是非难辨,吾何如退兵?非得陈侯亲来修好。否则,吾必陷城也。”
庆虎明白了子襄的意思。他不是非得要与陈国大战一场,而是要与陈国修盟息兵。能够避免兵灾,这于陈国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怎样才能让陈哀公回来呢?这可就有点难的,陈哀公不信任楚国,认为楚国总是想着法子要置他于死地。他害怕楚国。
庆虎就与子襄商议了一下解决办法。
庆虎说:“明日吾使公子黄来,子且执之。”
子襄点头从之。
庆虎回城后对公子黄说:“子襄言也,楚兵可退,唯需公子前往商议。”
既然子襄愿意退兵,那总是好事。当然,楚军既已出动,就不会这样一无所得地退去的,要拿一些别的什么东西作补偿,这也是强者的道理。翌日,公子黄无惧危险,亲往楚军营中,只图能让楚国退兵,免战火烧起。不料子襄把他囚禁起来了。不过也没有伤害他,只言等陈哀公来了就会放他。与此同时,庆虎派庆寅立即出城,到晋国找陈哀公。
自从鄢陵之战后,陈国成为晋楚相争的最前线。陈国当然无力对抗楚国,因此,救援陈国对中原同盟来说,是相当重要的事情。晋悼公于是准备派出使者,召集诸侯会盟。他派士舫到郑国去,因为郑国与陈国相邻,可以先行出兵增援陈国。晋悼公行动迅速,足见他对陈国重视,陈哀公心里温暖,受人重视总比受人蔑视觉得舒服。
士舫到了郑国,向郑僖公提出会盟之事。郑僖公十分支持,主动提出在鄬邑举办这次会盟。士舫当然高兴,因为,这次会盟时间和地点都还没定下来。他这次来郑国也是为着想商议这些事情。所以,他感谢郑僖公的支持。
士舫说:“郑侯如此支持,何愁楚之嚣张?诸侯同心协力,抗楚护中国也。”
子驷说:“唯鄬邑城里,宫屋失修,若华盖齐聚,恐难承办。”
郑僖公说:“又非明日之事,加紧维修,有何不可也。”
士舫再次感谢了郑僖公。士舫说:“不在奢华与否,以解决实际问题为重也。”
士舫返回晋国,对郑僖公大加称赞。晋悼公也很高兴,这表示了郑国的忠心。于是,决定十二月,在鄬邑会盟。并派出使者通知各国诸侯。
子驷始终认为郑国不应承办这次盟会。他尤其对郑僖公不给时间让大夫们商讨,就冲动地作出决定感到不满。这不是因为经济上的问题,也不是因为陈旧的宫殿需要维修,而是没有必要表现出特别起劲地反楚的样子。
现在郑国是晋国的盟国,盟会是必定去参加的。但问题的核心在郑国的安全。郑国与晋国结盟本身,就是为了安存。但这次会盟是为了救援陈国,是一次反楚的大会,若表现得太抢眼,可能会惹怒楚国,反而不利于郑国的安存,把郑国的安全完全依赖晋国,这也是不成的。
子驷说:“中国不足归也,则不若与楚。”
郑僖公说:“不可。”
子丰说:“以中国为义,则伐我丧;以中国为强,则不若楚。”
郑僖公说:“郑本中国,回归中国,方为正义也。”
子驷希望郑僖公能撤回承办盟会的决定,尽管这是有点难堪,但只要拿定了主意,借口总能找到。只是郑僖公不想找这个借口,他更愿意与晋国友好。而且,他与七穆的关系也相处得不和谐,心里头对七穆的劝谏都是挺抵触的,不管是有道理还是没有道理。他们的矛盾在郑僖公为太子时就有了,郑僖公继位后,子丰甚至想向晋侯起诉废郑僖公另立国君,只是被子罕劝止了。子罕虽不及子良有贤名,但为人处事还是知分寸。
在大夫们心目中,国家属于整个贵族阶级,不专属于国君一人。国君只是他们的利益的代表而已,国君能有这自觉意识是最好的,如果国君不再代表他们的利益的话。当然,这时候局面就会变得比较复杂。大夫们有这样的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当年郑灵公薨,他们欲遵循“立嫡制”立子良为国君,但子良遵循“立长制”,让位于庶兄公子坚。公子坚继位为郑襄公,郑僖公是郑襄公的孙子。所以,他们君臣是相同的血脉,同样高贵。
子丰说:“寡君屡次不礼,吾可再忍乎?”
子国说:“楚怒,则郑危也。”
他们对郑僖公不理睬子驷的建议感到很不满。
子罕说:“背晋亦危,不可草率也。”
大夫们也是为郑国的安全着想,楚国确实是一个令人恐惧的国家,又与晋国斗争激烈,作为晋国的盟国,避免激怒楚国是明智的。因为现实就摆着,郑国与楚国相邻,激怒楚国有什么必要呢?晋国再强大也包办不了一切。国家的安全,既是人民的安全,也是他们贵族的安全。
郑僖公身边有一位老侍者,在髡顽幼小时就一直照看他,听闻七穆对郑僖公不满,很为郑僖公担心,就提醒他做些补救措施,不要与七穆闹得这么僵。不过,老侍者似乎看重了自己的份量,尽管他一直服侍郑僖公到大,但人是会变化的,幼时或许听得入他的说话,长大后,有了自己的个性,就不一定了。尽管老侍者是忠心一片,但是,他说了一句七穆也是为国家着想这样的说话,就让郑僖公怀疑他被七穆收买,杀了他,也乐得个耳根清静。
到了十月底,郑僖公预计诸侯将会陆续到来,就命子国先到鄬邑打前站,他自己也准备出发。十一月,鲁襄公、宋平公、卫献公、曹成公、莒子、邾子,都陆续出发抵达鄬邑。不久,晋悼公也和陈哀公一起到了。
子国代表郑僖公接待各国诸侯。
陈哀公心中奇怪,问:“郑侯还没有到?”
按理说,郑僖公应该提前到达才对的,这样重要的盟会,主人家迟迟不到是失礼的。
子国说:“寡君已出发,路染微疾,稍作休养,不日将至也。”
子国也不知道郑僖公为什么晚了,就这样编出一个理由。
子国陪晋悼公在鄬邑四周游玩,看看美丽的风景,看看城内新修的建筑。陈哀公却没有这样的闲心,他怕公子黄守不住城,只希望诸侯尽快派兵救援。过了几天,子驷终于到了。但郑僖公没有和他在一起。
子驷拜见晋悼公,晋悼公十分惊讶,因为子驷身上穿着素服。
子驷说:“寡君在鄵邑,不幸染上疟疾,失治也。”
郑僖公对晋国十分友好,他的意外死亡对晋国来说是巨大损失。
晋悼公叹息了一声。晋悼公说:“天命乎?”
疟疾是一种急性传染病,但只有郑僖公一人染病了。虽然生老病死是人生规律,但这样的不幸,却不是规律可以解释,只能用天命来解释。
诸侯看着子驷,也是叹息不已。内心隐隐有些不安,这像是个不吉之兆。陈哀公敏感些,就怀疑郑僖公是不是被谋杀了。对于他的怀疑,诸侯不置可否。因为这实在是太不合常理的,郑僖公得病更像是一个借口,不过,这也是没有实证的事情。孔子记录的也是郑僖公卒于鄵,没有说子驷弑君。
晋悼公说:“盟会明日继续也。”
当晚,庆寅来到鄬邑。他是先到了新绛,得知诸侯在鄬邑会盟,才又匆忙赶过来的。陈哀公见到庆寅,难掩内心焦急,连忙问庆寅宛丘的情况。
庆寅说:“庆虎仍在坚守,而楚人扣下公子黄矣!”
庆寅向陈哀公禀报了公子黄为退楚兵,到子襄营中谈判而被扣押的事。
陈哀公说:“公子黄轻率也,楚人奸诈,不可信矣。”
庆寅说:“公子黄为百姓着想,欲免兵灾也。”
陈哀公说:“公子黄用心虽好,而楚仍围城不解。唯靠诸侯之兵也。”
庆寅说:“诸侯之兵虽可解困,而百姓之苦深也。吾闻楚人欲立公子黄为君也。”
陈哀公说:“楚人之言,未足信也。”
庆寅说:“子襄言之,唯寡君与楚和,其即可退兵也。”
陈哀公说:“今晋侯为吾会盟,吾何如可回也?”
庆寅说:“君若不回,群臣不忍社稷宗庙,惧有二图。”
陈哀公一咬牙,知道这是对不起晋悼公了,但得先把急事处理了再说,虽然现在陈国是晋国的盟国,在陈国内部,也是有强大的友楚势力的,若子襄立公子黄为君,也不是不可能的,就连夜随庆寅一起逃回陈国。
第二天,诸侯拜见晋悼公,却不见陈哀公,子驷派人到处找找他。后来在陈哀公的住处发现他留下的书简,才知道他连夜走了。
这下,晋悼公就很尴尬了。先是作为这次盟会主人家的郑僖公突然离世,而后作为这次会盟要救援的主角却又突然逃离,这一下的尴尬不可谓不小。如此一来,鄬之盟还有什么意义?再勉强下去只会是更大的尴尬,唯有散去。晋悼公也就不再谈救援陈国的事情。但若就这样散去,也是有辱晋国权威的,所以,晋悼公与诸侯约定,来年夏季,诸侯的大夫们在晋国邢丘会盟。
诸侯诺诺,各自归国。子驷回到新郑后,立简公为新君,他是郑僖公最小的儿子,当时不足五岁。但公子们不乐意了,除了简公之外,在郑僖公众多子孙中,还可以有更好的选择。而且子驷此举,完全违背“立嫡立长”的继位机制,这已经不是什么阴谋,而是赤裸裸地要控制国君,这叫他们怎么还可以忍受得了呢?
郑僖公的几个大儿子,子狐、子熙、子侯和子丁,商议怎样反击子驷。商议来商议去,几经犹豫,发现除了杀掉子驷外,还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子狐负责去物色勇士。
但是,几位公子还是不懂得政治的险恶,手段也稚嫩了些。他们虽然知道要行动,也知道应该怎样行动,只是行动力不足,最后风声泄露,被子驷得知他们的阴谋。子驷就老练得多了,他当机立断,安了一个罪名就去捉拿他们,子狐、子熙、子侯、子丁被杀,孙击、孙恶侥幸逃过一劫,孤身流亡去了卫国。
晋国得知这一消息后十分不满,晋悼公即派士舫前去责问子驷。
士舫说:“吾闻子暴也,戳杀众公子,大逆不道矣。且僖公乃寡君之友也,子须尽早向寡君解释,也免诸侯问责也。”
子驷知道这次晋国是真的发怒了,否则,不会指控他杀了郑僖公。他当然不能掉以轻心,他要立即采取措施,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可以预料到的,即将到来的邢丘之盟,将变成伐郑之盟。他要向晋国表示没有贰心,不是用语言,这已经不是用语言可以解决的问题了,他需要用行动来证明。他必须要冒这个险,命子国、子耳发动闪击战入侵蔡国。蔡国是楚国的盟国,只要他讨伐了蔡国,就足以证明他是为晋国的利益服务了。
子国也是临危受命。不过,他很清楚这个政治现实,不除掉诸公子,被除掉的就会是他们。而除掉了诸公子,晋国问责是必然的。因此,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讨伐蔡国的战争中取得一场胜利。
然而,十分出人意料之外,子国不仅取了胜利,而且还是一场特大的胜利。仅过十天,他就俘虏了蔡国司马公子燮。郑国人都为这场胜利高兴,子国作为部队统帅,也倍感骄傲。
唯子产不随声附和。
子产说:“小国无文德,而有武功,祸莫大焉。楚人来讨,能不从乎?从之,晋师必至。晋、楚伐郑,自今郑国,不四五年,弗得安宁矣。”
子国怒斥儿子:“尔何知!国有大命,而有正卿。童子言焉,欲被戮乎?”
在危机重重之下,除了相信正卿之外,其他的选择都是不那么靠谱的。
陈哀公随庆寅回国,是直接到了子襄的军营。子襄没有难为他,他在子襄的军营中,见到了公子黄,庆虎也从城里出来与他相见。
子襄说:“寡君欲与陈修好也,若陈侯不欲,可回城备战,吾不日攻城也。若陈侯愿之,吾即可退兵也。”
尽管子襄是给了他自由的选择,但在这压力之下,其实也是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了。
陈哀公说:“与楚修好,吾之欲也。”
于是,陈哀公与子襄签订和约,陈国重新归顺楚国。
来年五月,诸侯大夫会于邢丘,包括季孙宿、齐高厚、宋向戌、卫甯殖及邾大夫,他们听取了智瑩提出各国朝聘晋国的财礼数额。郑简公在子驷和子罕陪同下亲自到会,并奉献上战胜蔡国的战利品,这也是郑简公继位后第一次朝见晋悼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