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证
----爱易逝,情难了
1火车
苏力的小半生中坐过无数次火车,却难得坐过这么清静的。整洁的车辆里,疏疏朗朗的都是坐在自己位置上的人们。走廊过道里没有一个闲杂人员,你不必担心叫卖的餐车来时,必须适时的缩回无处摆放的双脚。座位很空。有的人干脆躺在三人的座位上,全当给自己买了个硬卧。
空气不错。人少了也就没有那种浑浊得令人作呕的、充满汗臭的酸腐味。窗外不断掠去的不再是形色各异的大山。,荒凉,是一望无垠的平原的专属。因为这片平原没有绿,只有苍苍茫茫的一片黄沙。黄的尽头是沙,沙的尽头还是黄。并没有传说中的胡杨、骆驼、奔腾的野生动物、绚目的海市蜃楼……
这趟列车总共行驶多长时间,全程是多长,他全都不知道。他在西南某小镇执行任务时,突然接到首长电话,要他飞回西安,然后赶上这趟列车。当他坐了一站后,手机里收到一张相片,这便是他此行的任务:时时刻刻不离她的视线,保护她的安全。
现在,他正坐在这个女人斜角不远处,可以非常不经意地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这个女人从上车开始就一言不发,苦着一张跟谁都有仇的脸,只专注地望着窗外发呆。已经好几个小时,没见她换过姿势,也没有见她换一口气。
她一直侧着脸,所以看不清她的眉眼,也细辨不了她的年龄。消瘦而坚毅的脸侧,似乎表明她是一个尚有几份姿色的女人。应该不年轻了,不然不会如此愁苦。她全身上下只有一字可形容,那就是瘦,甚至可以说得上瘦骨嶙峋。再加上一身简单的修闲装束,更显得没有一点曲线,她全身上下就一条线,那就是直线。
她虽然一直在发呆,手托着下巴,但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线条都是直的,是那种僵硬的直。这得是一个多么乏味的女人啊,苏办在心里哀叹。
此时,他把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突然他的眼睛被刺了一下。她拳面虽然还是消瘦,但那瘦瘦的骨节中间有突起的肌肉。虽然看不见她的指节,但他已经明白那肯定是精壮而有力的。这令他更绝望了。他本来以为要保护的是一个什么证人或者重要的专家之类的,虽然乏味但也不至于太枯燥。现在看来,这个女人就更不简单了。她肯定是一个乏味、枯燥、强势而难对付的女汉子。
恰在此时,他又收到了一个命令:全程受她领导,作她的助手、保镖。这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全都明白。必要时得为她牺牲自己,这是每次任务时他这种角色的使命。
他不得不再次审视这个叫倪虹的女人,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最后,他不得已自嘲,就冲她几个小时不换一口气,不换一个姿势,也值得他好生学习、佩服了。可是很快,他便为自己的武断而吃惊了。
因为这个女人开始抹眼泪了。先是眼泪不间断地钻出来,在她的镜片之下,如冰封的冰面之下的两条暗涌。她依然保持着雕像般的姿势,不去理会脸上涓涓而淌的泪流。没一会儿,她清秀的脸上便爬满了泪虫。像是平原上难得一见的溪流,更像一块被撕碎的抹布。仿佛风一吹,那些破布条便要随风飞舞了。什么梨花一支春带雨,同样是哭,这张脸看上去如此之不堪。最是覆在泪虫之上的一副眼镜,令她看上去更添了几份滑稽。
他赶紧转移开视线,再这么看下去,以后还怎么配合她的工作。等他再次将目光投在她脸上,那张脸低下去了,她已经哭趴下了,正耸着她消瘦的肩膀在抽泣。没有声音,但那哑剧般的抽搐,给人一种痛苦的震撼。先前对她的所有评价,倾刻间烟消云散了。他的心被蜇了一下,痛起来。
女人只有在男人面前显出她的软弱,才会得到怜惜。
此刻,怜惜便在他的心里发了芽。他想走过去,安慰她,跟她套近乎,以消除她的痛苦。但他不能。因为他的任务是:他认识她,而她不知道他的存在。所以这注定是一趟他作她的观众,而她演她的独角戏了的旅程。
最后他得出结论,她真是一个难对付的女人。因为这一哭,她又哭了太久。他真怕她那消瘦的身躯,会因此而散架。一个孤身的女人如此恸哭,势必是会引起关注的。她对坐的那个年长的男人,便轻轻地问候了好几次。她丝毫不为所动,依然专注于她的哭泣。那老男人也是热心,见自己的关心没有得到接纳,便怀疑是性别差异。他不辞辛劳地穿过几节车厢,找来了列车员。在列车员标准的温糯软语的问询下,她才抬起脸来。
令人更吃惊的是,这张脸居然是平静而光洁的,丝毫没有恸哭后落下的伤痕。
“我没事,谢谢。”
然后她又专注于望着窗外发呆了。苏力一时恍惚,这激起了他的好奇。他不相信她刚才的抽泣是假的。可他更不相信,一个刚刚如此恸哭的人,能够在一秒之间将自己收拾得这样风平浪静。
所以,他不安分起来。他将领导的命令抛诸脑后。他先是起身去了趟厕所,然后装作走错,在她的旁边坐下。面对陌生人的侵入,她并没有转过头来,依然专注于她的沉默。这给他提供了便利。他得以仔细地观察她的袖口,那里确实是一片洇湿。
他傻了。他终于从心里服了这个临时的领导。这个女人内心不管有多么的痛苦,不论她的情绪受到多大的波动,只要面对任务,她都能瞬间收拾好自己。受命于这样的一个女人,他相信这次的任务会圆满的成功的。
正当他出神时,突然她转过脸来,这张脸又变了风景。此时是不笑而柔,那声音虽则轻却有如播蛊般不容拒绝:
“先生,可以留一个你的号码吗?”
久经沙场的他,一时也有点乱了方寸。他脱口就要报号,她摆手止住了他。
“或许你可以写在纸上,你看我手边没有可记录的。”
他马上回到自己的座位找出一张便笺纸来,将自己的号码写下,走回来递给她。他本想再坐下。她深看了他一眼,眼里满是寒意,冷冷地说了声:“谢谢。”
他只得灰头土面脸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去。可他刚坐下,便她见掏出一个打火机将他给的便条烧了。这真是一个棘手的女人。他在心里暗叹。
乘车的时间很长,纵使再无聊、再好奇,他都不敢将视线锁定在她身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起身去厕所。正当他在专心致志排队时,身后挤来一个人。只一瞬,那人便消失在拐角了,而他的手中多了张便条。他不敢展开看。
等进了厕所,他展开便条。是一行秀美的行书:一个好猎手无论多么专注于他的猎物,也会假装漠不关心。过于热切,会害死你的猎物,切记。
是她写的,可刚才过去的那身影分明是一个男人。原来车上受命于她的,并非只有他一人。他掏出火来把纸条点燃,扔进马桶烧成灰,冲了两遍水才放心。
回到车厢,她的座位是空着的。此时,手机收到了一条新信息:坐到终点站再下,你不适合再与她同时出现在更多的地方了。去拉萨玩几天,调整好心态,你太紧张了。他很想知道刚才那个递字条给他的人,是否已经下了车。可他再不敢东张西望,他怕再收到一张纸条,直接将他除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