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大白
宁静的校园,果然是最适合她的。每天上上小课,课余时间就安心埋在自己世界里,不用去敷衍谁,更不用敷衍自己。
她曾很不能理解三点一线生活的乐趣所在,如今倒乐享其中。清晨,被学生出操的哨声吵醒,去跑步,然后匀出时间来整理内务。
一天的生活就这样开始。食堂、教室、宿舍,每天穿梭其中,连接起简单而充实的生活。课余时间,她就去泡图书馆,或者在校园内散步。教过她的老师很多,认识他的老师也很多,但她却很少与他们一块欢聚。来学校培训的同学也很多,她也很少接受他们的邀请。
她变成一个寡言的隐居者,几乎从不出去应酬。
没什么社交,也没什么被需要。她现在几乎可以外出不带手机。特别是在校园内散步、运动,她几乎是不带通讯工具的。
三月的校园是最美的。南京的三月,正是百花芳菲齐争艳的时候。校园就是一座花园,樱花、海棠竞相绽放;迎春、紫荆暗香浮动。
她每天最惬意的事,就是沿着这些花道,找寻春天的模样。
这天下课后,她正沿着图书馆前的樱花道漫游。微风轻拂,花雨缓飘,很适合她这样漫无目的、漫不经心的漫游。
她抱着一摞书,也不看书也不看花也不看路,只是闲闲地微眯着眼睛,听风絮语。
然后,她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抬起头,是一个男人伟岸的身躯。她看了半晌,才从记忆的长河里找到他。
“你的这种状态,倒是比十七八岁的小女生更自由散漫了。”老王打趣着说。
“她们比我严谨多了。生机勃勃的脸上,全是对未来的想像。”
“教学全然埋没了你的才华。”
“这是我最喜爱的职业。两耳不闻校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清静、安宁、简单、充实。你怎么忍心跑来搅扰我的清悠。”
“我是来给你道贺的。你的编制解决了。因有功勋在身,学校将你特招入编了。你再不是编外人员了。”
“只要让我呆在这里,管它有编没编,工资几何。我才不在乎。不过,入编确实是一个好消息,我从此可以安心地呆下去了。”
“是啊,我们这些卖命的人,总算没有被薄待。”
“我总觉得你另外还有事。如果不是难以启口的事,你大约现在都不愿来看我这个闷人了吧。”
“叶查抓到了。”
“抓了一年多,总算是归案了。这确实是一个值得你亲自跑一趟的好消息。说吧,又要我干什么?”
“你怎么就认定我每次找你,就是有任务?搞得我这人好没人情味。”老王竟不好意思地笑了。
“试问我哪次见你,不是因为任务?人情味,我还真没感觉到。”倪虹淡淡地打趣着说。
“那这次你要失望了。我还真没有什么任务要交给你。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还真不忍心搅扰你的清悠。一直想来看你。怕面对你,才一直没敢来。”
“我知道,现在的自己挺没趣的,很多人都怕见我。”
“你把太多心事藏在心里。你看上去悠闲得很,实际上很不开心。现在,很难找得到令自己开心的事了吧?”
“开不开心不重要。不难过就很好。”
不难过,何其难也。看你这样子,每天都很难过吧。老王看了她一眼,犹豫了,并没有马上说明来意。而是跟她唠起了边城的那些琐事。
尤超在边城当局长。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彻查了当年马国冤案。帮他平了反,追认了烈士,也算对得起英灵和烈属。
祈亮也释放了。他现在接管了心隅,一边卖茶,一边给尤超做线人。尤超几次要恢复他警籍,都被他拒绝了。拿他的话说,做一个编外人员更自在。
因李利于和洪宇的牵连,原边城市委书记,被停职查办,涉案的金额达到半亿。
她走后,就鲜少和尤超联系。一则人家现今被委以重任,肯定无暇关顾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二则,李炽的事令她心力交瘁。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都在试图让自己隐居、平静。这种生活,最怕的就是心起涟漪。她刻意掠过尤超的消息,问了至今未解的几个细节。
“当初,马国是怎么得到李炽杀人的视频的?”
“他在三角旺出警,偶然撞见了洪宇杀清山的场面,即刻用手机录了下来。因为深知洪宇和卢山的关系,而没有马上把视频上交。而是选择把手表上交。可是,他临走的时候被到后山小解的洪宇看见了背影。然后通过陈兵里应外合……。”
“毛小军和芳芳呢?”
“毛小军的那场交通事故,很好造。他们守了他好几天,摸透了他的生活规律,再趁着雨天制造车祸假象。他们盗取了芳芳好友的微信号,说是要给她一个惊喜,约她到泳池边,强推她入水……”
“陈兵判了几年?”
“无期。他涉及通风报信、栽赃陷害、持毒和受贿。”
“罪有应得!”
“边城现在很干净了,祈亮还想和你合作经营心隅……”
“我喜欢南京。”没等他说完,倪虹便打断了他。
“看样子,你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我还一直担心好心办了坏事。像你这样立了大功的人,应该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让你窝在这当了一年多的编外人士,太委曲你了。你是很适合到一线去的。”
“我觉得我最适合当老师。”
看来,她是铁了心,有些话是不必再说了。
“听说,现在一般人都请不动你出去吃饭。所以,我也不造次。我把他们都推了,要赖着你请我吃饭了。”
“如此甚好。你不嫌弃的话,我请你吃食堂。”
吃完饭,在回宿舍的路上,倪虹终于耐不住了。
“王司长,有什么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我要回宿舍了。单身公寓不适合你这样的大领导光临。”她悠悠地说。
“是有一件事,你如果不问,我一直都想不好要不要告诉你。”
“如果还没想好,那就带回去好了。我走了。再会。”倪虹转身就走。
“叶查想见你。”老王冲着她的背影大声说。
她转身过来,愣怔了许久,“见我做什么?”她惊诧不已。
“我也不知道。他要见了你之后,才会交待。”
“我跟他不熟。不去。”
“去见见吧。不是为了案子,而是为了你自己。他似乎有些私人的话要跟你说。”
叶查被锁在审讯椅上,手脚皆被铁链缚得结实。
倪虹坐下来,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看了几分钟,都跟哑了似的。
“他走的时候,你去送了他吗?”终究还是叶查先开的口。
“没有。”倪虹张开嘴,却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也不知是说得太小声,还是空气凝结,带不动声音的翅翼。
“你真是一个狠心的女人。这么说,他连尸体都没人领了。”
“我把他的骨灰送回去了。他十八年未归,想必很想念家亲和故乡吧。”
“他最想的是陪在你身边。”
“他不配。他最想的是你陪他。”
“我现在不是来了么。”
“你来晚了。”
“听说,你现在回母校教书了,是因为内心深受煎熬吧。我想不通的是,你回到母校,岂不是日日夜夜躲不开对他的思念?岂不是煎熬加剧?”
“你多虑了。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宿命。”
“果然是一个非凡的女人。幸好没有在年少的时候,遇见你。你确实是一个值得用一生去爱的女人。同样,也值得用一生去恨。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你都当得起。”
“逃亡的一年多,你最悔恨是没有早杀我吧。”
“如若我知道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我甘愿兄弟反目成仇,也要杀了你。”
“你当初难道就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你想过,你下不了杀手。你并非一个坏透了的人,在我的心里,你是一个有情分的人。你在意和他的情分,在意他对我的情分,所以,你不下了手。”
“他没白爱你。可你也太狠了!没有你的指证,他最多判死缓。是你亲手杀了他。你内心一定很不好受吧。我今天找你来,并不是来安抚你的。我是来告诉你一个真相,在你的胸口再插一刀。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刀枪不入的,哈哈哈哈。”
他的狂笑有歇斯底里的快意……
“什么真相?事情到了这一步,哪还有我不能承受的?”
“还真有。这个真相,你找寻了十几年,他一直没有告诉你。”
“你还真是他的兄弟!难怪他连死、连我都可以不顾,也要保住你逍遥法外。可惜,你不争气,枉费了他的一番苦心。”
“逃了一年多,最怕被抓。直到昨天,我才突然发现这一年最开心的事,居然是见你。一想到可以把真相告诉你,亲眼目睹你痛不欲生,我就极度痛快、兴奋!”又是一串狂笑,他消瘦的脸因此而变得狰狞。
“你做罪枭真可惜了,你应当去写诗,很可能成大器。”
“言归正传吧,倪警官。十八年前,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失手杀人吗?”
“为什么?”
“你只知道他一时冲动打架斗殴而失手杀人,却不知道,那一伙人正是你白天得罪的几个女孩叫来的帮手。他们冲进校门,本意是要去打你的。恰巧被他碰到。他们对你极尽侮辱、大吵大闹……试想,那时你已经被用人单位收档,任由他们闹下去,后果会怎样?况且以他的性格,以他对你的宠爱,他忍得下么?”
倪虹如遇惊雷,脑子一片轰鸣、混沌,只看见叶查的嘴在动,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你怪他逃亡弃你于不顾,他却用自己的半生颠沛流离换了你半世的安宁,最后还把命搭上了。你当真,就那么理所当然、心安理得么?”
“难怪,他从来不说。”倪虹头痛欲裂,声音弱得有如将死之人的气息。
“有什么好说的。说他今天的罪恶人生,全是因为你在街头的一次任性而引发的?要怪只怪他傻。他发傻还不止这些呢。他初到边城,四处流浪,什么苦没吃过。因为朝不保夕、劳累过度,又太想你,而患上了严重的心绞痛。每天晚上痛得死去活来,满头大汗、无钱买药。”
“他有心绞痛,我居然不知道。”倪虹胸口一阵绞痛,她捂住胸口,差点缓不过劲。
“你当然不知道,他有家庭心脏病史。如果不是我,他早就痛死街头了。他怎么可能会出卖我!”
思念成疾、心痛成病,她相信。很长一段时间,胸口总被一种莫名的绞痛纠缠,常常痛到无法呼吸。此刻,这种沉重的痛又阵阵袭来,痛得整个胸腔都要碎了。她把身子越埋越深,痛得喘不过气来……
“心很痛吧,倪警官。他的心绞痛,经过数十年的调理,本已经好了,直到你的到来。你就是他的病根!我很早就发现了你的破绽,他也是。不同的是,我怀疑你,他沉迷于你。”
“这还不是他最错的地方。他最错的一步,是在明知你的身份之后,还对你抱有幻想。你曾说他不是你的良人,太可笑了。明明你是他命中的劫数,你要了他的命,居然还怨恨他打翻了你的安逸人生!”
倪虹痛得伏倒在桌上,不住地抽搐。她哭不出声,她没有力气。她觉得胸腔已经碎了、心脏已经破了,眼泪像是直接从胸口流出的血……她七窍流殇,痛难自持。
“带我走吧。”叶查坚忍地对感应器说。
看守即刻进来,在铁链的铿锵声带走了叶查。
倪虹枯坐在审讯室里,如一枚风干千年的木乃伊。如果不是苏力他们架着她,她是没力气走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