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试探
回到家里,妻女已经睡下,卢山很自然地走进了书房。这是他和老婆多年来养成的默契,只要他回来超过了十二点,就睡书房。与妻结婚多年,从最初的悸动到如今的老夫老妻,那种感情是复杂的。可今天遇到倪虹之后,年少时的那种情愫无法抑止地涌上来,令他不能自恃。这个女人,当初是明媚而清澈的。特别是她的那双眼睛,仿若两汪最清的泉,澄澈而宁静,望一眼就要人沦陷。十八年后再见,却从她的眼里望见了坚忍和风情。他马上为脑子涌出来的这个念头而吃惊。风情这个词怎么突然就被安到她身上了?她可是他心里最圣洁的女神。
他在脑子里回放着今天与她见面的点点滴滴,一帧一帧地放着慢镜头。在这个漫长的回味中,他终于确切地捕捉到了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风情。只那么一刹,她卖弄起风情来,居然也游刃有余。她哭的时候,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那一眼,当时就把他看沦陷了。那一刹,他甚至以为,可以拥有这个女人。可是,她马上就收住了。一把推开了他,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为了缓解他的尴尬,还自嘲地说了一句:不要惹女人哭,女人一哭就需要一个怀抱和臂膀,太危险了。然后梨花带雨、破啼一笑,把刚刚经历的苦痛全都云淡风轻地扔于身后。太不简单了。她处理起这些情绪太干练,令这一切显得程式化。
突然,他脑子里跳出了季风拿着小相问询他的情景。想到这里,他不禁惊坐起来,酒意全无。他细细捋,越想越惊赅。他下床打开了电脑,登上了QQ,找到了倪虹发布的那条QQ签名,正是两个月前。正是季风找过他辨识之后的两个月之后。如今又是两个月之后,他在边城就碰到了离婚离职的倪虹。这一切串起来,变得意味深长了。这一系列事情不像是孤立的,好似是被精心安排的。
他的后背开始发凉。
他快速地捋了一遍自己的职业生涯,推敲一切可能引发倪虹到来的事件。多年来,能在边城从一个一文不名的小警察窜升至今天的高位,每一次升迁都伴随着惊心动魄的竞争。他不敢坦然地面对自己。多年来刻意地回避着这些,也正是因为此。这一晚,卢山再不敢对自己仁慈。他把职业生涯中,经历过的所有的倾轧都挖出来,一一质证。经过漫长而复杂的自我否定,和自我肯定之后,最终揪出一件不能释怀的事情。这件事,几年来一直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门上,常于夜深时分窜进他的梦里,令他惊赅不已。
顾不得夜深,他拨通了洪宇的电话。
漫长而焦灼的等待之后,是死寂一样的忙音,密密匝匝地嘟嘟声像飞旋的流针,针针扎在他的耳膜上。电话自动断线了。一向夜生活丰富的洪宇也休息了。他看了一下时间,已是凌晨3点多。他叹了一口气,嘲笑了自己一遍,原来处变不惊不过是事未临头。
第二天他一早就来到办公室。把手机通讯录翻出来,依次用座机给每一个,可能与倪虹有联系的同学打电话。他首先必须全面了解这个女人。大家同学四年,分别十八年,可算是熟悉的陌生人了。可是一圈电话下来,并没有得到更多信息。她也是一个消失于公众视线多年的人,毕业后并没有和谁有过深接触。他颓然靠在椅背上,心下一片沮丧。犹豫着要不要给季风打电话,打了电话该如何巧妙委婉地问起倪虹……正犹豫间,手机响了。是洪宇。
他当即就约洪宇见面。约定了洪宇,他在办公室再也呆不下一秒。匆匆拿了手机和车钥匙,连秘书和司机都没有交待,就驱车向德瑞出发。途中他接到了一个与倪虹同市的师弟的电话。师弟很委婉地说了一些倪虹的事。师弟说得很委婉,他听得很明白。混迹官场多年,对于这种事一点即透,根本无须明言。这个电话对他的安慰很大。如果倪虹真的是因为某些领导受牵连,而在本地呆不去,那么她之后的所有行为都在可理解范围之内了。
饶市有一个市委领导早前落马,落马官员最令世人津津乐道的便是他的“后宫”。这个市委领导的后宫不仅庞大,而且阵容丰富,风传就有一个女警。关于这个女警的身份,坊间一直猜测不断、莫衷一是。猜来猜去,猜了大半年,有五六个人选。名单里面并没有倪虹。可是倪虹骤然离婚、辞职,给了谣言一个可趁之机。在她离开饶市的第二周,坊间就已经传开了。于是,那些之前被风传的女警,终于沉冤得雪、夫妻和睦起来。
德瑞茶业的那个袅袅婷婷的韩经理,一见到洪宇和卢山,腰都快扭断了。一张笑脸恨不能把满天的云霞都堆上两颊,眼波生风地迎上来。卢山一摆手,径直往专属的包间去。韩经理立时止了步。一走进包间,卢山随即在洪宇身后掩了门,并且反锁上。洪宇见他神色如此,很是讶异。卢山在官场混迹多年,难得见到他如此慌张。最近的一次,是在三年前,那次卢山的慌张与今次有得一拼。
“出什么事了?”
卢山并没有回答,而是拉了他走到内间,附近他的耳朵,细细碎碎地说了一阵。洪宇听得心下波澜涌动,脸上却装得风平浪静。果然最令卢山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件事。那件事都过去三年了,他依然耿耿于怀,显然对他没有完全信任。
“我做事你放心吧,绝不会有任何尾巴。好好的,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事来了?”
“没什么。或许是我太敏感了。”
“是不是碰到什么蹊跷的事了?”
“没什么。你做的事,我是最放心的。是我多心了。”卢山再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烟。
洪宇见他心事重重,料定也问不出来。就按了呼叫把小朵叫来泡茶。
本已稍稍放下心的卢山,见美人泡茶,掐了烟正打算说笑几句解愁。可他细看朵朵一眼,心下却突然更加惊赅不安了。
“你来多久了?”
“两个多月了。”朵朵并未在意,随口就答了。
卢山听得心惊肉跳。又是两个月!先前他看着这个与倪虹相像的女人,是越看越心猿意马,可今天却觉得寒意阵阵。这一切怎么如此之巧?两个月前倪虹离职离婚,这个与她相像的女人却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边城。才刚按下的疑窦,又炸得他魂飞魄散。哪还有心思品茶。潦草喝了两盏茶,就借故要走。
洪宇不明所以,立马起身随他一起离开。
卢山回到局里把陈兵叫到了办公室,让他去查小朵的底细。
新亚洲的霓虹闪得人眼睛生疼。每次到这种地方,倪虹都非常不解,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这里的喧嚣、迷乱。可是,她必须装出热爱夜生活的样子,穿着性感、卖弄情迷。
她已经连续来三天了。这几天晚饭后,她只把苏力带到身边,夜夜在这里买醉。
必须承认,当倪虹喝到两颊生红时,那种艳丽丝毫不输于,夜总会里那些妖冶的女人。她身上有一种娇而不妖、艳而不媚的魅力。苏力根本都不敢认真看。匆匆瞄一眼,脸就烧得比酒精度数更高。也不知倪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日日来这里卖弄风姿,苏力心里一万个担忧。倪虹自然是到这里来钓鱼的,苏力却怕她引火烧身。
小朵的身世很简单。一个普通院校的大学生,家境尚优,没有就业养家的压力,喜欢哪儿就留下,陈兵也查不出一丝破绽来。
从小朵这里得不到突破,卢山只得又把注意力投到倪虹身上来。派去盯的人来报,倪虹连续几天都去新亚洲,卢山决定去看个究竟。
卢山选了一个隐蔽的卡座,眼看着倪虹喝得醉醺醺地,像一只剔了骨的蛇,总也扶不直身,一下一下地缠倒在苏力身上。卢山紧皱着眉,心里十分不爽。这个女人早年那是何等清傲,害得他相思一场,却始终不敢表白。社会果然是个大熔炉,她居然也变得这样轻浮、骚浪了。以她今天的风情作派,饶城师弟的隐晦之言,看来并非空穴来风。纵使她没有做,被人误会也在所难免。
卢山只觉得四下一片悲凉,年少时的一个梦,就这样生生被她亲手摔碎了。算了,以她现在的样子,谁知背后还犯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明天问问季风就知道了。他悻悻地离开了新亚洲。
倪虹瞟见卢山离开,即刻收起了放浪形骸的醉态,叫了苏力打道回府。意识虽然是清醒的,但终究酒力难抵,再被夜风一吹,不禁步履踉跄。呛了几口风,先前压下的酒意,把胃搅得翻江倒海,一阵一阵地犯酸。她一个没忍住,在路边俯身吐起来。苏力紧走几步跟上去扶她,却被她一摆手给推开了。苏力没办法,只得站在一旁看着她吐,默默地给她递纸。
吐酒她有一套秘方。在基层摸爬滚打多年,拼酒的场合也没少经历。酒量不好,就必须练就一身本领,才能从酒桌上体面地撤退。不论喝了多少酒,她都必须吐得一滴不落。久而久之,她练成了酒后张口即吐的本事。
吐酒的痛苦,其实不在于胃难受。虽然吐到最后只剩下胃酸,整个胃火烧似的痛。但终究抵不过,伴随着呕吐时令人泪流满面的悲怆。当她用纸巾擦去满脸的泪虫时,她怀疑那是蓄谋已久的痛苦趁机出来作祟。一个满心幸福的人,即便也如此呕吐,大抵不会有这么多泪吧?她这样自嘲着,再次把苏力甩在身后。
昏黄的路灯下,踽踽独行的迷茫女人,是最好的猎物。不知从哪里,窜出了两个喝得东倒西歪的男人,一左一右地夹在倪虹两边。他们先是出言调戏,倪虹没有搭理他们,径直往前走。这两个男人便来劲了,开始对倪虹拉拉扯扯。南国的深秋,倪虹穿得很单薄。这两个男人的手伸向她,就像八爪鱼的触角,带着浓郁的情欲气息。
苏力疯了似的跑起来,他后悔跟她赌气了。故意落下这么多,一时半会追不上,眼见倪虹要被这两个流氓欺负了。可跑到半路,苏力停下来了。只见才刚还步履不稳的倪虹,这会儿已经摆开了格斗的架势,与那个晚出手的男人对峙。而先出手的男人,已经被倪虹一个小擒拿外带一个下马背摔在地上哀号。
这个男人不甘心,一个拳头直向倪虹的门脸砸去。倪虹一个矮身灵巧的躲过,紧接着就是一个扫荡腿,转眼间他就摔了个狗吃屎。男人被冷不丁摔了,一骨碌爬起来,欲再与倪虹斗。可他的兄弟瘸着腿,咧着牙在喊痛。男人看看兄弟再看看倪虹,不知是该保全面子,还是保全身子。
“还不快滚!”倪虹叉着腰大喝一声,两个难兄难弟即刻就一瘸一拐地跑了。苏力看得心下一片震颤。这个女人到底还有多少没想到,是他所不知的?
“我们打车回去吧”待那两个猥琐男跑远了,苏力讨好地说。
“走走正好醒酒。”倪虹并不理会他的好意,还是径直往前走。
“边城的治安可不太好。万一再有人来骚扰……”
“那就让他们试试!”说得那样轻描淡写,却掩不住冰冷的霸气。
那晚洪宇和余建从地宫回来,正好路过。洪宇在闭目养神,突然车速慢了下来。他睁开眼睛,却见余建在一边开车,一边回头望向窗外。循着余建的余光,他看到了一个女人被两个醉酒的男人纠缠。
“这女人太不自爱了,深更半夜一个人喝成这样,还敢在街头瞎逛。”洪宇满口鄙夷。
“大哥,要不要管一下?可能要出事。”余建最看不得女人被欺负。以他的个性,早就一个刹车,跳下车把那两个狗崽子揍了。可是洪宇坐在车上,他不敢造次,得问过他的意思才敢定夺。
“那也是她咎由自取。这个女人估计也不是什么良家妇女。”洪宇如此一说,余建只得缓缓地掠车而过。
可是,没开出几米远,洪宇突然大喝停车。余建一个急刹车,巅了洪宇一个趔趄。余建不解地看着洪宇,胆怯地问出什么事了。洪宇没有答,只是出神地回过身来盯着车窗外看。余建循着洪宇的余光望去,却见才刚那两个欲意猥亵的男人,此刻已经被女人打翻在地。
“哟,没看出来,这个女人看上去弱不经风的,还有这样的身手。”余建心头一喜。
洪宇又看了一会儿,嘴里念念有词地一直在说不可能。洪宇有些失态了。
“怎么了?”
“没什么。走吧。”路灯很暗,看不清她的脸。可那身手像是她。可是,她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边城,又怎么会穿成这样?还这么在街头不自重?肯定不是她!他在心里又否定了一遍,才吩咐余建开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