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决定
决定并不是一瞬间完成的,她思考了三个月。自打和老王见了面之后,有那么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全当没有这回事。照常上班审案、下班带孩子。边城是哪儿,对她来说没有概念。她的人生从到这个单位来上班第一天起,就已经有了一个可望可即的未来。成为一个平凡的女人、一个平凡的妻子、一个平凡的母亲。
这十八年来,她也确实是在这条平凡的轨道上,一刻也没有偏离。森林公安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子,也没有典型意义上的有巨大社会危害性的案子。虽然前些年,她一直在一线办案,却也没有遇到过危险。森林公安虽然工作环境恶劣,但执法环境却不恶劣。这些年,经她手抓的人也不下百人,但从来没有遭遇过负隅顽抗、袭警围攻之类的恶性事件。同事们常在一起自嘲,多是些量刑在三年以下的小案子,嫌疑人犯不着跟咱对着干。况且这些案子诉到法院去,也几乎都是一缓了之,他们也犯不着跑。跑啥嘛,越跑刑越重。都是些活明白了的人。
其实那些犯人真没有想这么多。他们大多数是山民、林农,或因为不懂法,或因为贪小利而触犯刑律。但他们本性不恶,都是些老实老巴的人,都是些有责任心的人。他们明白做错了事,就必须勇于承担。所以,他们没有逃跑的意识。特别是森林火灾的肇事者,他们在案发后,几乎都会选择投案自首。只是这几年兴起的野生动、植物贩卖、走私案的嫌疑人,学了奸商的那一套。东躲西藏的,耗费不少办案成本。也是因为这些涉案人员,不再是农村那些老实巴交的农民之故。
她无法想像贸然深入到边境地区的毒窝去和毒犯打交道是一种怎样的境况和体会。毒犯之所以恶,是因为他们面对的刑罚太重。犯罪成本高了,他们与警察的对立性就更紧迫了。让她这样一个习惯了与罪犯和平相处的森林警察,去跟十恶不赦的毒犯打交道,岂不是像宫斗剧里的小答应那样,分分钟被位高权重的妃嫔们治死么。
也不知道上头的那些领导到底是怎么样的。
直到她犯了一个低级错误之后,她都被自己吓着了。
那是一个电力公司占用林地案件的会议纪要。市里的重点项目,125万伏的发电项目,关乎国计民生。市府态度很谦和,召集公、检、法、林三家一块儿开了个协调会。她是记录员,这个记录要形成会议纪要由市府签发。局里得凭这个会议纪要,作行政处罚。可是会开完后,她居然忘了给各位负责人签名。市府办的秘书,拿着没有领导签名的会议记录,不予签发会议纪要。更要命的是,那些领导开完会就翻脸不认了。倪虹拿着会议纪录一家家单位去找领导,他们以各种理由拒签。
这个小错误引发的直接后果是,市府办的秘书以市长的名义重又把各位领导电召到市府会议室,强压着才把字签了。
为此局长被市长叫到办公室去狠批了一顿。局长挨批,倪虹也免不了被批。
她不是一个刚参加工作的毛头小姑娘了,这种低级错误决不允许犯。她低着头站在局长办公桌对面,听他说教的同时,脑里回放的是那天开会时的情景。整个会议期间,她一直都想着签名这事儿,之所以没有付诸行动,她挖出了心里内层的潜意识--她怀疑自己是故意的。
她没有争辩,任局长批评。等他骂累了,她一声不吭,低头走了。事后,局长也觉得话说重了,竟然转到她办公室来说了几句闲话,以示安慰。她没有领情,而是拉着一张丧气的脸,干巴巴附和了几句。然后收拾起桌上的东西,也不管局长的脸色,也不跟他请假,当着局长的面翘班接孩子去了。
从此之后,她的工作态度一落千丈。每天不是迟到就是早退。凡是领导交办的事,她不是推脱就是一拖好几天。一直要等到三催四催的才勉强糊弄过去。
相反工作上的消极怠工,对生活她积极得多。这段时间,她不再出去应酬,每天翘了班就是呆在家里陪儿子。早起买菜,一日三餐亲力亲为。晚上陪读,给儿子讲睡前故事。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贤惠的母亲。只是对于丈夫,她感觉到了内心微妙的变化。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对他依恋,不再像之前那样每天管他。不论他多晚回家,她都放任自流。
男人都是贪玩的孩子,他并不会因为女人天天着家而自觉起来。相反,因为她天天着家,他在外面应酬得更心安理得了。每天除了在外面喝酒就是打牌,不到十一二点是决计不会回家的。她也不跟他吵,只是要求他回来晚了,去书房睡,别打扰她休息。这男人心安理得地消费着妻子的贤惠,却不知不幸正步步紧逼。
直到有一天她听闻了一个故事。那天她在办公室路过刑侦队,听得里面一群人在闲聊。说话的是局里的一个驾驶员。这个驾驶员是编外临时工。他讲得吐沫横飞的,是某次猎艳的经历。很不幸的是,这次猎艳的参与者中,居然有她的丈夫。一开始,她觉得并不可信。可那人说得言之凿凿,有名有据的,不像是胡编乱造的。她站在门外听了一阵,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这次事件发生在她怀孕期间。这个驾驶员和丈夫是同村人,而且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发小。虽然两人社会地位悬殊较大,但干这种事最可能在一块儿、没有芥蒂的就是发小。她关上办公室门,默默地哭了一阵。也没有想过要去对质。这种事,是最经不起对质的。一旦对质,那人肯定会否认。那天,她破天荒没有去接儿子,而是打了电话给丈夫,说自己单位有事走不脱身,让他去接儿子。
她安顿好儿子之后,独自一人走出了单位,向旁边的森林公园深处走去。那天下午她也没有上班。她躲在森林深处的某一棵大树下,回顾她的小半生,回顾与他的婚姻,越想越糊涂。她爱他吗?如果不爱,为何当初会嫁?如果爱,为何她从来没有停止过想像,想像着离开他的日子会是怎样。她总想着有一天可以离开他,流浪也好,隐居也罢,只要离开就可以。她突然明白,她和他之间少的是一份悸动,有的只是感动。当初若非万念具灰,他怎么可能有机会娶她。多年来,她其实是一直活在对爱情的向往、对婚姻的不满里。
当初确实是嫁得太潦草了。想到这,她泪如雨下。
哭累了,就靠在树杆上睡了会儿。睡醒了又继续抹眼泪。这小半生的不如意,全是拜他所赐。多年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夜里梦见他。有时是在校园,有时是在街头……起初是一个月一次,后来是两月一次。好容易这几年梦得少了,他却又跑进了她的现实,继续折磨她的安宁。
这么多年了,是时候找他要一个答案了。
一直枯坐到夜幕降临,她才从山里出来。等她走回单位时,夜空居然满是闪闪发亮的星星。她复又回到办公室,找出老王的名片,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应该会很快。不出一星期就可以全部搞定。”
“很好。你处理好家里的事,我这边准备好了通知你。下个星期启程。到时候我会把行程发给你。你还有其它要求吗?”
“没有。我决定去,就不会提任何附加要求。只要是执行任务必须的要求,我相信你会比我想得更周到。我只需要信任您就可以了。”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具备做卧底的潜质。放心,所有人都将围绕着你展开工作,他们会受你的指挥。”
“您对我还有什么要求吗?”
“也算不上要求。你太瘦了,可以适当地加强锻炼,多健健身。到那边工作强度还是很大的。”
“既然谈到健身,我有一个设想,望首长批准。”
“说。”
“这段时间我仔细研究了洪宇的走私贩毒线路,他是经滇省边城入境,转道川藏再从成都往中原发散。我想先走走这条线路。”
“怎么走?”
“从西宁走青藏线,骑行进藏,再从藏区走藏川线入滇。你派给我的核心小组成员,可以通过招募骑友、驴友的方式来到我的身边。”
“到了那边后,你打算以何种方式落脚?”
“我仔细研究了他们的业务构架。他旗下的生意,我们唯一能够沾得上边的就是茶叶。我想在边城开一个茶庄,借以接近他。边城的茶业听说都是垄断经营的,我也正好可以借此请我的老同学卢山局长出面帮拉拢关系。”
“你这么长时间一直不联系我,我还以为你真打算放弃了。没想到你在闷声研习案件资料。你想得很周到。专案组讨论落脚方式就是开茶庄,这事我们算是不谋而合了。你的所有想法我都批了。赶紧处理好家里的事,早点向我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