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警囚
服刑以来,已是第二年。在这近两年里,他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无论亲人、朋友还是以前的同事,他一概不见。
如此失败的人生,不需要同情和围观。出事后,他没有埋怨过任何人。一个警察因为过于敬业而把自己变成罪犯,这是个多么可笑的笑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所以,他索性就把自己与世隔绝开来。
父母坚持要为他申冤,他不允。几个非常要好的同事想为他向上头请愿,他也不同意。他最好的兄弟、同班同学,在邻县当刑警大队长的尤超几次见他,要为他申诉,也被他拒绝了。
“你把我弄出去干吗?把我弄出去就等于是害我。你能二十四小时守着我吗?你守不住我,我戒不了毒,只会犯更大的错。就让我在监狱里待着,不管几年都无所谓。当了半辈子警察,我也厌了。玩命干工作,最终把自己弄成一个废人。监狱可能更适合我。我在这里每天不用想怎么去破案,不用为了与毒犯套近乎而沾染毒瘾,不用面对领导和同事质疑的目光,不用在尔虞我诈的队伍里混,认不清身边是敌是友。说真的,我不敢出去了。我出去怎么面对你们?一个功勋赫赦的警察,纵使有千万种理由,也不能为吸毒找到光鲜的借口。”
这是尤超最后一次来时,祈亮的拒绝理由。
“你是不是有什么隐情?有什么隐情不能跟我说?!你不会是信不过我?!”
“我没什么隐情,也不要你为我做什么!你当你的大队长,别再被我的事连累了,不值当。你应该有大作为的。”
“什么大作为?不管兄弟死活,一心往上爬就是大作为吗?!”
“边城警队一锅浆糊,你就别掺和了。听我一句劝,不要再搅和边城的事,你惹不起。我的事就这样,我会安心改造的。”祈亮不再理他,而是转身去拍门,让看守带他回内监。
“改造个屁!你改造什么?你一个禁毒大队副大队长,亲身深入毒穴,破了大案,却坐进了班房,谁咽得下这口气!”尤超激动地抓住了他的囚服马夹,不让他走。
“我自己也有错。我不怪任何人!”
“你身在毒穴,为工作需要被迫吸毒,这能怪你吗?!”
“是我意志薄弱。我对不起身上的警服。这是我自己犯的错,我必须承担。你就别再纠结了。”
“我总觉得你这事出的蹊跷。你们卢局长就没有想过要保你吗?毕竟,你也是功臣。”
“禁毒大队长私驾警车贩毒事件炒得那么热,你叫他怎么保一个吸毒还带毒的副大队长。”
“一说这事我就来气,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俩怎么可能贩毒!”
“就这么回事,你不是调阅过案卷吗?别再问我了。看守,带我回去!”祈亮挣开他,把门拍得山响。
“那你就没有什么要求向单位提吗?”尤超再次叫住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只有一个要求,不要让我在边城监狱服刑。但我也不到你的辖区监狱服刑。把我弄得远远的,最好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不想见任何熟人了。”
于是,他在洱县的这个监狱里,一呆就是一年多,期间没有一个故交来搅扰他的清修。
这是一个寻常的上午。放风之后,他跟在人群后面打算回监室,被管教叫住了。他站住,低着头、微哈着腰,恭敬地等管教训话。
“你不用这么谦卑,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们虽然现在处于不同的人生境遇里,但我在心里,还是把你当作我的战友的。”
“您是管教干部,我是囚犯。您就别埋汰我了。”
“你的事我虽然知道得不多,但凭直觉,你的事并不像外界传的那么不耻,也不会像判决书所写的那样简单。你落得这样下场,我们都很同情。我们好多人都也很敬服你。”
“我不值得你们任何人敬服,我就是一个罪人。你这么年轻,不应该有这样的思想,影响前途。你们应该敬服那些真正的英雄。”
“你也是我们心中的英雄,只不过你无名无实。”
“我是阶下囚。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回监室了。”祈亮要走,他最怕听到这些。这个小管教干部眼里的敬服是真诚的,可是他却觉得头皮发麻。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
“有人找你。你跟我来。”
“我不见任何人。”
“这个人你非见不可。我也不知道她的来头,听说昨天就来了。为了见你,她跟领导交涉了几天。”
“我不想见人,管他是谁,管他做了什么。”祈亮就往监室走去。
“由不得你。”小管教手一挥,两个武警就走过来,架着祈亮往外走。
他并没有如其它会见的犯人那样,被带进会客室,而是通过了层层门禁,一直被带到了管教干部的办公楼。一直走到二楼走廊尽头的一个办公室门前,两名武警停下,打开门把他推了进去。
屋内光线很暗,没有开灯。他被推了一个趔趄,站定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里面的环境。
屋里有一张办公桌,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消瘦的女人,女人的身后站着两个身形健硕的后生。三人虽然都着便装,但他们身上那种从警多年的鹰气,表明了他们的身份。
“坐吧。”那女人说话了。祈亮在女人对面坐下来,审视着她。
女人,消瘦而略显疲惫。素面、简装,毫无女性吸引力可言。即使是像他这样多年没见过女人的囚犯,看着她也丝毫起不了邪念。这肯定又是一个为党卖命多年,而疲于奔命的傻警察。祈亮不禁为她叹息。已经累成这副样子了,不能再给她添麻烦。祈亮打定主意,不论她问什么,都不答。女人嘛,就该养尊处优,揽这么些烦心事,老得快。
可是,女人除了开头说了两个字外,再没有开口。她只长久地看着他,不躲不避。而更叫人好奇的是,她的眼神是柔婉而痛心的。祈亮回看她,发现这眼神有如长了触角,丝丝缕缕地钻进了他的神经末梢,令他的心也柔软起来。看得久了,他甚至从中看出了爱怜。一点不夸张,是那种母亲看待受苦的儿子、姐姐看待受委屈的弟弟的爱怜。祈亮收回目光,不敢再与她对视。
她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正当他想说,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女人开口了。
“如果我是你,我会做同样的选择。”冷不丁一句话,砸在了祈亮心坎上。
“我想,你不见任何人,并不是你没有话要说,而是面对他们,你无话可说。说什么好呢,这么难以启齿的经历,谁能理解、想得通。再说,边城的乱象,说了也白搭,非一己之力所能扭转。”
祈亮感觉心底的块垒被她击得一丝丝裂开,慢慢碎成了片。
“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祈亮以为接下来,她会开始问,他都已经做好有问必答的准备了。没想到,她把话锋一转,扯开了。祈亮看着她,满是疑惑。
女人凄然一笑,“不摆明身份,你不会给予全部信任。”她笑起来,真有拨云见日之明媚。凄然一笑已是如此,不知她开怀大笑是什么样子。
于是倪虹开始讲自己的故事,讲她如何从抵触到接受任务,如何选择线路,如何拐道西凉市,如何决定来看他。
讲她自己的那些痛苦抉择,风轻云淡的,像说别人的事儿。讲面对那些深受毒品毒害人们的凄惨下场,讲到她内心所受的触动,如锥剜心。她把祈亮费了几年的劲封存起来的往事记忆,揭开了疤,现出了依然溃烂化脓的伤口。
“你的身份,在边城及至省厅都是保密的,怎么就愿意跟我说,不怕我泄密,也不怕违反纪律吗?”
“泄什么密,你心里藏了那么多秘密,这么多年,谁能知晓?跟惺惺相惜的人说话,就像是跟自己对话。自言自语也违反纪律吗?”
这思路多新奇,祈亮不觉被她给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