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僻径
没有指纹。
倪虹很是震惊。
“他的指纹是残缺的。我们在茶杯上找到了两枚食指和拇指的指纹,在桌面上找到了五枚全部手指的指纹。鉴于他是左撇子,杯子上的指纹应该是左手食指和拇指的,桌面上的五枚应该是他右手的。可是他的指纹是残缺的。只有外围的几圈有纹理,中间全是一团空,应该是被人为破坏了。如此残缺的指纹有等于无。”
她曾经听说过可以人为破坏指纹,用高温烧灼或者强酸腐蚀,只要把真皮层破坏了,指纹就长不回来了。但现实生活中从未碰到这种案例。没想到他竟有这番用心。她很难过。她难过不全是因为没有指纹查证更难,而是因为她居然很痛,为他曾经想方设法烧掉到指纹,而产生的那种感同身受的痛。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他烧指纹的画面,那该是他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吧。
十八年前的那起旧案,现场只提取到了他左手拇指和食指的指纹,他何必要把右手的所有指纹都抹掉呢?从抹指纹的那天起,他就打算了一生与犯罪为伍了吧?他肯定是把双手的十个指纹全抹掉了。一想到这,她的心又硬起来了。他如此决绝,她也不能甘拜下风。
“现场应该还有生物体征,做了吗?”
“有的,他吐的痰。取了,也做了。可是信息库中没有比对样本啊。早年间DNA技术还不成熟,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应用普遍。那起旧案现场没有提取到他的DNA。”
“会有办法的。”倪虹淡淡地说,一边往外走。
“你去哪儿?要派个人陪着吗?”苏力见她要出去,巴巴地问了一句。
倪虹没说话,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他赶紧忙活别的去了。
这真是一个凌厉的眼神啊,如飞刀一般向他投来,令他不敢硬接。这女人心狠起来,是真硬,她应该还有杀手锏。苏力手边虽是在忙活,心却一时收不回来,愈发不敢小觑了倪虹。
林深鸟越静。入秋了,南方的森林还是郁郁葱葱、绿满枝头,可是地面的落叶已铺了厚厚一层。
她就读的森警学院,开有一门树木学。老师曾带他们漫山遍野去认树木。这样的课是他们最愿意上的。可惜,这是一门选修课,课时不多。大部分时间是在教室上理论,野外实践的机会更少。
当时,几个要好的同学分成一组,认树采叶,互考。长知识的乐趣远不比在山间嬉闹玩乐有意思。警校的女生,相比男生而言,已经算是文静的了。男生实在太难驯服。他们嬉闹逗趣,她们静静地看他们表演。或许是女生实在在少了吧,四个女生被分散于四个小组,他们是有奋力表演的心理需求的。
那时的李炽并不顽劣。他与她一组,会认真地与她一起采树叶,一起做标本,一起做考试的卡片。他沉默而温厚,她总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温暖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莫名其妙地就被她接收到了。他们曾有多少次,在这样的密林中散步啊。
母校的那座古都,有一座闻名于世的大山。山不高,林却深,皆因封禁多年。当他们被某种莫名的情愫牵动之后,他们就常常去爬山。与其说是爬山,不如说是去林间散步。那山的海拔是经不起年轻力壮的他们奋力去爬的。他俩也舍不得美好的景致,只会越走越慢。
慢慢地,就从春走到夏,慢慢地,就从秋走到冬,慢慢地就走了几年,慢慢地就走散了……
从此后,她就喜欢一个人走僻径。越深的林,越无人迹的路,是她的最爱。她喜欢一个人走,带着伤感和回忆,带着些摸不着头脑的情绪,静静地走。
这如果是一条不归的路该多好。可以一直走一直走,而不必思考回头,也不必思考前路。千万条线索指向他,可要证实他好难。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一个铁人,事实上她发现,自己比她所认识的那个自己更脆弱。
最难克服的是对儿子的思念。太长时间没有见他,她心里蓄满了潮水,稍稍一晃就要溢出泪来。这胶着的状态不知还要多久,案子没有着落之前,她是见不到孩子了。她长叹一口气,恨不能大哭一场。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当你想哭的时候,却哭不出来,便是成长的明证。
她沿着这条铺满山毛榉小叶的山路,一直走,一直走,却走到了他的面前,撞进了他的怀里。
她撞着了一个人,抬头却见是他。惊了好一霎,缓不过神来。
她捂着额头,久久不敢看他。她分不清这是幻境还是现实。
他怎么会在这里?她脑子飞快地转着。
跟踪而来?排除。如果是跟踪他应该出现在她身后。不对,不能完全排除。这一路她太过感性,早就失了警惕,他完全有机会越到她前面去。
他也有来此散步的喜好?可能。毕竟这条路与他们之前一起散步的路太过相似。散步的可能性更大吧,他暂时应该还没有跟踪她的理由。
想到这,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突然莞尔一笑,反把他给怔住了。她知道,在任何时候,她的笑是有魔力的,是法力无边的神器。
“没想到日理万机的洪总,也有走僻径的习惯。”
“咱们不是说好了,不许总来总去的叫,我有名字的。”
“是啊,在这种僻静的山路里,叫洪总太煞风景了。你也来散步么?”
“烦心的时候,我会来这走走。”
“没想到你也有感性的一面。”
“那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边城的商界大鳄,应该是叱咤风云、日理万机,哪有时间来此与自然分享你的闲情逸致。”
“我也是人,也应该有与自己的内心世界交流的机会。”
“我还以为生意人只会不停地赚钱、数钱呢。”倪虹又是莞尔一笑。
“你笑起来真好看。”
“那是平时不好看。”
“你的笑有魔力。你平时看上去郁郁寡欢的,一笑就纯真万里,像少女。”
“也仅仅是像而已。”
“你怎么一个人走这深山老林,胆子还是那么大,爱冒险、爱抬杠。”
“胆大?你也许不知道啊吧,辞职之前,我就是做森警的。你知道什么是森警吗?就是专门与森林打交道的警察。”
洪宇想说的是,我如何不知森警。可他嘴里说出来的是了“哦,愿闻其详。”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你怎么也会来这散步?”
“这条路,与我曾走过的一条路很相似。那是我收获幸福的一条路。所以,当我不开心,不开快乐时,我就来这走走,找找那种幸福的味道。”
“富可敌国的人,居然不幸福。看来,幸福果然是一个难题。”
“你也喜欢这条路吧。”
“喜欢,像我警校时宿舍楼前面的小路,铺满了山毛榉的小叶。”
倪虹故意创岔开了他的意指。与他谈话时,每次她都要有意绕开他意指的语境,她要时刻警惕,怕自己太过入境而失了警惕。他俩并排往回走着,她好像看见某个山坳里有一个身影在迅速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