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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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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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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连载

第一章

第一章

C火车站实现安全生产一万天,在京南铁路分局一百五十个中间站中,安全天数名列前茅,分局计划把该站建成铁道部先进中间站。继而以点带面,把京南车务段建成全路优质段。

京南铁路分局京南车务段下辖二十六个火车站,正好等于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是个县处级单位。

C火车站是个三等站。

C火车站东边是京广铁路和与此平行的107国道,南北西面是开阔的田野,西南方向的田野隆起一堆堆砖窑似的土丘,足有几十座。有人说是汉代墓穴,有人说是古代粮仓。但称“汉墓”的居多。西北方向能隐约看到东风煤矿高高的煤仓、尖尖的煤石山。C站家属院位于车站后面,稍偏西北,灰砖灰瓦,南北有八九排,每排住二十几户,掩映在一片茂密高大的白杨树林间。家属院住户分别经营着前面的几十亩菜地。

在阴雨霏霏中,那远近高低的“汉墓”,与不远处云雾缭绕的太行山融为一体,竟有些许桂林山水的韵味,不由使人想起“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诗句。雨过天晴,空气异常清新,巍巍太行,苍山如黛,天山交际处那起伏不定的曲线仿佛心电图,而眼前的“汉墓”正好叠加在半山腰,分明是太行山一颗颗跳动的心脏了。近两千年的古墓,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获得“新生”。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C火车站家属院同年同月分娩、有“五朵金花”之称的乔小叶,于秀莲,靳慧敏,田友云,如今已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五朵金花”之一的小凤儿小时候不慎走失,至今还没有下落。

于秀莲暗暗盯上了C站调车长宁远,他们在一个车站上班。宁远刚定职为调车长。在火车站工人中,内勤值班员是最高职称,其实就是值班站长。其次是助理值班员(包括信号员)、调车长、连结员、货运员、装卸工等。调车长、连结员号称钩子兵,穿一身油包似的工作服,跟着火车摘挂车钩,一天到晚,风里来雨里去,脏累且险。说白了,他们就是前线冒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的战士。从连结员熬到内勤值班员,要能力,要机遇,要论资排辈,着实不容易。宁远对他目前的工作并不满意,但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随乡入俗,“熬!”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当将军,宁远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能熬个值班员,足慰平生了。有个稳定的职业,然后就潜心搞他的文学创作。他不愿做个碌碌无为的庸人。

宁远被指定参加上级组织的技术比武。他拿出背诵唐诗宋词的劲头,把一本铁道部《技规》,从头到尾,一字不落,背得滚瓜烂熟。或许是从小练就了这种本领吧,上小学时,他就死记硬背过毛泽东的《老三篇》。宁远代表京南车务段参加京南铁路分局调车技术比武,荣获个人第一名,后来,他又代表分局、路局参加了铁道部技术比武,在同工种中,他一路过关斩将,蟾宫折桂,没多久,直接被提为C站内勤值班员。

宁远先跟大舅子于游阔熟悉信号员。然后跟徐进当徒弟,学习内勤值班员。

乔小叶原在东风煤矿工作,乔小叶是全国恢复高考后“五朵金花”中唯一一名大学生,在学校是“校花”,在煤矿又是“矿花”。听说乔小叶将离开煤矿到铁路,矿里的小青年集体口头“抗议”,要求留住“矿花”。偌大的煤矿,连自己的“矿花”都留不住,岂不让人吃笑,说厂里没有真正的男子汉?矿工会主席说,乔小叶早已名花有主,人家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强扭的瓜不甜,老老实实放人,反能显示出咱们男子汉的气度。乔小叶和赵铁运结婚生子后没多久,乔小叶调京南车务段任团委书记兼管计划生育,同时还兼任铁路宿舍居委会主任。

于秀莲曾不无嫉妒地对宁远说,人家乔小叶会长,漂亮的全长在脸蛋上了,眼睛大,皮肤细,其它部位都一般,皮肤一点不像脸上那么细腻,还有点黑。那脸蛋好象后来嫁接的一样。

于秀莲经常给宁远讲一些C站家属院的趣闻轶事。起初宁远不大在意,渐渐地竟听出些意思,还萌发一个小小的野心。他想以C站家属院为背景,构思一篇小说,重点写一写“五朵金花”。

于秀莲和宁远的关系发展非常迅速。宁远已公开在于仁智家吃住,算是车站家属院的准女婿了。于仁智原是C站驻站公安,儿子于游阔是下乡知青,在农村成家后,随着知青返城高峰的到来,于游阔被照顾到铁路参加工作。于仁智患脑血栓病退,于秀莲又接班进了铁路。可能是有意识地锻炼身体吧,于仁智右半身偏瘫,便坚持经常用左手写日记,字迹跟蚯蚓爬出来似的,很难辨认。

没多久,于秀莲和宁远结婚。

退休职工田沧海的女儿田友云和郑仁的小儿子时常来往。令田友云感到遗憾是,这个人没半点男子汉气质,动辄哭哭啼啼。田太太也看他不起,对女儿田友云说:“女大一,使不的。多咱也是,宁嫁胡茬子,不嫁月娃子。”由于迟迟没有结果,郑仁的小儿子免不了伤心落泪。郑仁、郑太太毫无办法,只能陪着儿子一块落泪。当田友云提出彼此“拜拜”时,两家竟反目成仇。郑太太说:“田友云嫌俺孩子是下煤窑的穷工人,没地位没权势。他们一家眼巴皮高,咱高攀不上!”田太太刚在门口泼了水,正巧郑太太领着双胞胎外孙儿夏夏、洪洪路过那里,夏夏不小心滑倒了,“哇哇”大哭。郑太太抱着夏夏大骂不止:“这是哪个缺德的不长眼,可世界撒!”田太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来到鸡窝前,指桑骂槐:“刚喂了你,你又叫!浪了不是?再叫,看不把你给宰了!”两个人,你骂天,我骂地,就差没有当面招架了。于太太闻听亲家母郑太太又在和田家吵架,赶忙出来相劝。只见郑太太怀抱夏夏,手拉着洪洪。两个孩子早吓得停止了哭泣,仰着尚有泪痕的小脸,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眼前令他们大惑不解的一幕。这两个不到四周的小男孩儿,每当蹒蹒跚跚来到田太太的门前,见了田沧海、田太太,便奶声奶气地喊:“爷爷,奶奶。”田沧海、田太太也不搭腔,皱皱眉头,不耐烦地冲他们挥挥手:“去,去,去。”弄得两个小男孩儿好生纳闷儿,回去问奶奶于太太:“那爷爷、奶奶咋不理我呀?”本来挺简单的问题,大人竟谁也回答不了。

田沧海愿意女儿田友云搞个铁路对象,做地地道道的铁路世家。乔树风从中牵线,把自己的一位远房亲戚介绍给田友云。那亲戚和田友云都在C站货场上班,叫乔云端。

靳慧敏好象格外沉得住气。她在C站任信号员,于游阔任内勤值班员。

于游阔媳妇儿郑彩霞,即郑太太的长女,在铁路医院当医生。一想到他的双胞胎儿子夏夏、洪洪将来要上学要成家立业要大把大把地花钱,于游阔便愁眉不展。他们两口儿一辈子不吃不喝,又能挣多少钱?看到单位职工有下海的,有搞第二职业的,如今大都成了万元户,他也忍不住跃跃欲试。

信号楼里面只有于游阔和靳慧敏两个人,一个在前面摁信号,一个在后边坐台指挥。孤男寡女的,久而久之,难免惹些闲话。靳慧敏胆小,凌晨三四点上班或下班时,回车站家属院须经过一大片菜地和那所神秘小院的门口。开始她和于秀莲都与父母分开住,她们俩合住那所神秘小院后面的一间房子,互相能壮个胆。于秀莲成家后,靳慧敏仍在这里住“单身”。每次上下夜班,都是于秀莲的哥哥于游阔负责接送,也曾有过“惊险”。

好像是年初的一天,他们下前夜时,已是凌晨四点来钟。于游阔照惯例送靳慧敏回单身宿舍。他们走下信号楼,见门外铺了一片盈盈的静静的白,不知谁往他们脖子上撒着冰凉冰凉的沙砬。再一看站台上的灯光周围,密密麻麻,纷纷杨杨,如一团嗡嗡营营的飞虫。啊,好大的雪啊。靳慧敏伸开双臂要拥抱整个天空似的。雪粒被北风携裹着,如千军万马从斜刺里冲将下来。站台上,一堆堆一溜溜的雪粒,犹如暴风洗劫过的沙漠,在昏黄灯光的映衬下,亮晶晶的有些刺眼,不时被强劲凛冽的寒风刮成一团团的烟雾,跳跃着奔跑着,像永不歇息的翻滚的波涛。穿着高跟鞋的靳慧敏唯恐滑倒,尤其遇到下坡处,每每吓得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抓挠。于游阔只好搀着她走。于游阔送她到门口时,只听靳慧敏“嗷--”惊叫一声,不由分说,一下抱住于游阔,浑身软得跟面条似的。于游阔和靳慧敏打伙计近一年,这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简直就是亲密接触了。靳慧敏急粗的喘气直吹他的下巴,像柔和的春风。于游阔正要本能地推开几乎六神无主的靳慧敏时,他发现对面的墙头有几个人影,一闪没了。其中一个好象是助理值班员田友众。于游阔什么都明白了。

第二天,C站霍全顺站长找于游阔谈话。出于工作需要,车站决定将靳慧敏由丙班调到甲班。于游阔说,他没有意见,服从领导安排。霍站长对于游阔的工作给予充分肯定。丙班是全站全段乃至全分局的标杆班组,于游阔是多年的先进个人,还是车站党支部委员。于游阔的光荣传统,车站职工人人背得过。他一没事便讲自己那不寻常的历史。当年他在B站调车,那可是个二等站,多忙啊,一个班下来没个闲。于游阔吃苦耐劳,人缘好,很受车站赵冬青站长、葛珊书记的器重,不出两年,站长、书记排除各种阻力,破格提升于游阔为车站值班员,后来又推荐他为副站长人选。不知何故,车务段没有批准。于游阔说,是因为自己没文化。后来,赵冬青文化大革命挨斗,被贬到铁路学校当了一名普通教师,打倒‘四人帮’,老头儿时来运转,很快就提了校长。当时葛珊站长书记一肩挑。于游阔感叹,他就是没文化,要是有文化,早上去了。于游阔调到家门口的C站,他所在的丙班原是老落后,他担任班组长后,迅速扭转被动局面,安全没出过事,任务月月拿第一。于游阔确实能吃苦。别人下夜班早回家睡大觉了,他从自家背一布袋土特产,无非是他妈在C站家属院菜地收获的刚碾的新小米、新磨的玉米面或刚刨的红薯之类,到分局拜会调度员,人朴实,送的东西也实在,一看心里就暖融融的,犹如老农亲手给你卷了根纸烟,你根本无法拒绝。这一点你不佩服不行。于游阔上下左右的关系搞得就是好。对于于游阔近乎传奇的经历,霍全顺站长有所耳闻。越是对这样的人,霍全顺越是要提防。霍全顺喜欢风平浪静。霍全顺认为,昨天晚上的一幕好象有些过分了,倘拖而不决,果而不断,迟早要惹出事来,甚至不可收拾。他决定把于游阔和靳慧敏调开。出乎霍全顺意料的是,靳慧敏死活不同意调班。她坚持仍和于游阔打伙计。她说,若是离开,他们本来没事也成有事了。到那时,谁还说得清。霍站长拿她没办法。再说,人家讲得毕竟有理。

铁路西侧的几株粗壮高大的梧桐树间,有一栋漂亮的三层楼。这就是C站行车指挥楼,俗称“信号楼”。这就是车站的指挥中心。于游阔、靳慧敏就在三楼上班。

于游阔只要一坐台,立时变得生龙活虎。接电话,布置进路,传达命令,拿无线电和司机联系。他经常对靳慧敏说,他就喜欢忙喜欢乱,越忙越乱他就越精神。所谓“乱世出英雄”。于游阔靠在一个宽大的木椅上。面前是一个大写字台,放着一部台式集中电话,还有摊开的行车日志。这是一把特制的木椅,模样有些笨拙,但异常结实。只要火车轮子不停,这把木椅就须时刻不停地陪伴着主人。两旁扶手头起的栗色油漆已磨得漏见木头。脚下蹬着的一截枕木,被踩成马鞍形。

靳慧敏的坐椅和于游阔的一模一样。她盯着眼前的信号操纵台。较于游阔,靳慧敏省心多了。她只管按照于游阔的指令,摁一下始端终端按钮,操纵台变魔术般出现一条细细的黄色灯光带,那就是列车或车列进路。现场的火车一轧进站信号机,黄色的灯光带立时变色龙一样换成红色灯光带。列车驶出本站时,红色灯光带随即分段消失。

靳慧敏时常忙里偷闲,跑阳台上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摆弄摆弄那几盆花草。其中一盆仙人掌长得奇特,瓜子形的脸盘,两边斜着滋出细嫩的枝杈,酷似扎着一双羊角小瓣的女孩。不知谁用圆珠笔在“姑娘”小脸盘上写一行字:此花不宜浇水。一盆兰草因施肥过多,秀长茂密的叶子夹杂着一绺绺的黄须,斜刺里钻出一根硬硬的秸杆,麦葶似的,上面结束粉红色的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靳慧敏将那黄叶子一根根掐净,然后用清水整个冲洗一遍。兰草竟脱胎换骨一般,叶子鲜嫩碧绿,映衬得那花骨朵儿愈发得鲜艳。楼下的站场上停着一列油罐车,上面印刷体“轻油”二字被油污得看不甚清,刚用涂料刷的标语却格外醒目:惩治官倒!打倒某某某!火药味十足。还有人用粉笔在旁边写道:答一人生器官。靳慧敏忍不住偷着乐。虽说粗鲁了些,此人的想像力还是满丰富的。

信号楼那台无线电“呜里哇啦”的对话声始终不断。值班员和司机联系作业的,相互嬉戏谩骂的,有时还能欣赏到司机扯着喉咙唱流行歌曲。飞快旋转的车轮给伴奏,一望无际的田野作舞台,那歌声愈发地粗犷豪放。于游阔在无线电里面大声叫好:“老沈,再来一段!”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演唱者是有求必应,越唱越有劲。急于联系工作的司机或车站,不得不出面“横加”干涉了。

做为火车司机,他唯一的心愿就是不停车或少停车,一鼓作气,畅通无阻。掌握他们命运的是分局调度员,但必须通过车站值班员向他们发布各种命令,借你口中言,传我心中事。也就是说,车站值班员掌握着火车司机一半的命运。尽管那奔腾呼啸的列车勇猛刚烈,驾驶它的主人大都是温顺的,尤其在车站值班员面前。老沈本不愿停车“待避”,央求值班员于游阔在调度员跟前美言几句,放通过。一待避,犹如船只搁浅,再起动可就难了,得从新烧汽,如毛毛虫咕涌好半天,方可恢复元气。于游阔对着无线电开玩笑说:“老沈,给你联系了,调度员非要照顾你哩,让你歇会儿!”

列车“待避”的功夫,单等着客车通过,于游阔有了片刻闲暇。信号楼就两个人,一有闲暇免不了聊天,不然就会出现难堪的沉默。信号楼这种特殊的工作环境也造就了工作人员特殊的习性。两个人犹如说相声的,一个逗哏,一个捧哏,反正其中必有一个好说好笑的。工作岗位特殊,不允许读书看报,只有靠聊天打发闲暇的时光。于游阔和靳慧敏闲聊一会儿。说起目前的物价飞涨,又扯到长工资,于游阔说:“好汉不挣有数的钱哪!咱辛辛苦苦干一个月,还不够人家胖货主、瘦货主下顿馆子哩!退休职工就更惨了,还是那几张大团结,老牛拉破车,咋儿能赶得上社会发展?”他们正聊着,隔着玻璃窗户,见C站退休职工田沧海骑着自行车,后车座搭着两只水桶,水桶上面蒙着一层布,那布一涌一涌的。于游阔指指大汗淋漓的田沧海,说:“你像老田,为挣那几块钱,每天骑车往返十几里路给施工队送水,稍微宽馀一点,他能干这个?得想法儿呀。”田沧海一趟接着一趟地送。施工队的小伙子们,只穿着三角裤头,慷他人之慨似的,把头伸进水桶任意扑腾,往身上撩水,还嫌不过瘾,又相互嬉戏打水仗。

晚上八点下白班,下班前,靳太太给靳慧敏送来晚饭,包饺子。靳太太和于游阔客气两句,便下楼了。于游阔下班后回家吃饭。靳慧敏往饭盒盖上夹了十几个饺子,非要于游阔尝尝。

于游阔接过靳慧敏递过的毛巾擦一把脸,看看对面墙壁那口三五牌挂钟,说:“老徐、宁远他们该接班了,收拾收拾,准备下班。”

信号楼上又闷又热又潮,犹如高山气候,让人喘不过气。都是前几日那场大雨惹得祸。徐进、于游阔、宁远个个热得浑身粘湿。由于人手少,于游阔替班,并带宁远做徒弟。徐进不时连打几个喷嚏,他有慢性鼻炎。一种米粒大小的褐色甲壳虫,纷纷聚集在头顶的日光灯周围,上下翻飞,如云似雾,不时跌落在办公桌及操纵台上。“沙沙沙”,像雨打芭蕉。一会儿便是蠕动的一层,拂了一身还满。宁远一丝不苟地盯着信号操纵台。打座在一旁的于游阔用手摸摸那些小甲虫,只要一挨着,立时缩成一团装死,稍顷复活如初。

徐进年愈五十,老师出身,在基层曾当过站长、党支部书记,文革中被打成走资派,下放基层车站。徐进一肚子好诗文。宁远时常想,自己熬成一个值班员又怎么样?徐进有可能就是他的将来。他仿佛一下子看透了自己的人生奥秘,一切都是那么直白粗俗平淡无奇,整个人生失去了支点。他好不沮丧,情绪十分低落。

宁远刚读了《红楼梦人物论》,据说,这曾是周总理的枕边书,书中有几段话,给宁远的印像颇深:“很不少的天资优异、个性顽强却又抵触现实、憎恶现实的人,生当统治稳固、制压强厉的时候,既不愿充当‘圣君’、‘贤相’的‘股肱’‘栋梁’,又不能断然决然逸出公子王孙的常轨,爆发成为‘叛贼’‘逆子’,就只有形成通常的‘善’‘恶’范畴以外的异常人物、浪子才人。历史上许多的高人逸士,情痴情种,都由于‘祚永运隆’、‘太平无为’,不甘于‘庸夫驱制’,这才演出供人咏叹的人生悲剧。而‘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的贾宝玉也正是其中之一”。“贾宝玉富有哲学敏悟,却没有哲学修养;富有文艺天才,却不长于文学写作”。“他(贾宝玉)诚然深恨罪恶、鄙视虚伪,同情弱者,但他无力去付诸积极的行动,因而这些只增重了他对现实的扬弃心理;而无论对于所恨的人,所爱的人,乃至他自己,都无法去创造或改造,久而久之,也就再无创造或改造的意图……只有任其自然”。曹雪芹“从没落的贵族群中发现了彗星式的人物,一时光芒夺目,颇为惊人;到了他寂然殒落自然也动人怜惜。但是,昨夜的彗星究竟没有变成明晨的旭日……于此他晓喻了我们,凡专凭直感反对现实的人物毕竟是不能改造现实的弱者,他的反抗在很大程度上是消极的。只有怀抱着‘无才补天’‘枉入红尘’的悲痛以归幻灭而已。”

徐进面前的茶杯旁放一盒黄菊花香烟,还有一盒火车头牌火柴。邻站A站值班员赵铁运接闭塞电话不及时,徐进把烟掐灭,拿起无线电直嚷:“A站赵铁运接闭塞电话!”这一喊,沿线各站都听见了。赵铁运打开闭塞电话。徐进对着话筒吼道:“你小子,又干啥去了?”赵铁运也喊道:“找娘们儿去了!”徐进阴沉的脸立时烟消云散,“嘿儿嘿儿”直乐。跟着啥人学啥人,徐进说话也不由自主地带了把儿:“你小子,真操蛋!”

“到底是当官的孩子,什么都敢说。”徐进摘下老花镜,“嘿儿嘿儿”乐着。

于游阔嘴角一抿,脸上掠过一丝不屑的笑:“赵铁运离他老爹差远哩。上次参加车务段培训班,我们住一个宿舍。我问他:‘小赵,咱老爹是堂堂的铁路学校校长,你怎么能干这个,整天跟着火车跑,又脏又累又危险。’你猜赵铁运说啥,‘你不知道,老爷子说了,干调车提得快!’”

宁远和赵铁运有过一面之交。去年赵铁运和他父母一块到C站家属院相亲,和他走个顶头碰。小伙子长得要个儿有个儿,要样儿有样儿。模样儿没挑的,就是不太够数,一说话办事就打锅,好露傻。据说乔小叶和赵铁运相处一段时间后,不太情愿。要不是赵铁运老爸亲自出马周旋,很可能告吹。

徐进笑笑,说:“傻有傻福啊!”

于游阔叹口气:“一朵花插在牛屎上,一点不假!”

徐进打个喷嚏,点燃一颗烟抽一口,说:“自古婚姻和政治一联姻,能有几对是幸福的?啊--嘁!昭君出塞......”继而摇头晃脑,踱步吟诗:“‘燕支长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没胡沙。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当然,遇到贾横那样的厚脸皮,你也没法儿。见霍全顺的闺女娇娇长得好看,死皮赖脸地纠缠。男怕懒,女怕缠哪。生米已做成熟饭,霍全顺不满意又能咋儿?娇娇愣是喜欢。听说娇娇原来搞过一个对象啊嘁--条件不错,男的很痴情,每天给她写一封情书,就这愣是吹了!”

于游阔说:“听说那个男的忒保守,光写情书不见面,没用!现在是啥世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宁远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那个所谓“很痴情的男子”就是他。他不想再提及此事。在他心目中,那段恋情早已尘埃落定,成为历史。宁远和娇娇搞对象时,彼此只见过有限的几次面,而且都是单独见面,霍全顺对宁远几乎没有什么印像。

宁远现在的婚姻再普通不过,没有任何政治背景。宁远何曾想到,他也会受到这看似没有任何政治背景的家庭的牵连,几乎给他以毁灭性打击。

宁远和于秀莲关系的突飞猛进,跟他这种特别的自卑有直接关系。他对于秀莲并不十分满意,甚至有点勉强。开始对她表示好感,只是想寻求一点刺激。他对自己糟糕的情绪感到某种恐惧,他不甘心就这么与世无争,默默无闻堕入深渊,他迫切需要有什么来激活自己的麻木。于秀莲正好撞在他的枪口上。于秀莲是他顺水漂流时无意中靠了岸或一种搁浅。他何尝不想嫁一个有政治背景的妻子?只是担心,万一那女子连一个普通的女子都不如,或者,他的身份地位在对方家中属于最下阶层,他都无法忍受。宁远对自己的婚姻虽不能说满意,毕竟比较单纯,没有特别的牵挂,勿须“庸人自扰”,也才有了关注别人的“闲情逸致”。他忍不住吟诵道:“莫怨工人丑画身,莫怨明主谴和亲。当时若不嫁胡虏,只是宫中一舞人。”

于游阔时而看看宁远,时而看看徐进,故作惊讶的样子:“‘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你们是不是在说黑话呀?”

三人大笑。

徐进边接听电话办理闭塞,边和宁远、于游阔聊着:“有权没权的人,从脸上就可以看出来。你看驻站公安老雷,一脸的横肉。乔小叶的老爹乔树风和原来也大不一样了。当副站长时,留着寸头。现在啊嘁--现在,那头卷曲花白的头发也蓄长了,说话挺胸鼓肚,慢条斯理,愈来愈有派头。见了我们这些穷哥儿们,远不及先前热情了。‘苟富贵,勿相忘’,一厢情愿罢了。拚命拢权的人,大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你看王熙凤,力诎失人心,历幻返金陵。没权也不行。像祥林嫂,生活在啊嘁--最低层,倍受歧视。连端盘子的权力都被剥夺了。宁远经常看书,他肯定比我更清楚。”说毕看宁远一眼,不好意思地“嘿儿嘿儿”一乐。宁远客气地摇摇头。

临下班时,机车司机老沈,头戴纱窗似的墨色礼帽,挺着发福的肚皮,一摇三晃,爬上信号楼,理直气壮拨通了调度员电话,笑着骂:“小林,哥儿们真够意思!早就说好了,今天老娘家有点活,照顾照顾。怎么把哥儿们扣下了?还笑?不要脸。不要脸你。小林,照顾照顾吧。跟着234走?好哩,小林,有事吗?好哩!”老沈撂下电话,和徐进他们打个招呼,匆匆下楼。

信号楼下的外勤值班室。助理值班员田友众想把老沈的单机扣下来,干几勾零星活。徐进极为不满,对于游阔说:“小田一撅屁股我就知他拉啥屎。肯定私自向货主许了愿。不理他。年纪轻轻,胎毛未退,乳臭未干,看那傲劲?干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自作主张。”当然,徐进在电话里对田友众说话就不能那么锋芒毕露了,“刚才老沈找调度员联系了,马上放走单机。什么?已和霍站长啊嘁--请示了?那好,我再和调度员联系一下。”徐进“叭”按下电话按钮,愤愤地说,“向站长请示了,什么上班没干了这活,站长非常不满。他这是啥意思?拉大旗做虎皮,吓唬谁哩?这只能更叫人讨厌!”说毕,催宁远马上开放信号,“开车,开车!”

楼下站台上有一个小贩吆喝着卖甜瓜,勾起徐进的思古之幽情。他说,倘若搁在汉朝,这甜瓜当身价百倍。那时这品种刚从国外进来,只有帝王将相家才有此口福。后来,在马王堆汉墓掘出一具女尸,经解剖肠胃里面竟有甜瓜仔。据此断定,这女人定是出身富贵人家。

于游阔说:“你说这,今天咱说啥得买几个尝尝。将来也叫孙子们解剖解剖,分析半天,不过是个扳道岔的!”

宁远、徐进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徐进打个喷嚏,又微蹙双眉做沉思状:“你还别说,咱们这儿的汉墓群,说不定就有保存完整的古尸哩。”

“你说,费那么大劲保存那臭皮馕有什么用?”于游阔双手扶着那把转椅,脸扭向徐进,“等着叫后人解剖?千刀万剐?还不如一把火烧成灰哩。唉,皇帝不管娘娘事,他们愿咋儿就咋儿,与咱何干?现在咱就下去买甜瓜吃,随便吃!放心吧,徐师傅,咱不怕他们解剖,到时候都烧成灰了,他解剖谁去啊?”见于游阔果真起身要下楼买甜瓜,宁远赶忙站起来:“还是我去吧。”徐进忙掏出一块钱,硬往于游阔手里塞:“去去,买几个尝尝。”于游阔用手挡住:“啧,我身上有钱!”徐进以近于命令的口气说:“你们都不咋儿宽绰,不必再争了。”

为遮人耳目,徐进叫于游阔拎一只布包。于游阔花七角钱掂回四个拳头般大小的甜瓜,连同剩下的三角钱一并放在徐进面前。徐进埋怨道:“你这人真是,都花了算了!”他硬塞给宁远一个,立逼着他吃下去。徐进吃了一个。剩下一个,徐进又要给于游阔,于游阔说:“打死也不吃了。”徐进把甜瓜放在手掌上,上下掂掂,说:“放在备品柜上吧。谁先上来算他有口福。”

徐进在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时,“啊嘁!啊嘁--”,又打了个连发,发现田沧海,忙冲他喊:“小田!田老翁--上来,快上来!”田沧海推开值班室的门,站在外面却不进来。徐进站起来,举起一只手友好地打个招呼:“小田!田老翁!今日得宽馀?”他们俩一天入的路,见了面格外亲热。徐进从备品柜上拿下那只甜瓜,塞给田沧海。田沧海推让再三,只得接了。徐进将门口的转椅推过来,把田沧海按在椅子上。继而俩人聊起来,感叹岁月不饶人。田沧海哈哈一笑,说:“说起来也不感到后悔了,经过水经过旱,经过蚂蚱滚蛋蛋,经过地球打颤颤。是呗,嗬嗬,嗬嗬。”“‘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徐进感叹道,又用手抓挠一阵头发,掉下的几根攥在手心里看看,叹息道:“‘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田沧海笑笑:“真是。别看你每天方便面荷包鸡蛋,头发照样白。是呗?嗬嗬,嗬嗬。”徐进用手理理斑白的头发,说:“像我们干内勤值班员的,至少少活十年!”说毕,深有体会地抿抿嘴唇,又十分肯定地挥一下手。田沧海说:“那是因为咱不是这料。有人干了一辈子,照样长命百岁。有人说,吃饭时不要看书,容易引起消化不良。在一本书上就说,吃饭看书有助于细嚼慢咽。是呗?嗬嗬,嗬嗬。”徐进拍一下大腿:“谬论!标新立异!啊嘁--啊嘁--啊--”徐进鼻炎又犯了,好不容易才打住。田沧海说:“我上班时就遇到过一个人,也是鼻炎。一上班你就听吧,‘啊嘁--啊嘁--’,放连珠炮一样,没个完,聒得俩耳朵‘嗡嗡’的,真叫人讨厌。要打出去打,是呗?嗬嗬,嗬嗬。”田沧海耷拉着眼皮,咧着厚厚的嘴唇。徐进尴尬地“嘿儿嘿儿”一乐:“真讨厌,嘿儿嘿儿......啊--.”田沧海依旧对着徐进憨笑着,对于对方的尴尬丝毫没有察觉。

“啊嘁--啊嘁--看局势,我的计划要落空。”徐进抽完最后一口烟,掐灭了,用双手擦擦脸,对宁远说。徐进原在比较宽松的东风煤矿专用线,这次车站人员紧,实在拉不开栓了,迫不得已,才请他“出山”。听说内勤值班员于游阔近日胃病又犯了,徐进担心于游阔是他到煤矿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不过一想起于游阔和靳慧敏的特殊关系,也就释然。即使让于游阔去,他未必愿意。

霍全顺站长有意让徐进培养一下宁远。霍全顺曾向徐进透露,恐怕宁远在车站待不长,车务段机关点名要他哩。送走宁远,再培养田友众,培养出接班人,就放徐进回专用线。徐进对田友众颇有成见,不太情愿带这个徒弟。另外,田友众眼皮活,又粗通文墨,经常被抽下来打日勤,和宁远一起给站长当秘书。徐进也有老胃病,当多年值班员落下的病根。值班员生活没有规律,上班电话不断,“一哺三吐珠,一沐三握发”。当初医院见他黄瘦黄瘦,曾误诊为胃癌,判了他死刑。后来见他挺能吃,疑惑了。经复诊,不过是较严重的胃炎。胃病没别的办法,只能好生调养。到北戴河疗养期间,他曾听说一个偏方,拣肥胖的老母鸡,炖烂了,连汤带肉,你就吃吧,保证对胃有百利而无一害。他连享用了十几只,胃居然不痛了,且吃得白白胖胖。不过医生说,胃病难医,病根难除,切忌暴食暴饮。值班员这差事根本不允许你细嚼慢咽。

不过,徐进的精神状态颇好。客车经过道岔,曲里拐弯徐徐进站时,那长长的绿色的身躯慢慢蠕动着,徐进隔窗俯瞰到这一情景,不由大声高呼:“长龙!巨蟒!真是威武!”黄昏时分,一切景物变得混混沌沌时,徐进站在阳台上,双手插腰,故做深沉状,感叹道:“夜幕降临了!啊嘁--啊嘁--”

信号楼就像海上的灯塔,彻夜通明。引得各种各样的小飞虫前来搅扰。它们打帘缝儿钻进来,绕着雪白晶莹的日光灯上下翻飞。被门帘、纱窗或玻璃隔在外面的飞虫,羡慕得要死,徒劳地扑闪着翅膀。折腾地累了,稍事歇息,又是一阵猛攻。躲在暗处的壁虎,像阴险凶残的鳄鱼,扭动着柔软的身子,悄悄朝正在喘息的飞虫逼近。飞虫傻得近于麻木,任壁虎在那儿吞噬,一会儿将肚皮撑得溜圆。黎明时分,厄运又一次降临到那些爬在窗户外面的一动不动的飞虫身上。机灵的小麻雀在树枝间探头探脑,蜇摸着猎物。有指头肚大小胖嘟嘟的骇人的飞蛾,小麻雀居然不怕,只轻轻一跃,便叼去了。徐进看在眼里,未免又发一阵感叹:“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惊心动魄,惊心动魄啊!”

徐进提及“战争”,于游阔顿时也来了灵感。他下乡当知青时,做为基干民兵去省会受过军训。他经常模仿部队赵师长训话:“.......你们这些流氓阿飞,难道见了你们的姐妹们,也是这样的么?要知道,你们的领章帽徽,是用无数烈士的鲜血染红的,不是你们这些狗杂种瞎闹腾出来的!”

宁远、徐进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旅客们冒着倾盆大雨,早早去露天的站台上候车。那从天而降的斜斜的雨幕,如汹涌的波涛,一浪盖过一浪。打着五颜六色雨伞的旅客,在站台上硬挺着,乍一看仿佛激流中漂摇不定的风帆。徐进即兴念起了毛主席诗词:“大雨落幽燕,白浪涛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啊嘁--啊嘁--”

C站调车长贾横和女朋友娇娇,在伞下紧紧抱在一起。贾横的脑袋跟钉住似的,只好用眼珠四周扫动。因为脖子短,仰头颇感吃力,又只好将力气转移到两只端端的肩膀上。他的肤色与土黄色的头发差不多,那双深深陷进眼窝的小眼睛,滑稽明亮,熠熠有神。娇娇的裤筒被雨淋得水湿。从雨伞上淌下的雨柱如小瀑布直泻她的后背,衣服紧贴后背,能隐隐看见里面的肤色。风雨棚下接车的田友众,看直了眼。那些无遮无挡的旅客,猫腰钻入附近停放的车辆下面,窝圈得难受。徐进不无感慨地说:“天不随意,何况人乎?老天爷和人们做对,任意欺侮人们,人们会表现出特别的宽宏大量,逆来顺受,甚至卑躬屈膝。倘若是人与人之间相互做对哩,啊嘁!那就当仁不让了,他们眼里揉不下一粒沙子。阳间人斗人,到阴间还要鬼斗鬼。”

于游阔、靳慧敏上前夜。凌晨四点下班,夜里两点到三点吃夜宵。因为那段时间最困,最难熬,正好借此打发时光。靳慧敏负责做饭,电饭堡煮方便面,荷包鸡蛋。于游阔特别嘱咐靳慧敏,把方便面煮得烂糊些,最近他的胃病又犯了。

于游阔一边吃一边和靳慧敏闲聊:“现在比过去条件强多了。刚上班时,谁见过方便面?听都没听说过。就这,现在的孩子愣不知足!花钱那个冲,就好像咱挣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唉......”他边吃边聊边接听着电话边办理闭塞。“当外勤时,我和马跃前一个班。那个人可邋遢哩。胸脯上,油星星饭点子,明晃晃的一片。值班时,顿顿馒头米粥。在火炉上烤馒头也不垫纸,也不管刚添的煤泥是干是湿,往上一扔,然后开始按着馒头来回拨拉,多咱馒头上那黑沾严实了,像个黑脸包公,就着稀稀的米汤,专揭馒头的黑皮吃,吃完后,又扔到火炉里的煤泥上来回滚。上一个班,那嘴没个闲。就那两个黑馒头,一盒稀汤。汤喝完了,再添些水,拿筷子把剩下的米粒打扫一遍,又‘咕咚咕咚’几口喝干,也该下班了。”靳慧敏边吃边听边乐,几次笑得吃呛了饭。

于游阔、靳慧敏吃毕饭,靠在木椅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忽然无线电传来A站值班员赵铁运刺耳粗野的叫骂:“老沈你听着,老头喊了你一路,你连个屁都不放!”于游阔忍不住笑笑:“又开始了!”靳慧敏也“哏儿哏儿”直乐,说:“这个人咋儿这样?一天到晚就知道骂大街。”无线电里面有人在嘟嘟囔囔,大抵是火车司机老沈的回敬吧。老沈的话声未落,赵铁运又开骂了:“老沈你听着,好说好道的你不吭气,骂你倒搭了腔。看来,你天生是挨骂的料。我代表A站全体干部职工,明天找你老婆算账!”靳慧敏爬在操纵台上,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下前夜,由于游阔护送靳慧敏回单身宿舍。深邃幽蓝宁静的天空,繁星密布,稠的地方都挤成了疙瘩。侵入小径的没膝的青草,笼罩着淡淡的烟雾,草尖的露珠隐隐可辨,压得那草皆垂着头。不时听见有大颗的露珠从阔大的梧桐叶上跌落下来,又被下面的叶子托住,“滴滴嗒嗒”,如梦呓一般。近处站台上闪着几星孤独的灯光。虫声唧唧,此起彼伏,初秋的深夜显得愈发静谧含蓄深沉。

于游阔左顾右盼,十分得不自然。靳慧敏笑笑,说:“于师傅,就你这胆量,叫你保驾护航,我能放心?”

“你不知道,那群嘎杂子净操闲心。我还真怕把你吓着了。”于游阔说。

“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有我在,你也别怕。”靳慧敏昂首挺胸,大义凛然。那神情,俨然于游阔反倒成她的保护对象了。

靳慧敏一觉醒来已是上午十点。屋里却如黄昏一般。打开窗帘,外面阴沉沉的,一片灰黄。听那粗重沉闷、若断若续的雷声,云层好象很低。白杨树梢在北风中轻轻摇曳。雨搭被零星的雨点击打着。外面愈发得暗淡了,又如谁扳着一副黎黑的咄咄逼人的面孔。雨搭上的雨点声愈来愈紧,像“大珠小珠落玉盘”。不一会儿,隔窗可以清楚地看到明晃晃白茫茫斜飞的雨柱。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密且急的雨柱在大风中扭动着腰肢,变做一团轻飘飘的雾汽。雨雾中传来一声鸟的啼叫。

靳慧敏的心就像门外那迷迷濛濛的雨雾。忽然,在那雨雾中,又现出于游阔的身影,不停地眨巴着那双小眼睛。

徐进年轻时很腼腆。霍全顺和徐进是同学。谈及徐进,霍全顺说:“老徐年轻时跟个大姑娘一样,一说话脸就红。”徐进年轻时曾当过列车员。霍全顺当列车长。他们曾在一个车队共过事。有一次出乘,碰见巴金,就在徐进包的车厢。徐进几次想请他签名,始终没好意思开口。巴金临下车时,盯着徐进,想与他握手告别,他却没勇气迎上去,躲一边了。尽管徐进一再说,现在比以前强多了,言谈话语间,不时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羞涩。尤其和异性说话,偶尔还会脸红。他常自我解嘲道:“和于游阔比,自愧弗如啊!”

隔着玻璃窗,徐进发现田友众在对过的107国道旁边等候公共汽车,“嘿儿嘿儿”一笑,说:“田友众比他老爹强多了!才入路几天,就当了车站团支部书记。听说今天要去车务段团委开会。后生可畏呀。”于游阔接过话茬说:“牛得很哩!”于游阔小声嘟哝道:“净搞些形式,有啥用?”

“近日要从咱们站给车务段输送一名年轻干部!”徐进打个喷嚏,笑着冲宁远的背影呶呶嘴。

于游阔惊喜地睁大眼睛:“是?”

徐进冲他摆摆手:“嘘--小道消息。先进中间站嘛,就得培养人才,输送人才。”

宁远上厕所的功夫,于游阔摇摇头,对徐进说:“宁远太老实,太正直。他那种人,在官场上够他招架的。”

“宁远爱写作。”徐进说,“文人,大都单纯,还有一股傲气。‘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可是有一样,一入官场,同俗自媚于众,难免要文思枯竭了。啊嘁--文人,大抵都没什么能耐,懒,手肿(拙)!”

于游阔说:“宁远业务那么好,在车站弄个一站之长比较合适。你看现在段机关的那些年轻干部,有几个干过值班员?还不是凭一张文凭?下来检查工作,根本说不到点上。有的就不敢上信号楼!怕说外行话呗。为这,职工们议论多了,干部下现场,答一电视剧名,《夏球传》(瞎毬转)。就像刚入伍的小兵蛋子就提了排长连长,如何能叫人服气?即使你当过连长营长又怎样?像魏善杰,部队一转业就进段机关,现场咋儿回事,两眼一抹拉黑,心里没谱,不闹笑话才怪。听说,他去车站检查工作,一上信号楼,还拿着部队首长的派头,给人家训话:‘啊?你们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无畏革命精神,大胆地往前冲!’没落信号,前面红灯,司机敢大胆往前冲吗?我们不怕死,旅客还怕死哩!简直是棒槌一个。这也是咱们段领导用人上的一大失误。”

徐进“嘿儿嘿儿”一笑,说:“也难怪,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宁远没文凭能上去,已经很难得了。那些有文凭的年轻人也有他们的难处,等你连结员、调车长、值班员啊嘁--啊嘁--都干过了,人家机关一个萝卜一个坑,你顶谁去?再说,你业务叮当响,呱呱叫,比他还强,他敢用你吗?功高盖主啊!像我们这些老朽们,牙齿好时没有花生仁儿,有了花生仁儿,牙齿没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睛圆缺,此事故难全’!”

“也不尽然,徐师傅。”于游阔说,“段长陆清风我就特别佩服,客运货运行车,样样精通!”

他们边说边望着窗外,只见田友众蹲在马路旁边,端端着肩膀,一副唯我独尊高高在上的派头。他不时站起来,依旧保持先前的姿式,探着脑袋朝马路一方张望。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一辆公共汽车在距他几十米远的地方停下。田友众慢腾腾站起来,迈着四方步,一摇三晃朝公共汽车走去。犹如看到电影里面惊险的镜头,徐进、于游阔都看在眼里。于游阔断定:“这小子肯定赶不上!”“你说哩,司机咋儿也得等会儿。这孩子也是,真沉得住气。要是搁他老爹田沧海身上,早招着手窜过去了。”徐进说。“你看着徐师傅,今天咱们打个赌,他要是能赶上,我给你买十个甜瓜!”于游阔拍拍胸脯。马路边本是个招呼站,且是公共汽车,若不是下人,断不会停的。司机打开车门,下来几个旅客。田友众依旧在晃。司机稍等片刻,不耐烦地将车门关上,田友众这才如梦方醒,求救似地向司机打招呼,“哎!哎!”可惜迟矣。汽车放了个闷屁,“呜”地开走了。田友众望着汽车屁股,嘴唇蠕动着,不知嘟囔句什么,呆呆站立一会儿,又蹲在马路边。

“怎么样徐师傅?他还是年轻。”于游阔说。“自以为了不起,碰钉子了吧?碰钉子还是少。”

徐进“嘿儿嘿儿”直乐,说:“这就叫年轻!年轻人就像一头正当年的雄狮,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我和霍全顺、赵冬青,我们去非洲援建坦赞铁路,时常看到雄狮站在铁路中间,火车吼得山响,就是不躲,眼看着给撞个稀巴烂。霍全顺想当年傲着哩。我跟他学习值班员,将隔日行车日期写成跨日,他看一眼,笑笑,当了我面说:‘咋儿能这样写?懂个蛋!’他不知道那就是我写的。”徐进“嘿儿嘿儿”一笑,说“人就是这样,彼此没有妨碍,即使你把对方骂得一无是处,咬牙切齿,他也不会在意。如果有恩于他,他可能会为对方辩护。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董卓啊嘁--董卓坏不坏?死后,侍中蔡邕冒黥首刖足之险,伏其尸而大哭。”

宁远成了业务尖子,且能写会画,车务段团委书记乔小叶对宁远颇有好感,她对于秀莲透露,有意推荐宁远给她做助手。这对宁远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给乔小叶当助手,对宁远意味着“一步登天”。宁远没有理由不激动万分,甚至“夜不能寐”。只是不知如何把握机遇,他只能干等着,等着天上的馅饼往自己嘴里落。他苦苦地企盼着“芝麻开门”。当作家的梦想也被冲淡许多。

宁远始终认为,人生就是不断地背包袱甩包袱。在他背上连结员的包袱时,希望早日甩掉这个包袱,背上调车长的包袱,又想赶快甩掉,背上值班员的包袱。如今,他又盼望着能背上干部的包袱。那么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不背包袱?他也说不清。他渴望自由,心灵的肉体的自由。

宁远一直惦记着到车务段团委给乔小叶当助手一事,眼看过去两三个月,没听到任何音信。宁远难免有些怅然若失,心灰意冷。于秀莲在车站卖票兼管行包。每当接到车务段给车站站长的挂号信,于秀莲便偷偷拿给宁远,不无神秘地说:“可能是你的提职令!”宁远表面冷静,内心早沸腾得不能自已。他接过那个铁路特制的牛皮纸信封,按捺不住对着灯光看呀看。里面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一片。就如隔着云彩看月中环形山下桂树叶片的形状,辩认嫦娥衣服的质地、服饰的花纹。宁远不是站长,他没有权力打开信封。他只能借着灯光看看,或拿在手里掂量一番。大凡调令,只是薄薄柔柔的一张,极轻极轻。有时看着像或感觉像是调令,第二天,宁远便仔细观察站长霍全顺的反应。宁远随时都在等待着那激动人心一刻的到来:霍全顺找他谈话,然后郑重递给他一张关系他前途命运的调令。那场面不亚于将军接受统帅的授勋。有时实在吃不住诱惑,于秀莲便用剃须刀小心翼翼割开信封,不是工资单,就是其他职工的调转令,信瓤竟与自己毫无关系。宁远有一种被捉弄的感觉。宁远到车务段出差,每每不由自主往乔小叶那里拐个弯儿,聊聊天。乔小叶似乎早猜透宁远此行的目的,有意安慰于他,说,她正在努力争取,让宁远早些过来。她实在急需一个帮手。偶尔碰见团支部书记开会。除了C站的田友众、小胖,宁远大都不认识。见大伙儿对他挺冷淡,宁远心里话:或许明天你们就要对我刮目相看了。

宁远又拿出背铁路《技规》的功夫,暗地里把《团章》背了个烂熟。宁远暗暗嘲笑自己:你究竟想干什么?难道真想做一个官场上的“于连.索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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